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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南随笔-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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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诡辩、一个面朝黄土的素洁的卑微。它真的不是马了,哪怕我们只是从局部的感受而得到这个结论,它四蹄钢针一样扎在烂泥败草之中,它就是一个不能穷尽作为马的一切的梦。死在天地之间的,本不是心脏停止了跳动,呼吸也被截断,也不是作为灵魂附丽的躯壳的消失,也不是心死(最大的悲哀?),而是这一切扩大为无限,单纯得使整个生命世界不再为极为有限、过于具象化的形状和律动而忘记了自身的无穷。我们在马的归纳中成为复杂,而在另一时刻,马在我们的隐形中结束了马的使命。我们意识到了脆弱和无奈是怎样降临到我们心上的,即使最容易成为本质的东西也会将表象表意的东西一同带来,并带走。我为那匹瘦削的马画了一幅素描,通过线条仍不能找到征兆的或实质的话,宁静就应该是寂寞而残忍的奇迹。马是生命中最俊朗与流畅的生命,生命莅临了,而已通过宁静奔向了虚无。
  不必惭愧,犹如罪犯,当你和一个眷爱的人儿一同漫步或促膝交谈之时,在你眼里,没有遮羞蔽辱的衣服,而只有其洁净优美却又淫荡的肉体,作为欣赏,肉体与爱并不能随意地加以区分;作为享受,肉体无疑成为爱最具有征服力和说服力的东西。偷窥癖对私|处的偷窥与对浴池中胴体的偷窥并非不同,羞愧于通过衣服只看见内体的人是对爱情的曲解。就现在的情形来看,爱情的深度若是真的能达到肉体,已经很不错了,我们那些爱情的亢奋者所津津乐道的,只是解开衣服后触及的那层皮肤。从这一点来看,审美就成为关键,一个是性的直接存在,一个是美的幡然省悟。两种方式归结为感动,你还有什么可自责的呢?
  对美的崇拜,是智者唯一的姿态,是仁者全部仁慈的发散。
    
  母亲在世的最后几年里,练过香功,而今我倍觉诧异的是她加入了省佛教协会。我以为一个人不信佛的原因是对人类还怀着某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信任存在,几乎所有无神论者大抵如此。摆在老家堂屋中的香炉、简朴的佛像和两束塑料花,使我联想到了某种朝拜的虔诚是根本毋需多少装饰和美妙的言语的。我不信佛,但我知道信佛者心中的那些滋味和感受,难道母亲真的让她忙碌了一生的生命和操持着一切的慧根都让位给了“万能万善”的佛?她在无数次的烧香与跪拜中,在烛烟缭绕、诵经声声的寺庙里,见到了真正的佛了吗?她除了为子嗣们祈祷,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渴望?后来她病重住院,后来在悄然和绝望中死去。那是在七月,大地绿得发黑的时候,人心大抵也是最黑的时候,也是让我彻底看明白了诸诸世象的时候。疾病是众生必然的,也是最容易结识的“伴侣”,说起来也没什么奇怪的,但也是这个几乎占了夺取人生命近一半比例的疾病,却成了人类良心的一面镜子,也就是说,只有在疾病进入人的肌体,无情折磨人的灵肉的时候,你才能真正看穿人类的真正面目。当这些都看透了,你也就真正绝望了,在真正的绝望中使你有了底气批判人生或归隐山林的时候,你才是一个真正得到了希望,并真正开始让自己的生活和生命,都达到自由境界、不惧怕任何人事、心灵悠然的人,尽管那时你依旧没有信仰!
  通过金钱,可以看穿一个人的道德与素质!
  通过疾病,不仅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良知,而且你能明白医治人性和人情的良药究竟是什么。
  通过母亲,我获得了最高的启示:当我们不再相信人类的时候,佛就存在!
  你走了也好,母亲!愿你永驻佛心,莫再回到人间!其实你也不愿意回来了!在你心里,家也是佛,可家已破灭,佛却永恒!
    
  我得讲两则故事。
  第九卷  第三章(1)
    
  其一。
  有一对母子,准确地说,是被命运的某个疏漏,或者是被生活本身的吝啬和残忍逼迫到了无以自救的母子,终日在城市和村庄之间的大道旁乞讨。形销骨立的妇人极容易使你的情绪降到冰点,或者你会想到某个画匠的画室里又将摆放一具人的头颅,不是石膏模型,而是真实的头颅。那孩子,一个经常被阅读者疏忽的逗号一样的孩子,蜷在妇人这本轻轻一翻就要纸碎字裂的书中。他硕大的耳朵几乎可以盖过那张小小尖尖的脸,眼中未及填写的人生,在脸上已依稀可见,高高的额原本应是为生命准备的智慧,而今却对生命闪烁着一个幼儿不应该有的疑问的光,俊美的鼻翼本来是用来呼吸新鲜空气和母亲的芬芳的,而现在,它几乎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他们身后,是一棵老年痴呆症一样的酸枣树,树下的水沟癫痫患者一样抽搐着,吐着黄|色泡沫。
  他们是大路的客人,也是大路的主人。每日在太阳气咻咻地地从黛色的东山上升起时,他们就在酸枣树下坐定,以不变的姿态与来往的行人碰面;当阴丹布一样的夜幕在田野与苍天之间拉开时,他们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尘,慢慢地消失在旷野的深处。
  没有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人们注意到他们,只是因为长了一对眼睛在习惯成自然驱使下的无意识行为而已,没有特别的意义。有时候,他们成为风景的一个点,或一个侧影,人们也觉得自然如习惯,并没有什么不妥。
  那时正值饥荒年月,时间患了重病,物质的天地在最重要的环节上出了问题,而人们正是在这个环节上的主要因素,人人为生计所忧患,为末日所恐惧。
  但母子俩仍能从善心人手中得到一些食物,一块坚硬的麦饼,一截几乎失去水份的甘蔗或两只烤红薯……
  一日,晌午已过,他们仍无收获。头上仍是白花花的毒日头,天空终于现出了它本来的面目——白茫茫的一片;路上晃动着嚯嚯作响的蒸汽,焦干的路面像垂死者一个焦干的笑容;滚烫的尘土被驰过的车辆携起,四处飞扬,像一团团褐色迷雾。孩子饿得哇哇大哭,而他整个身子既不摇晃挣扎,也不痉挛抽搐,这状态使他的哭泣比阳光更具有对这个午后的强大穿透力。妇人抱紧了他,一丝绝望终于击破了她最后的那点坚持,使她的脸如一张僵硬的棉絮。旷野单薄如一张纸,孩子,正在这张纸上被拉长,妇人似乎再也感受不到那是一块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一种清香,一种被叫Zuo爱的承载与延续。生命给予她的唯一的遗产,也可以说是补偿,即将要被生命的无情和无礼所夺去。偶尔,有一个人走过,听到哭声,看一看,又急急地走开了。就这样去了不少的时间,妇人低下头去,把孩子眼角的泪水拭去,但立即又有新的泪水从他的眼里涌了出来,妇人惊恐起来,这样哭下去,怕是眼睛也会焦干的。孩子不理会这个,只因为肚中因为饥饿导致的疼痛而使他放狂地哭号。显然,妇人被这哭号弄得烦躁起来,她的巴掌狠狠地拍打着孩子的屁股,骂道:“嚎死啊你!嚎死啊你!”孩子戛然止住了哭声,刚刚睡醒那一刻一样从妇人的臂弯中抬起头来,望着妇人的脸,然后又望着路上的几块石头呆了,随即又把目光移到母亲这边,从那张脸上寻找生气的原因,他可能就此开始考虑生活和人的那一张脸。那是一双多么清亮美丽的眼睛,只有天使才有的,它们的光碰到了母亲的脸,感应到母亲的心上去了,母亲的心猛地酸楚起来,她在自己制作的美物面前感到了一种力量,一丝绝望时的安慰,这安慰使她眼中立即涨满了潮水,被孩子的眼光给吸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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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开始浸出薄薄的蓝来,仿佛时间再也动弹不了,停止了,被阳光烤成了一片白。远处叫嚣着的蝉儿锋利的声音将天空又撕成了碎片,斑斑光影在大路上跳跃,这些长年无言的路,也将大地瘦弱的胸膛撕成了裂帛。
  就像我们总是在某个节骨眼上安排的转换一样,一件出乎意料的东西就从天上掉下来了。如果是太阳掉下来,你会立即被焚烧成一股黑烟,如果是乌云掉下来了,你就会毫无迟疑地爬上去,神仙一样乘云而去,如果是蔚蓝掉下来了,你就是一块块软软的胶体,如果是时间掉下来了,你就得到了归宿——地|穴或石墓。这些假设实在与母子俩没任何干系,他们不必为这些蛮荒的诗意绕圈子,他们只感到被一件东西击中,几近麻木迟钝的神经也感到了些许的疼痛。此时,风从阳光的囚笼里逃出来了,吹到母子俩身上,使他们感到了清凉的疼痛,也使那株快要失去水分和庄重的酸枣树也有些轻微的酥痒。
  熟透了的酸枣从老天爷的四肢上掉下来了。
  男孩人猿泰山似的从妇人怀中挺起了身子,他看见面前的沙土里,几颗黄得透亮的酸枣被强烈的阳光照得像一颗颗宝石。他轻灵地滑脱了妇人的双臂,向酸枣扑去。饥饿产生的力量使他变成了一头幼豹。妇人恹恹地看着他,他是那么迅捷地将枣儿抓在了手里,小小的手立即成为两只圆圆的小拳头,死死地扣在怀里,仿佛那是恐龙蛋或豹子喜欢的食物。也许,你以为孩子会立即将酸枣连泥一块儿吞进肚里,他确实也拿了一颗往嘴里送,但他很快地改变了主意,转身将一颗最大的酸枣塞进妇人嘴里,像是强加给妇人的某种义务。妇人脸上的一丝笑容使她变成了一个天使的美丽绝伦的母亲,她也立即感到这世界原来那么有情。她将孩子重新揽入怀中,左臂托起孩子的头,让他的脸朝向自己,然后将口中的枣肉送到他的口中,然后将枣核轻轻吐出。
  “还要吃吗?”
  “嗯。”
  “为什么?”
  “还想吃,没有吃饱。”
  “吃饱后,还想吃吗?”
  “嗯。”
  “如果我们将树上的确枣儿都吃光了呢?”
  第九卷   第三章(2)
    
  “……”
  “如果,这树哪一天渴死了,饿死了呢?我们吃什么?”
  “有人会给我们吃的。”
  “但今天就没有人给我们吃的,再说,如果他们不在了呢?”
  “……”
  “很多人只能吃到酸枣,就像我们一样,有的人却连酸枣也吃不到,还有人,连看到酸枣的机会也没有了,他们走了。”
  “到哪里去了?”
  “他们已经走了。”
  “他们为什么要走?”
  “这个……我也说不好,其实……我也明白一点,但他们走了,他们比我更清楚,是啊,他们一走,什么都清楚了。”
  “娘,你说什么啊?我不懂。”
  “你哪一天长大啊,孩子?但你也要长大的,长大了,我说的这些你都能懂了。而且你也能干活,挣钱,给我们找到吃的了。
  “那我明天就长大,长大了我给你找吃的!”
  “你长大了,娘就老了,吃不了那么好的东西了。”
  “不,娘怎么会老呢?我要把最好吃的东西买给你吃。”
  “孩子,你有这个心思,娘就知足了。”
  “我明天就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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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说说,什么东西最甜,最香?”
  “糖,干饭,肉,馒头,还有,还有酸枣?”
  “没别的了?”
  “嗯……还有,水!”
  “说得好啊,孩子。还有吗?”
  “盐巴,也好吃。”
  “你说得好啊。”
  “我说错了吗,娘?”
  “你没说错,说得很好,只是娘快老了,你也要真的长大了。孩子,日后啊,甭管你做了大官有了钱财,好吃好穿的任你挑任你选,也甭管你老了,老得不成了样子,你都要记住:这世上啊,我的儿子最香,娘的磨难最甜!”
  “……”
  “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我……”
  “还有别的吗?你在想什么呢?”
  “娘,娘最香,娘最甜!我饿了就吃娘!”
  “哦,呵呵!”
  “就是你最香,娘!娘最香!”
  “说到底儿了,孩子,我们说到底儿了,可有些理儿啊,却没底儿。可我有儿子在啊,你想想啊,天天和娘在一起,我的儿子怎么不是香喷喷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磨难是不是又香又甜呢?”
  “……”
  夜色从地面上升起,地面就要沉陷下去了。母子俩以惯有的方式向黑夜的深处走去。
  后来,那孩子果真如那妇人所说的,做了官,有了钱财和与之相匹配的地位。他与某文化有限公司合作,成立了一家慈善机构,执意于救助那些在饥贫与死亡交接地带绝望的人们。
  他常对人讲起那些和夏天相伴的无助岁月,讲他那个已经谢世、失去了右腿的可怜妇人,他的亲娘。
  再后来,他也死了。四十来岁吧,很善良的一个人。有人说他死于权力之争,因为他的“磨难说”使某些人很不快了;有人说他死于对亡母撕心裂肺的怀念,抑郁而终的。其实,他患的是很简单却又很严重的两种疾病,那就是,他死于因心肌梗塞引起的厌食症,以及随之而来的胃癌。
  非常符合逻辑的生与死。
   
第九卷   第四章
  其二。
  妇人爬到河坎上的那棵大树下,看看树背后有没有藏着儿子。儿子来到世上仿佛就是专玩躲避或隐匿这样的游戏的,常常隐藏在他以为别人无法知晓的地方,让人声嘶力竭地喊叫他,惶惑万分地寻他,他就乐得四体狂舞。妇人常常纳闷:这小孽种是不是有点儿邪?这天,她真的感到那个“邪”已经降临了,儿子的影子在哪儿都没有寻到,就算钻到地缝里去了,那也该有个隙儿呀!她运了运力,想爬上河坎,但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她重重地摔了一跤。这时候,黑水河下游爆发出一阵尖叫,就像太阳突然裂成了八瓣,把人们死亡似的叫声分散到了天空的八方。妇人猛奔了几步,又猛地站住了,她立即觉得肠肠肚肚给人挖空了似的,只剩下两只眼睛还能做点儿什么。那群人是帮着她寻找儿子的,他们在她开始焦躁不已的时候已预感到了一个结局。她看到了一张圆圆的脸和耳根下那粒小指尖大小的黑痣,她就知道了什么是邪。她钉在人群外十几米处,一个极为陌生的观望者一般;她觉得这段距离实在太长,人群距离她太过遥远了,大伙儿的脸色阴黑灰白,也喷着一股股的邪气,她怎么也迈不过去。邪!邪来了!有人看见她的双手举了起来,伸向空中,想是要抓一把热得鼓胀的云下来把自己埋起来似的,但她什么也没抓住,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挥了几下,又猛地伸出去,身子紧接着在风里软软地弹着,然后倒了下去。那是一片接近秋天的叶子,在初秋阳光依旧亮灿的午后缓缓地掉到了地上。
  更多的人跑到了黑水河边,他们的唏嘘妇人没有听到,妇人在草丛中的姿态极美,像提早就分享到的一番连梦也不会有的极纯极甜的睡眠,硫酸纸一样的脸上并不是我们通常以为的悲哀。她睡着了,面对死去的儿子,她需要这样睡过去。众人走近她,却没有人敢惊醒她。他们抬着她十二岁的儿子安平,轻轻地从她身边过去。喧闹被黑水河带走,沉寂的沙滩就像癞子谢顶的头颅。小男人安平紧闭的眼睛使众人失去了恐惧,他们也以为这黑皮肤大脑袋的小家伙也睡过去了,片刻也醒不来的。只有一些妇人在心里说:这小不要命的,没人了。他的双眼已经将自己锁在人世之外了。
  夜如内腑之幽,白骨之凉。
  妇人坐在床前,一针针地为儿子缝制进入另一个世界必需的衣物。世界在午后就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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