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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相·风来帝京-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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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颖
1
至德四十二年十二月初五,北疆六百里急报,突厥西面乙逸汗阿史那莫贺率五千精骑劫掠边域,四城被掠。
消息传到时,皇帝独孤炫宣尚书省左右仆射进见,然而这日尚书左仆射齐英又揭出一惊天秘报,突厥北面苏图克汗阿史那耶摩轻骑简从已至云阳。
此时距离先皇驾崩,新帝继位尚不满六个月。
十七岁的皇帝忍不住当即发作,脸色铁青不说,只见他重重一拍龙案,一声怒喝:“看朕年少登基,便以为软弱可欺吗?混帐!”
话音刚落,殿内宫人内侍,两位大臣皆跪倒在地,齐声道:“陛下息怒!”
连呼三声,不见叫起,尚书左仆射不禁想起了性情暴烈的先帝高宗独孤蕲,他也总是这样,齐英看了看右仆射郭俨,郭俨若有所思,连使几个眼神对方毫无半点反应,不知在想些什么。叹口气,看来只能自己提醒皇帝,他微微抬头侧窥,皇帝依然怒容满面,右手紧握成拳,眼神看向北方所在,也不知神游何处,嘴里念念有辞,距离甚远听不见他在念些什么。不自觉又瞧了一眼郭俨,难道这是郭家人的通病,想起事情便喜欢神游太虚,但他又怎和身边的老狐狸比,自郭皇后托孤以来,齐英便时常看不透这位国舅爷心里想什么。
倒是皇帝好懂多了,齐英心想:到底还只十七岁,经验不足,沉不住气,也难怪突厥人瞧不起。
想罢,从容起身,他举起笏板大声奏道:“陛下息怒。突厥人狡诈无信,即便两国约定好,犯边也是常事,乙逸汗如今已被击退。倒是苏图克汗,吃不准他打的是何主意!”
独孤炫闻言神色稍霁,问道:“你们都起来吧。齐相,这话怎么说?”
齐英道:“阿史那耶摩只带了十五名亲从潜入云阳,一路上皆未生事,若非赤面琉璃眼特征过于明显,恐怕还不知道他已到我南方腹地。”
独孤炫哼了声:“路上鬼鬼祟祟,到了云阳就显露踪迹。难道那帮蛮子也知云阳谢氏一字千金,忽来雅兴前去求字不成!”
这话是讽刺,自前代桓氏穆宗显圣七年,桓谅再定天下衣冠,以六姓四十二子为一等高华大族,除皇族桓氏外,云阳谢氏大房居首。桓氏朝云阳谢氏世为高官家学风流,现今朝代更替,谢氏隐居云阳,然本朝依然推重世族,民间亦以云阳谢氏大房为南北大姓之首。
坊间流传谢家云阳长房子弟一字千金,求字之人络绎不绝,甚至国外都有贵胄慕名而来。
齐英沉默了好一会,皇帝奇怪的看他,他才道:“若是突厥人,云阳长房也许会卖他一个面子。”
独孤炫又问:“为何?谢氏莫非也屈服于武力威胁?不管诸位先帝下了多少诏书,他们皆是阳奉阴违,世族如都是这样欺软怕硬,那可真让人瞧不起。”
又是讽刺的语气,自宁取代前朝乾,在乾朝煊赫百年的云阳谢氏便无人再出仕为官,此事一向为宁历代君主心头之刺,独孤炫也不例外。
郭俨“咳嗽”几声,提点皇帝他也是世族出身,且出自九姓七氏的颍川郭氏,独孤炫撇头不语,看向齐英。
回话再度出乎意料之外,齐英微笑道:“不,他们是亲戚。”
独孤炫诧异,复道:“亲戚?这怎么可能,是否弄错了!”
齐英道:“千真万确,谢桐之妻为突厥珍珠叶护阿史那真,谢桐生谢清,谢清第二子谢默也如同蓝突厥贵族,亦有一双琉璃眼。珍珠叶护过去曾经统兵数万,在突厥部众中甚有威信,云阳谢氏高门声望不坠,如今阿史那耶摩入云阳访谢家,可没走亲访友这么简单!”
愣了一下,独孤炫笑道:“齐相知道的可真多,哪来这么多消息?”
皇帝语带试探,齐英立即恭敬回道:“消息是谢氏云阳小房传来的,想是不假,他们还说阿史那耶摩入谢府已逗留数日。至于他的来意,传信人不知。
“齐相不必紧张,朕只是问问罢了。“挥了挥手,独孤炫说道,又转头问入殿后便一言不发的尚书右仆射郭俨:”舅舅对此事有何看法?”
郭俨漫不经心回了一句:“可能是冲着《鸾凤书事》来的,伊利汗近来不是派人来学习我朝典制,谢家藏着这样一本宝贝,他们知道也是寻常。”
独孤炫不解:“《鸾凤书事》是什么?”
“谢氏先人所著的一本书,臣师从端方先生谢桐,老师于月阁讲学时,臣听谢家子弟提过。桓氏朝中书省称凤阁,门下省称鸾台,谢氏子弟多在中书门下任职,写他们所见所闻所感,汇总成书,便是《鸾凤书事》。”郭俨微一迟疑,又道。“因涉及宫禁及朝政秘闻,所以这本书藏而不露,外人无从得见,即便是谢家人,也只有云阳长房嫡子方可翻阅。”
“原来如此。”独孤炫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齐相,可知谢清子女情形?”
齐英娓娓道来:“谢清有二子一女一孙,长子谢岷,年三十二,妻广安卢氏,次子谢默,年十五,尚未定亲,孙谢奇,十六,尚未定亲。女谢琳,去年没了,本定亲广安卢氏。”
“有意思,孙子比儿子还大,听说谢家多人才,朕还真想看看这第三代的长孙是何等人才!让谢旭来京让朕见见吧。至于那位苏图克汗,既然来了我朝,当然也不能失了礼数,派人迎他入京,朕也想见见他。”
独孤炫摆了摆手,示意两位仆射退下,齐英告退,郭俨留了下来。
“舅舅还有事?”
“谢家云阳小房的人来拜访齐相,臣听说他们明年要派人上京参加进士试。又听闻谢氏澄城支房、北海孔氏亦有此意,九姓七氏之中除谢氏长房外皆有出仕,臣想,也该是重定天下衣冠的时候了。”
皇帝闻言微笑起来,很是愉悦。
“是到时候了!”
他凝视着地砖上朱红色的莲花图案,喃喃自语。
2
云阳的冬天有雪。
也是银装素裹一片美丽,可比起大漠高山之上雄伟雪景,那是差多了。
阿史那耶摩第一次来滟水之南,第一次来到四处皆河道的水乡,即便也与往常一般大口喝酒大刀切肉,兴致一起与随从跳胡旋舞纵声高歌,可怎么也不自在,这里不是他的牙庭大帐,这里不是他的大漠草原,这是异国他乡,这里的人说的是宛转的吴音,吃的大多是鱼做的菜肴,他见到的人大多斯文有礼,就象是宁庭来的那些使节,莫贺背后总称为装模作样的人。可最让他郁闷的是那些据说流有珍珠叶护血脉的谢家人,那些流着突厥血却半点也无突厥人的气性。
连阿史那真都成了异乡人,曾经突厥日可汗麾下骄傲的大公主,现在与汉族一般的老妪也没什么不同,除了她那双和自己一样的眼睛。
此刻在他身边的少年也有那样的一双眼睛,晴天蓝的琉璃眼。
类突厥王种。
耶摩一向以身为蓝突厥贵族而自豪,只有阿史那氏和阿史德氏才会出这样的眼睛,但眼前的少年姓谢名默,小字也是文绉绉的汉名“阿寄”,他说他是汉人。
这也很令耶摩气愤。
本想将少年带回突厥去,大哥中面大可汗阿史那弥近来有意学习宁国典制,也默许他潜入云阳寻人,谢家这门素无交往的亲戚据说是礼法大家,精通典章制度。但说了来意,阿史那真并无异议,其父谢清也无异议,他们说只要谢默愿意即可,但是他不愿意。
今年十五岁的谢默有一张孩子一般青涩的面容,还称不上男人的俊秀面庞总是带着微笑的神情,那双琉璃一样的蓝眼在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认真倾听,这少年总是斯斯文文,端庄有礼。
可谢默偶尔露出的神色,那双圆且大的眼睛在大笑的时候会眯起来,阿史那耶摩总觉得他象一种动物,然而是什么呢,他想不出。
先前耶摩总是看不起斯文的汉人,突厥人尊敬的是勇士,眼前他看起来还是孩子一样的谢默,单薄的似乎风吹就倒。
然而就是他不放在眼底的孩子,却出乎意料的让他束手无策,只能对苍天无语,如今耶摩觉得他的马都比谢默听话多了。
谢默已拒绝他十五次,也不说话,只是摇头,轻轻的摇头,淡淡的微笑的神色,似笑非笑。每当看到如此神色,耶摩总是牙痒痒的有抡起拳头揍人的冲动,可是面对那张脸,打不下手——
太……太……太弱了!
他的勇猛不用揍这样的孩子去证明。
一怒之下也曾是恶从胆边生,夜半无人时摸准谢默房间的位置打晕绑了他就跑,本想一路绑到突厥,可随从说人的四肢会绑坏了。那人醒来还是夜半时分,耶摩解了绑住谢默的衣带,他居然还对自己说“谢谢”,怪人一个。
耶摩傻了半天,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明自己的行为,他想跑了这么十数里路他总该体会自己的决心了吧,谢默却说,他可以走回去。
“我不想去,我也可以让你看看我的决心。”
还是淡淡的微笑着的面容,少年的眼睛异常认真的看着自己,耶摩懊恼的很,其实也不太相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真能不求助的自己走回去。
也许只是为了拼一口气,他放了那人,骑马跟在谢默身后,看他只着单衣,披着鹤氅,一步一步走回云阳。
来时千里汗血马,归时徒步。
一路上谢默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走到云阳,走得双脚起泡,眉头紧皱,忍痛都咬住牙根了,还是一句求援的话都没有。
连心冷如耶摩都觉得有些看不下去,可又碍着面子不能相助,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走回去,汗湿重衫,鞋后跟见血,谢默见到家门那人又微笑起来。
还是如常的和家中人打招呼。
“我回来了!”
见过谢清,和家人一同进了早点,他进屋温习功课,下午弹他的西域琵琶,看看书吟吟咏咏一如平常。
对自己也很客气,象是那件事没发生过。
可下人说三郎的脚上的皮全破了,血染红了鞋,只是他很会忍,没说而已。
耶摩忍不住了,这么欺负人他也觉得不好意思,虽然年轻可自己也是独挡一面的北方可汗。
谢默倒是不在意的,挥挥手,言道:“此事就这么了吧!”
耶摩说:“当初真不该赌气,要是叫住你让你骑马回去,伤势也不会这么重。”
的确是很重的伤势,谢默修养了好几天才能下床,一走就皱眉,看他的神情耶摩也想得出,一定很痛!
谢默无辜的看了他一眼,笑了。
“我本来以为,你会说的。”
“我说了你会接受?”要是说了被你拒绝那我多没面子,他在心里嘀咕。
“为何不接受,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了,有援助之意我为何不接受?”
谢默还是很无辜的神色,耶摩却很郁闷。
他知道说是这么说,但再来多少次那人也是一样的反应。
于是阿史那耶摩也知道此人志不可夺,虽然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突厥人敬勇士,可也尊敬有志气的人。
谢默不愿去突厥,却向往海洋,问家里要了一艘大船,说他要出海周游诸国,以他的眼看世界,以他的笔写列国游记。谢清同意了,还送了他一件礼物,据说是谢家云阳长房的人成年才有的礼物。
此时谢默正在他身边看着码头上的船,他的从人华整和武敬之已登船,只有贴身仆役郭起在他身后守着。
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死心,耶摩方才又问了一次,谢默还是笑而不答。
再问,他回过头。
“这是祖父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那双蓝色的琉璃眼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海,看不到天与水色的尽头。潮湿的海风吹拂着两人的发与衣袂。
时辰已近凌晨,远处海平面上浮现白晕,太阳快升起来了。
本来,此时他已行在海上。
谢默本打算昨日走,耶摩硬是拖延到今天,采取的是赖皮的手法,理由只一项。
“我从没看过海上日出,你陪我一起看。”
谢默很诧异,这人先前听到他要出海去气得不理他,昨天他临行又强跟着他出来,到了码头居然还提了这样的要求。
想是这么想,心里默念几声,来者是客,况且这客是祖母的亲戚,他还是点了点头。
华整对此不满:“郎君,行程已定,只为日出便朝令夕改,不好。”
谢默微笑:“又不是什么大事,来者是客,既然来我云阳,是谢家的客人,那我也该尽到主人的责任。”
耶摩闻言不悦,瞪了华整一眼,拔出腰间悬挂弯刀,怒道:“突厥人敬天礼日,牙帐东开,我们是海神胤裔,祖先从西海迁徙而来,虽然居住在大漠没机会看海,但那也是我们神往的地方。你这话辱人,若是在突厥,我就要和你一决高下,今日看在他的份上,我放过你……”
华整不畏,拱手朝谢默道声告辞便自己上船,谢默看看他又看看阿史那耶摩,不由叹气着温言解释。
“华整性直,他无恶意,还请多包涵。”
耶摩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左肩一颤,他这才发现自己力气用大了,尴尬的收回手,谢默苦笑,他辩解道。
“这不能怪我,谁让你太弱……”
“……”
是是,他是很弱,眼前这人真不会说话,谢默摇头,也不觉得生气,依然谈笑风生,反倒阿史那耶摩成了闷葫芦。
许是自觉理亏,夜晚在无人的海滩上,燃起篝火,耶摩从人弹起突厥乐器,他自歌自饮自舞,提着酒瓮一舞胡旋,洪亮的突厥歌声响彻此地,畅快淋漓。
明亮的火焰照他与谢默的眸子,象是被热情感染,谢默为他的歌舞打拍子,华整和武敬之都对胡人歌舞没兴趣,郭起也勉强,谢默便让他回船上,一个人坐在篝火旁看着打着拍子。
他的面前无酒,只有清茶。
谢默不善饮。
耶摩喝得兴起,也不管他能不能饮,迫他喝,一大坛子酒“啪”一声重重放在谢默面前食案上,震得茶盏中的水溅了出来。
“喝!这是我突厥的好酒,你一定喜欢。”勉为其难的,他补充一句。“就象你的茶一样好。”
谢默圆又大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眼就象此时弦月——弯弯。
“不懂酒的人吟酒,好酒可是会哭的,我的茶也是一样。”
他笑吟吟的婉拒。
面前人的眼睛立刻瞪得和铜铃一样大,嗯,好吧,谢默很识相的拿了勺子舀满一茶盏,小口啜饮,结果被烈酒呛得咳嗽。
他看看耶摩,眼神无辜的可以,象是在说。
再让我饮,也是这种结果,你还坚持吗?
狡猾的汉人,耶摩郁闷的扛起酒坛一饮而尽。
酒喝多了会醉,倒在铺地上的熊皮毯子上,冷冷的海风吹过,可心和面颊还是滚烫,就象入喉烈酒那样的感觉。
阿史那耶摩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阿爹送了你什么?”
“是香。”
“什么香,女人爱用的那种东西吗?”说完,象是想到什么,他咳嗽几声:“这话不是指你……”
说到末了,说话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无言抱歉的笑笑。
算了吧,越描越黑,谢默想。
“在谢家云阳长房这一支,假使家长认为孩子成年了,便授予属于他的香,一种香代表一个人,人在香在,人亡香亡。人若是没了,便把代表他的香封存起来,只在祭祀时再取出来用。”
并未着恼,一手触摸悬挂于腰带上的银香球,谢默平静的说。
耶摩对中原的香没研究,他只记得突厥的女人喜欢涂抹的香,那香就象突厥女人给人的感觉,热情奔放又火辣辣,亦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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