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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女人 作者:周雁羽-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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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胜儒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略一思索,就说,半年前,场里的会计出去搞大串联没回来,工人们将近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我就到集圩人民公社借了一笔钱,给大家发生活费。当时,董亦剑和苏秋千两口子领了三百块钱。后来,会计大串联回来了,大家伙儿把钱全还上了,只有董亦剑两口子,仗着自己是一把手还是怎么的,至今没还账。
  秋千先兀自懵了。天地良心,补发的工资一拿到手,秋千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还上公家的钱。此刻,看着朱胜儒翻着白沫的嘴巴,秋千恨不得冲上去,撕烂它。董亦剑呢,也憋了一肚子的火。有生以来,他从不怕吃苦,甚至不怕牺牲,最怕的是被人污损清白气节。但他不能立马站出来,为自己辨白。他不能将干部会变成他的辩论会,变成他与朱胜儒的斗争会。他只有相信组织。
  秋千再也沉不住气了。她的男人,被这张臭嘴巴污损着,践踏着,那心里是种什么滋味儿?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刚要开口,就见赵小兰扭着小脚,小旋风一般从门外刮将进来。进来之后二话不说,直冲着朱胜儒而去,跳了两跳,一把就薅住了朱胜儒的衣领子。朱胜儒毫无防备,竟然被她三拉两拽就扯到了最前头。会场上立马乱了。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嘛?政委一示意,即刻有人上前扯开了这俩夫妻。
  赵小兰的指头,几乎指到了朱胜儒的鼻子尖上,骂道:地蛋儿,你还算是个人吗?你扪着心口窝子想一想,董书记哪一点对不起你?事到如今,你还要血口喷人?!说起还钱的事情,人家苏大夫是头一个到咱家还钱的。当时,你就从账本上,把董书记和苏大夫的名字给划去了。苏大夫朝你要打的借条,你不是从笔记本里找出来,还给人家了?你朱胜儒有本事,再找出一张人家打的借条来!
  朱胜儒恼羞成怒,一抡胳膊就想动手。谁料胳膊刚抬起来,早已被另一只有力的手攥住了。那是朱卫军。赵小兰一见是儿子,索性往地上一瘫,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将起来:你看看你儿!这可是你的亲儿子啊,你儿子可是董书记救下来的啊!你这个死不要脸的朱胜儒!你不得好死!
《秋千女人》第五章(5)
  事情出现了这么戏剧性的变化,既出乎政委们的预料,也让董亦剑和秋千大为动容。而在场的干部和群众们,仿佛无意当中看到了一出好戏,摇头的,点头的,暗自感叹的,出言相助的,不一而足,场面一时大乱,直搞得朱胜儒抓耳挠腮,脸色也由红转黑,从黑变灰。
  排以上干部会议已变成了干群大会,秩序维持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政委总结道,如果朱胜儒不能提供出董亦剑同志的借条,那么,朱胜儒就是在搞诬陷。对于这件事,组织上会着手调查。如果赵小兰同志反映的情况属实,那么,朱胜儒必须做出深刻检查,并接受广大干部群众的批判和揭发。
  5
  这一场风波过后,董亦剑进了“三结合”革委会,负责专案组的工作。
  所谓专案组,就是专为那些黑帮人物成立的办案审查小组,比如那位牛棚里的园林专家林天杰。林天杰原是新中国成立后,从印尼归国的华侨,满怀一腔报国热情,到林场这个远离家园和故乡的地方,当了一名林艺工程师。是他率先把冬季大棚育苗技术推广开来,在防治马尾松黑化病方面亦有独到之处。在秋千治好了他的急性肠胃炎之后不久,他又曾两次在牛棚里自缢未遂,被宣布为自绝于人民,案情一路上升,终于成了专案组的要犯。如今要董亦剑来“专”这种人的“案”,董亦剑的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窝火。
  有一天夜里,林天杰突然从牛棚里跑了出来。他怎样避开了看守的视线,又怎样穿过夜色,穿过不时划破夜空的流弹,来敲董亦剑的家门的,董亦剑不得而知。听到敲门声,秋千一激灵,只得披衣下地。打开门,林天杰一下子撞进来,趔趔趄趄跑到大床前,立马就给董亦剑跪下了,嘴里低呼道,董书记救我!秋千吓得赶紧关上门。董亦剑找鞋下地,要扶他起来,他却说什么也不肯起,只是一遍遍地念叨,董书记救我,董书记救我……
  秋千怕把孩子吵醒,急忙跟进房里来,劝道,老林,有话起来好好说,看把孩子们吓着了。林天杰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在椅子上小心坐下,一双眼睛透过镜片眼巴巴地瞅着董亦剑。董亦剑不吭气,点着了老烟斗,边吸边踱来踱去。半晌,才在林天杰面前停下,询问道,老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林天杰的老家福建连江,恰是董亦剑当年带兵的地方。那么大的山沟子,真想藏起个把人来,那就好像新四军的伤病员躲进了芦苇荡,谅是谁也找不出来的。林天杰说,老家里还有几个堂亲和几间老屋。董亦剑思索再三,才对秋千说,家里还有多少现钱?全找出来。秋千白天刚从银行里取了点钱,原是想明天寄回鲁南老家给公公的。现在救人如救火,立马将那二百块钱全部拿了出来。董亦剑接过来,一把全塞给了林天杰。秋千见林天杰衣衫褴褛的,模样儿太扎眼,想必这个样子出门,到不了天亮,就会被革命群众扭送归案。秋千连忙又打开樟木箱,找出一套没被小将搜缴去的旧军装,让林天杰换上。董亦剑说,老林,火车站的道儿你是认得的。甭管是哪股道上跑的车,逮着车你就上,知道吗?林天杰立马明白了,双膝一软,又要往地上出溜,被董亦剑一把捞住。秋千打开房门看了看,只见天上布满星,没见月牙儿亮晶晶,心说,不可久留。就拉起林天杰,又塞给他两个馒头,将他送出了门。
  专案要犯一夜之间就逃遁得无影无踪,这件事,令刚刚成立的革委会大怒。董亦剑作为专案组长,因工作不力,立马被停了职,并勒令他做出深刻检查。如果他们知道了,正是董亦剑和秋千资助林天杰落荒而去的话,那么,这一家人必然面临灭顶之灾。秋千紧咬牙关,虽然心里害怕,但仍是认为董亦剑没有错。她托王莲子寄来关东大烟叶,为董亦剑切成细丝,又洒上糖水,放进大铁锅里烘炒。那只老烟斗,几乎成了董亦剑的招牌了。有老烟斗在,对他,总是一种寄托,总是一丝安慰。秋千能做到的,就是保证那只老烟斗不空锅。
  但是,这一次,董亦剑想得太多,越想越想不通,是真真正正地想不通了。无论他正着想,反着想,仰面朝天地想,翻身覆地地想,左冲右突地想,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文化一革命,昔日的同事战友立马变成了乌眼鸡?为什么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人,要拿起枪杆用鲜血厮杀?为什么林天杰这样的人,原本是怀抱一腔爱国热血,如今却三番五次要自绝于人民?这是在革命吗?那些在枪林弹雨中倒下的战友,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就是这等支离破碎的山河吗?
  董亦剑的心灵备受煎熬。他一夜一夜地失眠,令秋千心忧如焚,又不敢让他吃多了安眠药。想不通,董亦剑就把笔记本一本一本拿出来,从头到尾翻来覆去地看。那上面,抄写着自文化革命以来的许多重要文件,毛主席语录和诗词,抄写着许多风云人物的豪言壮语。那些,原本是给他方向的北斗星,给他支撑的强心剂,如今,却如一堆乱石,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坎上,让他步履蹒跚。秋千忍不住,把笔记本锁进了抽屉,只留下一本还有余页的放在外面。有一次,秋千按捺不住,偷偷翻开了它。只见空白之处,董亦剑不知何时写下的字句,墨痕犹新:受不完的蒙蔽,站不完的队。写不完的检查,流不完的泪。杀不完的回马枪,请不完的罪。搞不完的大联合,建不完的革委会……秋千的泪,立马就下来了。
《秋千女人》第五章(6)
  实在睡不着的时候,董亦剑就披衣起床,坐到办公桌前,把两年间订阅的《解放军画报》翻出来,一页一页地,将上面的照片和画儿剪下来,就好比一个立志守节的寡妇,要一枚一枚地数着铜钱,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秋千有时会默默陪他到半夜。有时倚着床头,就在他的叹息声中睡过去了。
  精神世界的坍塌,日久天长,带来的一定会是肉体的崩溃。董亦剑开始持续发烧。几天之后,高烧到了摄氏四十度。秋千急得手脚冰凉,找到了革委会。政委不得不派了副政委来,送董亦剑进了驻军医院。检查发现,董亦剑原有的乙型肝炎已经转化成了肝癌,且已到了晚期。
  一声巨雷,就在秋千的脑门上炸开了!
  6
  秋千感觉,她是在一个由不明物质造成的黑洞里,以最快的速度,坠毁。那黑洞无边无沿,她的坠毁无始无终。秋千是大夫,大夫最知道,肝癌晚期意味着什么。她必须做点什么,一刻也不能停下来地做点什么,就像一只被无形之手猛烈抽打的陀螺,必须手不停脚不歇地旋转下去,直到身体疲惫欲死,才物体般地往床上一倒。因为焦灼,也因为绝望,秋千迅速地消瘦下来,眼睛眍目娄着,一身素服,在家和医院之间,风一样地刮来刮去。
  董亦剑此时已腹胀如鼓。他一直试图掩饰这个事实。他一时忘了,秋千不仅是他的妻,不仅是个需要他支撑和呵护的小女人,还是大夫。想把病情瞒过最贴心的大夫,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董亦剑用白棉被紧紧盖住高高隆起的腹部,不让秋千掀开,不让她看到那真相。其实,秋千不必掀开被子,仅仅从外观上看,就完全能够看出事情的严重性。那腹部,宛若怀了双生子的孕妇的腹部,非同寻常,触目惊心。
  棉被终究被秋千揭开了。董亦剑的腹部变得水明瓦亮,几乎透明。似乎只要伸指轻轻一戳,就会应声而裂。大夫们束手无策,只能插管引流。眼看着一盂盂的白色血浆组织液被管子引流出来,撞进那个苦命的女人眼里。他们比谁都明白,过不了多久,也许是明天,或者后天,这个娇小的女人就会变成寡妇。
  鲁闽和海鸥这一阵子跑医院跑溜了腿儿,每天只要放了学,并不回家,直接跑来医院报到。家里的活儿,大部分都落在了海燕身上。结果呢,鲁闽和海鸥几乎同时染上了急性肝炎,小脸儿变得焦黄,每天要到林场医务室去打两次针,还要增加营养。海燕一下子变成了个小母亲,担当起照料弟妹的职责。
  病急乱投医。这句话,放在大夫身上,一样准确。秋千心乱如麻,四处打听偏方,翻医书,找郎中。听说维生素B12有护肝之功效,秋千一次性买了十几盒,天天为董亦剑进行肌肉注射。听说健康初产妇的胎盘,原是中药紫河车中的极品,秋千又四处求人,淘换了好几副,精心炖制了,喂董亦剑一点一点地吃下去。
  董亦剑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他所有的生命力,意志力。肝癌晚期的疼痛袭来时,那一种疼痛是非同寻常的,似乎五脏六腑的水分,都蒸发成了豆大的汗珠,从所有毛孔里争先恐后地往外爬。任凭钢牙咬碎,他也从不去按一下床头的求救按钮。在间歇的疼痛缝隙里,他会抓紧每一秒钟,一手抚着腹部,一手扶着墙壁,慢慢地踱到厕所里去。他不愿意给旁人带来一丝的麻烦。厕所离他的病房,只有十几米的路程,来回也不过三十米。这三十米,他要花上二十多分钟,才能丈量完毕。然后,他会艰难地重新躺倒,默默等待下一波巨痛的袭击。
  秋千进来的时候,董亦剑正慌忙地捂住杯盖。那是一只医院配发的军用搪瓷杯,军绿色的。盖子被一根玻璃丝拴在了把儿上,使它与杯身连为一体。正是董亦剑的慌张,让秋千在焦灼与绝望中顿生疑窦。打下去的针和喂下去的药,没有给秋千带来一丝一毫的安慰,哪怕是一瞬间的假象也没有。董亦剑不但慌忙地捂上了杯盖,此刻又在紧着把杯子往身后藏。所谓身后,无非是他斜倚着的枕头的里侧。他忘掉了自己已是个病危的人,秋千要想从他那儿拿到杯子,是很容易的事情。
  秋千打开了杯盖,一下子呆在了那儿。杯子里面黑红黑红的,不知是血块,还是已经溃烂坏死的肝组织。那是她的丈夫,在她进门之前一分钟吐出来的,因此,他还试图瞒过她。她端起杯子,转身去找大夫。大夫们围住了董亦剑。围住了,并无话可说,只能叫护士打上一针杜冷丁,又招手叫秋千跟他们走。回到办公室,秋千立马知道,她该给丈夫准备寿衣了。
  秋千当即昏了过去。
  布票是几家凑的。布是连夜割到的,是董亦剑最为喜爱的蓝棉布。秋千又连夜找了人开始缝制。一直陪伴着秋千的工人和家属们,都被她陆续劝回各自的家了。已是子夜时分。回家的路那么长,秋千的双腿仿佛变成了机械,是双腿无意识地自动地把她带回家去的。
《秋千女人》第五章(7)
  拉亮电灯,一个奇异的情形立马慑住了她。她不由得抓住了门框,才不至于再次昏厥过去:一群黄鼠狼正在厨房里忙活。说是忙活,并不确切,它们其实是在不慌不忙地玩着杂耍。厨房的房梁上挂着一只竹篮,里面装满了鸡蛋。此时,它们正彼此呼朋引伴,一个钻进竹篮里,抱起鸡蛋,一只接一只地往下丢;其他的,就四爪朝天地稳稳接住,然后放在一旁。在它们四周,鸡蛋早已满地乱滚了。
  这是秋千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场景。那群正在玩耍的黄鼠狼,看到她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不但没有惊慌,反而人来疯似的,表演得更欢了。秋千努力转动发木的大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让它们离开。只得转过身子出门,去敲隔壁的门。隔壁就是朱胜儒的家。秋千不是去找朱胜儒,而是赵小兰。果然,赵小兰二话没说,穿衣下床,拎了根棍子就跟着秋千回来了。她往客厅里一站,对着仍在厨房里忙碌的它们低吼一声:都给我滚出去!要不然我打死你们!黄鼠狼们这才停下了动作,小眼睛滴溜溜地相互一对目光,如同鬼魅一般,当即从秋千和赵小兰的视线中消失了。她们俩面面相觑,竟然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倏忽消失了的。如果没有手里的棍子在,她们都会以为,那是一个梦。
  早晨四点多,和衣而卧的秋千又一骨碌爬了起来。她走到海燕床头,关照了几句,又匆匆出了门。来到董亦剑床前时,他正陷入又一次的重度昏迷。大夫说,不知这一次还能否醒来。不知过了多久,董亦剑重新睁开了眼睛,嘴唇嗫嚅着,似有话要说。秋千将耳朵贴过去,轻轻呼唤:亦剑,想说什么就说吧,告诉我啊。董亦剑果真在说话。可他在说些什么呀。他说,你看呵,天上有那么多的小人儿,在跳舞哪。你看到了吗?怎么就看不见呢?他们都穿着小红袄,还排着队,敲锣打鼓的,多好看啊。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种痴迷的神态,仿佛真的正在欣赏一场歌舞,又是满足又是惬意。
  秋千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出现了幻觉。或者,那真的是一队天使,来引领她的丈夫往天堂里去。她嘴里应着,突然想起寿衣还未取出,拨动双腿又往门外走。等她和赵小兰一道,抱着衣匠连夜赶出的寿衣回来时,她的孩子们,鲁闽,海燕,海鸥,都已经站在了床前。董亦剑的目光,满怀歉意地投向秋千,然后又引领着秋千,一一掠过他最亲的亲人:鲁闽,海燕,海鸥。每落到一个孩子的身上,就再把乞求的眼光回到秋千那儿。秋千说,亦剑,你放心,我再苦,也会把他们养大成人。知夫莫若妻,她能领会他的每一种眼神,最知道他此时的心思。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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