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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九重+番外-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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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安顿老母弱妹,可也花掉了他多年的俸禄。杨老夫人和杨小姐正眼巴巴等着,见杨弩回来,纷纷迎上。 
老夫人道:“弩儿,你去找英王爷求情,可说得好么?能不能官复原职?” 
杨弩心下愁烦,兀自强颜欢笑道:“王爷说朝廷已经下了旨意,一时不好再改,只要我日后多立功勋,定会升迁的,母亲也不用忧心。” 
杨老夫人也听不懂这话是好是坏,愁眉苦脸叹气一阵,又唠叨半天,不住叮嘱杨弩要温柔养气,别再惹事。又不住口说英王是提拔儿子的大恩人,要杨弩对他一定得恭谨。杨弩侍奉母亲向来孝顺,垂头安静地听着老母的教训,脸上始终怡然笑着,大气也不出一口。 
杨小姐见兄长垂着的衣袖中露出一截握紧的拳头,手心滴血,心下骇然,知道他已经忍得十分难堪,想是在英王府碰壁而归。她怕老夫人唠叨太狠,杨弩心里难受,连忙温言软语岔开。杨老夫人叹气一会,要杨弩下去歇息。杨小姐十分乖巧,跟了下去。 
杨弩见妹妹跟着,苦笑道:“阿柳,我有点累了,有什么明天再说。你也歇着吧。” 
杨小姐越发心里有数,低声道:“哥哥,是我不好,害得你受气了。” 
杨弩忙笑道:“这可胡说了,我去求官,关妹妹什么事。” 
杨小姐擦了擦眼泪,有点哽咽:“都怪我身子弱,全靠人参养着,花了哥哥不知道多少钱。听说英王怪你贪墨……我的哥哥,是最潇洒不羁的英雄男儿,你要不是为了我,才看不上什么钱财之物,才不会去找英王求情。哥哥,我……我……对不起你。” 
杨弩一时语塞,见妹妹掉泪,没做手脚处,胡乱用粗糙坚硬的手给她擦了擦脸颊,勉强笑着说:“阿柳,别胡思乱想。” 
见妹妹神情凄苦,杨弩再是心烦,也硬挤出一个笑容,顺手拍了拍胸口:“我好得很呢。阿柳,你乖乖歇着去,成不成。”杨小姐一时心神波动,见哥哥笑语开解,心里更是难过,忽然颤声道:“哥哥,我恨不能死了算了,不要连累你——” 
杨弩大惊,喝道:“胡说八道!”他一发怒,神情十分骇人,惊得杨小姐不敢开口。杨弩默然一会,叹息一声,放软了口气说:“就算不升官发达,我定会有办法挣钱,当街卖艺都无所谓,总之不能误了你的病。阿柳,你但有一点明白哥哥,就不该说这么伤人心的话。” 
杨小姐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罗索就是白白令兄长伤心,只得乖乖离去。杨弩见她红着眼圈,想是心里为自己十分难过,不由得更添烦闷。 
待妹子走了,杨弩独自坐在院前的石凳子上出神一阵,心下烦躁愈烈,霍然回房取出佩刀,在院子里疾舞不停。刀光如漫天雪暴,呼啸凌厉,一重重一叠叠压向四面八方。仆人们见将军习武,知道他心情不好,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溜走。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越鸟从南来;胡鹰亦北渡。我欲弯弓向天射; 惜其中道失归路。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 悲与此同……” 
杨弩运刀如雷,且动且歌,词气慷慨激烈。正自入神,忽然远远一人曼声应道:“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这人所吟李白《独漉篇》后几句,正合杨弩心事。杨弩一惊,喝道:“谁?”肃然而止,横刀独立,看向来人。 
那人一步步走进,口中长吟不绝,却是《独漉篇》的结尾,一字字一句句,俨然是代杨弩说出心声:“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抟九天。” 
月华如水,照在那人苍白秀丽的脸上,他的脸却有种强硬狂热的气息,那是身负雄心之人独有的出群意气。 
杨弩凝神看清那人,不由得吃了一惊,跪地道:“陛下!”
杨弩凝神看清那人,不由得吃了一惊,跪地道:“啊……陛……” 
他一句话没说完,被那人一把拉住,不能跪下。那人旁边转出一个胖团团的男子,对着杨弩微微一笑:“严公子特意来看看将军舞刀,顺便送些礼物。” 
说着递上来一只锦盒,笑容满面道:“这里面都是上好的长白人参,够小姐用上两年了。请杨将军尽管宽心。” 
杨弩心下惊疑不定,这主仆二人竟然知道杨小姐得了怪病之事,难道……他们早就对自己盯了很久? 
他虽然性情暴躁,其实也是个聪明人,立刻感觉到了事态诡异,心里急速转着念头,越想越是心惊胆战,知道自己已经被卷入某种巨大而阴沉的漩涡。 
那秀丽少年浅浅一笑:“杨将军,我们进去说话如何?” 
杨弩如梦方醒,略一迟疑,低声道:“严公子深夜来访,又奉上厚礼,我十分感激。只是……杨弩出于寒门,不敢有劳贵人驾临。公子还是请回吧,宝礼也请带回。” 
那少年微笑道:“既然来了,杨将军还是和我叙一下再说罢。” 
杨弩明知道这一进去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还有老母弱妹需要照顾,再是感激知遇之恩,如何敢造次,无奈颤声道:“陛……严公子,不要为难末将——” 
那少年双目微斜,似笑非笑,忽然压低声音道:“今夜我既然来了,早晚他会知道的。你再躲嫌疑也没用,咱们还是聊聊罢。”说着牢牢拉着杨弩的手,不紧不慢走向屋内。 
杨弩被他一拉,挣脱也不是,不挣脱又大是凶险,心惊肉跳之下,没奈何被他硬拖了进去。 
进了书房,杨弩十分无奈,吩咐下人都去睡觉,自己随手关了门,苦笑着跪了下去:“不知陛下驾到,恕末将失迎之罪。” 
聂琰微微一笑,扯动伤口,不禁轻咳了一声,淡然道:“杨将军定然很不乐意看到寡人来罢。”挥手示意曹瑞引他起身。 
杨弩只觉头皮都发痛了,愁眉苦脸道:“正是。” 
曹瑞低喝道:“杨将军,你知道么,要不是陛下特意吩咐留情,你只怕已经死在那二百杖刑之下了!杨将军如此说,岂非大违陛下对你一番厚谊?” 
杨弩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当初受了杖责,竟然没有伤及筋骨,皮肉伤养了一阵也就好了,自己也觉得侥幸无比。想不到竟然是皇帝早已吩咐了行刑之人留了一手。 
皇帝如此有心,自然是看上他这一身万夫莫当的武艺,如今又特意带着人参深夜来访,意思可明白得很了。聂琰既然连杨小姐的病情都一清二楚,可见对自己下了不少心思了解,也有刻意结纳的意思。 
得天子如此青眼有加,但凡为人臣者都该自豪不已的。可是,这天子毫无实权,却有个如狼似虎的叔父对帝位虎视眈眈…… 
他心里急速转着念头,十分委决不下。 
聂琰见状,微笑道:“杨将军,你是举世罕见的勇将,寡人向来十分倾慕,但愿你我君臣一心,共创不世之奇勋。这是寡人一番心意,不知将军为何神情迟疑?” 
杨弩踌躇一会,废然叹道:“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我杨弩要是投奔陛下,自己倒是没什么,大不了一颗人头奉送陛下,可我不能连累母亲和妹妹……” 
聂琰笑道:“听说杨将军今日得罪了英王,就算你不投奔寡人,也未必能保全杨家。不过,杨将军若是担心老夫人和令妹,寡人可以暗中安排他们回你乡下老家,暂时隐姓埋名,躲过京中纷乱。” 
杨弩微微变色,明知道聂琰说得不错,今日一时不能忍气,果然是开罪了聂震,日后只怕难过。但开罪是一回事,要和聂震作对又是一回事……不过,聂琰能这么快知道自己得罪了聂震,莫非他在英王府中也布了暗桩?看来,这小皇帝未必像传说的那么无能。 
身为武将,能得明君赏识,报国有方,那是难得的幸运之事…… 
聂琰见他神情微动,缓缓又补几句:“杨将军夜咏独漉篇,那是报国无门之叹。以聂震的性情,向来稳重,非万不得已不肯用兵。纵然惜你才干,决计不肯放你边关立功。寡人之志气却不同。如今中土积弱,摄政王怕大将谋反,轻武将而重文官,引得四夷都虎视中原,长此以往,不免国家蚕食之祸。若寡人得志,愿以杨将军出战,令四夷宾服,共奉中土正朔。这才是大好男儿该做之事。” 
杨弩听着,双眉微扬,眼中忍不住有些发光。 
聂琰看出他动心,微笑着抓紧了他的手:“杨将军,你是要做摄政王手下一个默默无闻的偏将,还是我朝凌烟阁上第一人,封候万里,威震天下?” 
杨弩眼神一下子锐利如刀,霍然跪下,低声道:“杨弩愿听陛下驱策,断无不尊。如有违誓,犹如此刀!” 
他一把拔出佩刀,运力一抖,乱雪般刀光一过,大刀竟然被他内力震得寸寸断折。 
雪亮的大刀碎片散落一地,每一片雪光都照耀出聂琰炯炯有神的目光。他凝视着杨弩,满意地静静微笑。 
曹瑞忽然疑心,小皇帝那神情活象一只才抓到猎物的猛兽。
12。23
聂震送走杨弩,又接着对付堆积如山的奏折。只是,他这阵子都心绪烦乱,平时的委决果断竟然变成了一团乱麻,看着眼前的奏折,往往盯了半天不知所云。他出神一阵,越发烦躁,索性扔下奏折在房中走来走去,好一阵才定下心神,于是抓起一本折子又看,原来是西北兵马道上的奏折。 
他只读了几行,心下火起。 
前些日子,都海汗国破坏马市交易,强买强卖,以劣马换取中原上等的茶叶和棉麻,且交易市值不均,激起边关民愤,把都海汗国的商人都赶了出去,还把为首两个商霸点了天灯。都海阿那瓌大汗闻讯大怒,起兵犯边,将敦煌、武威、张掖等城尽情掳掠一番,搜刮了大量金珠宝贝,这才旋风过境般离去。 
自从英宗一朝吴王聂熙打败都海汗国海失兰大帝以来,两国已经言和四十余年,穆宗朝更以爱女秀成公主下嫁为都海汗国可贺敦,都海汗国兵马事,一有异向,则奏报朝廷。只是穆宗之后,宪宗聂瑛青年病故,琰帝继位后主少国疑,四夷都有觊觎之心。聂震主持政事以来,力图稳重,本不想妄动干戈,只是看着都海汗国的局势,竟有些猖獗了。上次便和兵部尚书梅易鹤商量:发五万大军突袭都海汗国,不求攻城夺地,务必沿途立威,然后快速回撤,以免给养供应不上,尾大不掉。 
当时商量得好好的,梅易鹤也下去着手安排了,没想到半个月后等到的却是西北兵马道主将王云孤军深入、缺乏接应,结果先赢后输、五万兵马全军覆没的战报,并有阿那瓌大汗写给中原天可汗的一封亲笔信,态度十分不恭,要求增加互市,并赏赐西北三城敦煌、武威、张掖为秀成公主汤浴郡。 
聂震看了,气得手指微微发抖。这三城都是西北重镇,扼守咽喉要冲,一旦失去,无疑国门西开,任凭都海汗国铁骑东进。他喝一口茶,本想压住火气,看着阿那瓌的信,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拍桌子,厉声道:“速传梅易鹤过来!” 
这时已过黄昏,传召梅易鹤本有些不便,聂浩见聂震这一怒非同寻常,连忙派人去梅府。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梅易鹤匆匆而来,连官帽都有些歪斜,白胡子上还有一颗米饭,不知道来得多么仓卒。聂震见他一脸的老迈无能之态,心下更添烦恶,把奏章劈手往桌子上一甩,厉声道:“梅尚书,你看这个!” 
梅易鹤匆匆看过,顿时冷汗直流,连忙跪地请罪,不住说:“老臣无能。” 
聂震喝道:“王云明明打的是胜仗,为何粮草接应不上,结果反倒全军覆没?你安排的什么粮草官?” 
梅易鹤年纪一大,口齿本就不大灵便,被聂震一喝,惴惴地欲言又止。聂震盯了他一眼,又说:“你拿不出话说,这兵部尚书也不用做了,即刻交有司问罪。” 
梅易鹤这一吓非同小可,本来委顿的身子越发卑屈,不住磕头,半天才结结巴巴道:“西北兵马道的奏章先到陛下处,老臣还不知详情,即刻去清查此事……” 
他年纪一老,又奉聂震的意思,不大对外用兵,军中老将倒还知道对梅易鹤客气,少壮派对他多半有些轻蔑。照说火急军情文书该先送兵部,结果西北兵马道直接交给了摄政王。梅易鹤冷不防遇到这等大事,苦于全无准备,顿时难以自辩。 
聂震冷笑:“等你去搞清楚,只怕阿那瓌大军已经打到我的凤城了!” 
梅易鹤心惊肉跳,无奈道:“以老臣愚见,这事多半是王云人缘不好,和西北诸将配合不力,被人卖到了前方送命。不过,毫无凭据,老臣也不好胡说,只能赶紧查证。总之这事是老臣安排不力,只好尽快弄清缘故,速派得意大将镇守西北,免得阿那瓌乘胜追击。” 
聂震想了想,淡淡道:“你说什么得意大将?” 
梅易鹤沉吟一会,试探着说:“前玄策将军杨弩虽然性情凶暴,倒是神勇过人,堪为一用。” 
聂震一愣,想了想,摇头说:“他才受了杖刑和贬官之罚,起用太快,只怕对朝廷心生轻慢。此时不宜启用杨弩。” 
梅易鹤本想借机劝摄政王重振武备,见他连一个孤苦无权的杨弩都防范如此之严密,知道没了指望。聂震以兵谏问鼎凤城,把持天下,自然怕再有大将效法他的作为,对武将防范得铁桶一般。这一点,梅易鹤心里有数,只是不敢乱说。 
无奈之下,他只好顺着摄政王的心意,缓缓道:“既然连王云都全军覆没,其余大将,武略兵法都比他稍弱一些。老臣愚见,若不能发兵必胜,不如言和。三城自然不能给阿那瓌,金银财宝却不妨多赏赐一些。老臣以为,都海汗国求三城是假,以此为筹码,索取更多财物是真。只要派口才灵便之人去谈判,此事多半能成。这些财物,以赏赐秀成公主名义赠与都海汗国,便可不伤朝廷体面。” 
聂震想了想,点头称是。看着梅易鹤,毕竟余怒未息,要他下去尽快安排,并检查各地军备和边关马市,约束军民,严防类似事情再现。 
梅易鹤欲言又止,默默退下。 
他想着朝廷要变相贿赂都海汗国,天朝大国威风扫地,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童年时候,曾经被身为随军书记的祖父带着,跟随雄姿英发的吴王踏马那块土地,看过那些血与火的战事,知道那是付出多少代价才稳下来的莽莽山河。 
可如今……自吴王平都海以来,英宗、穆宗、宪宗历代皇帝花在西北兵马道的心血,从此都算白做了。 
走出雄伟的英王府,梅易鹤默默回头,正好看到王府翘起的屋檐凌厉地伸向蓝墨色的天空。他忽然有个幻觉,那是一柄利剑,刺向凤城天阙心脏,把整个帝京压得死气沉沉。 
衰老萎靡的兵部尚书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叹息。
12。24
西北兵马道战事失利、梅易鹤受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才从杨家潜回宫廷的小皇帝耳中。曹瑞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口气,被小皇帝淡淡看了一眼,立刻闭嘴。 
其实两人也心里有数,聂震如果是皇帝而不是摄政王,可能他的治国方略又不一样。很多权臣或者上位者不见得不聪明能干,不过因为有把持权柄的私心,同时又迫于自身名不正言不顺,很难采取和帝王一样的策谋。 
聂琰想了一会,沉吟道:“英王府有权力,但毕竟于国无功,纵然把持国政,朝臣貌恭而不心服。这也就是聂震最大的软肋。”说着淡淡一叹:“若非如此,我岂不是全无机会。” 
曹瑞忍不住眼睛发亮,低声道:“回头老奴想办法和梅易鹤说说……我看他也快忍不下去了。” 
聂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懒洋洋看着窗外溶溶月色出神,目光慢慢空洞起来。 
窗外的花影婆娑,随风轻轻起舞。伴着细碎的枝叶拂动之声,似乎有轻盈的脚步在其间穿梭。不知何处流水叮咚,倒像是清脆低微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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