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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辙-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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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起来,抬头看向晏江何。
  晏江何停在原地没动弹,被张淙盯得大脑“哗啦”一声,似乎稀里咣当倒下一批破铜烂铁。
  他努力预设出一些不好的想法,才走到张淙跟前。他看张淙的脸,上面没什么表情,瞧不见多少端倪。
  张淙喉结动了动,感到气管被拉破一刀。他压着声音开口:“晏江何。”
  晏江何心头咯噔一下。张淙这动静太难听。
  张淙发现自己非常想把对面这人薅到怀里。下一秒,他伸出手,竭力控制着,只是紧紧抓住了晏江何的胳膊。
  晏江何便知道。油尽灯枯,火光真的灭了。
  他从未见过张淙的眼神如此稳当,并无惊慌疼痛,可一眼看过去却令他胆战心惊。就像一杯端得满满的冷水。水平面和杯口完全契合。越是这般,就越怕倾斜。
  晏江何顿了顿,伸手去拍张淙的手背。这一拍他吓着,这小兔崽子的手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
  张淙手上的力气松开,放开了晏江何。
  晏江何看向紧闭的屋门,没先进去,他去厨房挑出一只陶瓷杯,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张淙:“你先拿着,把手暖一暖。”
  张淙很听话,从他手里拿过水杯,双手捧着。
  晏江何没再管张淙,他走进了里屋。
  晏江何在里头也就呆了三分钟左右。张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外面数。
  晏江何出来的时候,张淙朝他看过去:“我让他等你回来的,他不等。”
  晏江何垂下眼,胸口作闷,他吐出一口气:“我们已经道过别了。”
  “哦。”张淙没再说什么,他的手指缓和过温度,开始产生刺痛。
  张淙的嘴唇磕上杯口,咕咚咕咚吞热水。
  晏江何眉心狠狠一跳,走到张淙身边叹气:“你这么喝不烫吗?你小心烫伤食道。”
  “嗯?”张淙舌尖舔了舔牙龈。还真是挺烫。舌头尖都烫麻了,牙根也发酥。
  “挺烫的。”张淙把水杯放下,轻轻靠在桌边。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叼进嘴里点着。
  “怎么不早叫我?”晏江何说,“人都硬/了。装殓的寿衣都穿不上。不过戴个眼罩也凑合吧。”
  不早叫?早了张淙不敢叫。一旦不是呢,再给叫成真的怎么办?
  张淙深深吸一口烟,突然吸茬劈,就呛着了。他侧过头一通猛咳,烟头掉去地上。张淙十三四岁就会抽烟。这还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挨呛。这一下给他呛得好歹,好悬没把肺呛裂。他的眼眶发红,又干又涩。
  晏江何皱眉,用脚尖碾灭烟头,将胳膊绕过张淙,掌心隔着厚衣服,上下搓了搓张淙的后背。
  晏江何搓完放下手,两人就那么面对面站着,谁都没再说话。
  等张淙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晏江何突然扭头使劲儿闻了闻:“什么味儿?怎么一股烧焦的味道?”
  “……”
  张淙推开晏江何,搁屋里转一圈,最后停在门口,眼睛盯着墙上的电闸:“电线烧了。”
  “啊?”晏江何赶紧走过去,竟看见闸门处擦出一点火星,“怎么回事?”
  张淙倒没他那么大惊小怪:“电路老化,看这样,应该是火线和零线粘一起了。”
  晏江何啧一声:“就说这破地方不行。”
  他掏出手机:“先关灯拔插头吧,我找个人……哎!”
  晏江何差点没被张淙给吓得蹦起来。张淙还没等他说完,直接伸手过去,飞快将总闸给扳掉了。棚顶的灯熄灭,周围登时一片漆黑。
  晏江何条件反射,手机一扔扣住张淙的手腕死死掐着,喊一嗓子:“你干什么?”
  张淙反应挺快,他还能转过身,另一只手捞一把晏江何的手机,可惜没捞到,手机“咣当”一声砸地上。
  张淙懵了片刻,才说:“我关总闸。现在不能用电。关了总闸就没事了,不然怕烧起来。”
  “你关什么关,你是电工啊?”晏江何没好气儿道,甩开张淙的手。
  老头不在了。
  这个事实又在他脑子里作祟。于是晏江何胸腔里沉闷的死水翻过天,脾气立时水涨船高:“万一过电了呢?你想吓死谁?你能不能……”
  他训不下去了,因为张淙在他身前蹲下,伸手搁地上摸了摸,捡起他的手机。
  手机没什么问题,就是钢化膜摔花了。贯穿屏幕扭歪出几条丑陋的裂纹。
  张淙把手机塞给晏江何,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攥了一下晏江何刚刚掐过的手腕,有点疼:“这楼是老楼,电路多少年了。我家之前遇到过这种情况。”
  而晏江何并不接茬,他打开手机手电筒,瞪向张淙:“那也不行,以后不准有这种危险行为。”
  他眉心锁着,忽然感觉一阵疲惫卷上来。
  老头真的不在了。
  晏江何觉得特别累,站着都累。心里埋过什么,忽然间被刨深,挖空了。他懒得拐弯就凳子,径直走到张淙床边坐下:“……吓死我了。”
  张淙沉默半晌,轻轻“嗯”一声。
  晏江何把手机放在床上。张淙也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放到桌上。这样屋里就彻底亮了起来。只是小地方挤满白光,气氛有些适合闹鬼。
  尤其里屋真躺了一只鬼。
  张淙再摸出一根烟点燃。他走到晏江何跟前,犹豫了一下,又递给晏江何一根。
  晏江何摆摆手:“我不抽。”
  “你真不抽烟?”
  “嗯。”晏江何搓了把脸,感觉坐着也累。正好屁股底下是床。他蹬掉鞋,躺上去,“以前抽,后来戒了。一个大夫,成天跟病人说不能抽,自己倒是抽,不太像话。”
  晏江何翻个身,背对张淙:“电路明天找人修吧。我今晚不走了。累得难受,借你床。”
  晏江何往里蹿了蹿,伸手拍身旁的空位置:“张淙。端屎端尿都有了,你也算尽孝,他能乐了。”
  冯老还真是笑着走的。
  晏江何轻轻笑了声:“那头估计有人接他,老婆孩子亲爹亲妈什么的,指不定能团圆呢。”
  张淙瞪着晏江何的后背看了好久,才搁床边坐下,低下头:“嗯,知道。”
  “乖。”晏江何又翻过身,这回正对张淙。他伸长手臂,企图在张淙头上胡乱搓一把。
  晏江何嘴里冒出句王八蛋台词,或是安慰张淙,或是说服自己,实际不过白搭:“知道就别这么难受。”
  张淙没应声。他的身体微微倾斜,不露声色地探出一个角度,脑袋正好搁晏江何掌心里挨结实。


第57章 开春能长出绿来
  这一晚他俩就背对背挤在一张乌漆麻黑的小床上。晚饭没吃,衣服没换,脸也没洗。谁都没怎么多动弹。
  晏江何后半夜累得头疼,还稍微迷糊了会儿。但迷糊的质量很差,比如他就知道张淙一晚上都没睡。
  的确如此,张淙瞪着眼,像一个会喘气的机器。他失眠,却什么都没想,连点情绪都没能提起。他全身的神经都在脱轨,根本循环不通血液。
  天儿刚蒙亮的时候,晏江何伸胳膊拍了拍张淙:“哎,饿了,弄点吃的呗。”
  张淙一秒都没停顿上。他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鞋走下地:“嗯。”
  晏江何于是便有地方翻身平躺。他眼珠子望天花板,发现墙角的位置有个蜘蛛网,蜘蛛网周围的大白还起了一层皮,掉下来能砸枕头。
  张淙进厨房没多长时间就出来了,他去卫生间洗漱,走到桌边抽纸巾擦了擦。晏江何歪过头,看他将外套拉环拉上,便问:“怎么?”
  “家里没电。”张淙说,“我出去买点吃。”
  晏江何懒散地坐起,指向自己放在枕头上的围巾:“戴我围巾出去,早上冷。”
  “嗯。”张淙薅起晏江何的围巾搁脖子绕两圈,视线扫过冯老的屋门,又挪开。
  张淙低下头,下巴杵进晏江何的围巾里。是晏江何的围巾,有晏江何的味道。张淙从胸腔里叹了口气。
  他是跑着去的,灌了一肚子冷风。回来的时候不仅带了吃的,还带了一只牙刷。
  晏江何进卫生间之前嘱咐道:“一肚子冷风先别喝热水,坐着缓缓。”
  “好。”张淙递给他牙刷。
  晏江何拎牙刷去卫生间戳嘴,下手没分寸,给自己戳了个牙龈出血。
  早餐吃完晏江何找人上来修电路。晏江何琢磨着反正以后也不住了,索性就换了两根电线,能用得了。
  电路修好,晏江何又叫了人,这回是过来搬冯老的遗体。他准备在殡仪馆给老头摆个场。
  冯老的遗体被搬走时,张淙全程都站在一边看。他耳朵听不见搬动时细细碎碎的声音,但却好像能听见外面老树杈子被抽打在风里的“吱呀”声。
  于是他把视线探出窗外。老树杈子还坚挺着。开春能长出绿来。
  张淙万万没想到,冯老的葬礼有这么大排场。不知道晏江何花了多少钱,光是花圈就两大排,各色各款,安排得严丝合缝。
  更让他头疼的是。晏江何个孬皮神经病,闹不清从哪弄来两面红彤彤的巨副金字锦旗,一边一个挂在冯老遗像旁。
  左边那面写着“德艺双馨,妙手回春”,右边那面写着“医德高尚,仁心仁术”。
  这简直不能更应景。哪有人像他这样办葬礼的?定要作人谈料。要不是背景设定,地点限制,灰白相片又搁中间杵着,还以为是什么欢天喜地的表彰大会。
  冯老一辈子都没迈过心里的愧疚,他活着不愿意要任何名声,连医院的专家墙都不稀罕上。走了自然也希望平平静静。
  可晏江何倒好,他虚礼貌套一把好手,徒弟做得伤天害理,非把亲师父的意志当哑屁,竟如此不伦不类,铺张浪费。
  张淙跟他不一样,起码对爷爷有良心,便说:“你这样折腾,老头要不高兴了吧?”
  奈何晏江何不以为意,正脸对着冯老的棺材,大言不惭:“不高兴就不高兴,有本事爬起来揍我。”
  “……”张淙没说话。他服得不行,不准备继续与晏江何狗屁不通。他只是朝棺材跪下,给冯老磕了三个头。
  等他起来,晏江何又说:“你知道什么叫身后事吗?‘后事’‘后事’,那就和他本人没有关系了。是我们后辈的事。”
  张淙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么一刀切的字面释意。晏江何说起歪理,果然振振有词。
  晏江何:“他活着的时候不乐意要荣誉,我尊重他的意思,也明白他,更心疼他。但他现在不在这儿,他跑去天上,那人间事就与他无关。现在是我作徒弟的在怀念我的师父。”
  “这是喜葬。我真的做不到,用那种沉默又平庸的方式去怀念他。那样我一辈子都难受。先人走都走了,后一辈不能这么遭罪。”晏江何的声音压下来,认真道,“他永远是我最尊敬的医生。”
  张淙突然一阵胸口震荡。他开始想象老头穿着白大褂站在眼前带笑,身后一排锦旗的威风样子。凭着晏江何对冯老的念想,这份被冯老一生推拒的光荣在张淙脑子里有了形状。
  一个人深沉地敬爱一份事业,不管他因此付出多少代价,牺牲过什么,得到过什么,对不起多少人,有多大愧疚和心力交瘁。只要他从未唾弃,从未倒下,就永远值得佩重。
  名声利禄无谓烟消云散,但一份精神的传承,没有谁能够磨灭掉。
  那荣光会承载于后人眼中,洒进灰烬,融入一抔黄土,遮盖起尸骸,成就出永恒。
  来祭拜的不多,基本都是医院的人。晏江何还算有点良知,没大张旗鼓地漫天宣扬。张淙跪在前面,别人过来磕头,他就回人家。他一双腿都跪麻了。晏江何忽然摸出个特别软乎的垫子,给他垫着。张淙认出来,这是晏江何车后座上的靠枕。
  一把火烧完,冯老埋去山上。和他的家人一起。晏江何专门往旁边师母的坟前扔去两袋黑芝麻元宵。
  他又曲手指敲敲冯老的坟头土:“师父,好走。”
  下葬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医院的前辈一直跟着,还有晏涛。
  一行人下山后,晏涛突然扯着晏江何到一边:“江何,等会儿带张淙回家吃饭,你妈做了一桌好吃的。”
  晏江何顿了顿,扭头去看张淙,张淙站在他车边,眼睛一直往山上望。
  晏江何叹了口气:“行吧,我带他回去。”
  “嗯。那我先跟同事的车走了。你妈叫我去菜市场买新鲜排骨,好赶紧带回家给她做饭。”晏涛看了看那边负责抬棺材的几个工作人员,“你完事儿直接回家吧。”
  “嗯,行。正好我也有事想跟张淙说,爸你先走吧。”晏江何琢磨,周平楠肯定要做糖醋排骨。
  晏涛走了以后,晏江何又去鼓捣一阵子,给各方各面都打点招呼。等所有全处理完毕,他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气。这两天真的是快把他累疯了。
  晏江何走到车边,打开车门,朝张淙说:“上车。”
  张淙看了他一眼,开门上车。
  两人坐在车里,晏江何没先着急开车。前面用来载棺材的笨头大车吭哧吭哧开出去,撂下一屁股乌烟瘴气。
  晏江何手搭在方向盘上,想了半晌开场也没打出稿子,最后只能扭头看张淙,毫无预兆地说:“我妈叫你回家吃饭。”
  “……什么?”张淙该是被车里的空调吹懵头。他听懂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理解不来什么意思。
  晏江何难得如此有耐性,又重复了一遍这幼儿园句子:“我妈叫你回家吃饭。”
  “……”张淙彻底愣住。
  谁叫他做什么?
  晏江何啧了一声:“听懂没?没听懂我可以再说一遍。”
  张淙瓮声瓮气道:“听懂了。”
  “嗯。那就跟我去。”晏江何说。
  张淙的头轻轻靠在车窗上,没应声。他瞄着晏江何,心里品不透什么滋味。有死透腐化的黢黑酸水,里面滚进清洌的源泉,咕咕往外冒泡,泼了他一身淋漓。
  然后晏江何又来各样他。张淙就看这人从兜里摸出一枚钥匙。没串串儿,是单独的一枚。
  晏江何把钥匙在张淙眼前晃了晃:“张淙,这是我家钥匙。”
  晏江何并没把话说得太明显。张淙肯定懂他什么意思。
  晏江何嘴角勾起一抹笑,加条件折腾张淙:“你以后管我叫哥,这钥匙就给你。”
  他这样的混球真是独一份儿,竟能把“邀请别人住自己家”这码事说成这般装腔作势,无理取闹……
  晏江何是把选择给了张淙,又给他戴了由头。张淙大可不必有什么负担,毕竟他这话很可以反过来理解——你不想叫这声哥,钥匙可以不要。
  张淙这王八蛋踩着刀尖走路,逼大发了只能闹个血肉模糊。只有他自己踮脚跳下来,才能真的踩在大地上。他脚掌下的地面会生机勃勃,会温热,会成长生命。
  张淙一直保持一个姿势没动,话更是没说半句。他是被晏江何吓着了。
  张淙知道冯老不在了,晏江何会管他。但他没想到晏江何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他自己呢?
  他其实是想要的。他有多么想靠近晏江何,这点他甚至都不敢想。连带着对这人的那份混账心思,只要他一想,就会钩丝扯线,特别容易得寸进尺。
  张淙没再看晏江何。可他知道,晏江何造孽专业户,他总逼着自己得寸进尺。
  张淙咬紧牙关,眉心轻轻皱起来。他的手握了个拳,挺想一拳砸自己胸口里,把心脏给打碎。
  晏江何只能先将钥匙揣回兜,让张淙缓缓。他撇了撇嘴,故意阴阳怪气道:“咱俩认识这么久,你是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哥。”
  “没良心的东西。”他愣是将“钥匙”这玩意当成置气的把柄,特别不满地骂道,“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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