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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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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辰轻轻说:“你也叫他大君。”

    “这是本案。”

    “是,他叫我去见面。”

    “有什么新线索?”

    “这件官司将会持续多年,他有能力聘请一整队律师慢慢耗下去,直到证人老去,证据消失,直到新官上场,新一代市民遗忘这件案子。”

    “除非我退休,否则,决不罢休。”

    “你会调职。”

    “我不会放松。”

    诸辰吁出一口气,“我看过儿童医院的一出纪录片:十三岁男童患肠癌,医生用八小时割除球状毒瘤,化验结果,再也找不到癌细胞,手术成功,病人出院,可是七个月后,肿瘤复发,比原先更大更坏,病人终于失救死亡。”

    周专看着她,“那么,依你说,社会毒瘤,不治也罢。”

    “坏细胞已延至全身,无药可救。”

    “诸辰,没想到你那样容易灰心。”

    “这次士气大受打击,令朱太太入院休息。”

    “我会继续努力。”周专握紧拳头。

    诸辰低下头。

    她怀念他们三人共聚一室,无忧无虑无话不说那段好日子。

    “江子洋还透露什么?”诸辰已学会藏私,“他什么也没讲。”

    周专站起来,“我们再联络吧。”

    诸辰没有留他。

    他们已经长大,人大心大,各有心事,有许多事,比友情更加重要。

    诸辰凄然微笑。

    她趁他尚未出门,再把头伏在他胸前一会,周专轻轻吻她头发,轻轻说:“诸辰,祝你快乐。”

    “你也是。”

    这许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紧紧拥抱一下,诸辰深深呼吸,闻到他衬衫上熟悉的柠檬皂香味。

    真不舍得。

    周专松开手离开她的家。

    诸辰关上门,呆一会儿,到厨房找浴巾,在睡房找书,开了灯又关,胸内隐隐作痛。

    终于她倒在床上累极入睡。

    半夜,她忽然睁开双眼,心内碧清澄明。

    她更衣出门。

    小小房车驶到任意家楼下,她不经通报直接按铃。

    诸辰记得很清楚时间是凌晨三时。

    有人惺松地出来开门,门一开,诸辰大力一推,任意退后,顿时清醒。

    他还来不及讲话,诸辰已经闻到一阵强烈香水味。

    呵,她对任意了解还是不足。

    她以为他的陋习都已随着年纪增长渐渐改过,没想到依然故我。

    鲜红内衣大学时期,也是一个深夜,诸辰与周专温习完毕到别一座宿舍找任意,门一开,也是浓烈香薰,他点燃着特殊蜡烛。

    诸辰来不及走避,房内有一对穿内衣的洋女走出来大方地与他们打招呼。

    当时任意笑笑说:“记得吗,我叫任意为之。”

    他一点也没有变时。

    这时房里走出一个穿鲜红内衣的女子,看到诸辰,一怔,嗤一声笑,撂一撂染成橘黄的头发。

    很明显,刚才听电话又被迫挂断的,正是这个女子,她耽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打算过夜。

    诸辰刚想转身走,那女子却发话。

    她冷笑说:“都说雍岛女子最蠢,果然不错,不但心高气傲,且只管死用功,一点聪明也无,三更半夜,跑到男友家来侦查,可求仁得仁,果然给你看见了,又怎样呢?”

    诸辰自取其辱,一边面孔麻辣辣,是,又该怎样呢?

    她只知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诸辰转身就逃。

    她一上车,踏了油门,呼一声奔驰出去。

    她的心渐渐静下来,不,不是愤怒,不是苦恼,只是悲哀。

    母亲说得对,甲君与乙君,都不是她的对象。

    在匆忙危急时分,她看清楚了他们,他们也看真了她。

    一件代号叫大君的案子,揭发了三个年轻人的真性情。

    若不是为这件案子忙得慌,团团转,他们还慢条斯理把自身最好一面呈现出来,不知要瞒到什么时候。

    车上电话响,任意的声音:“我寂寞,你日日夜夜忙工作,我同她也是刚认识,她是上海金城的同事……”

    电话切断。

    他大抵也知道解释无效。

    诸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套鲜红色的内衣。

    她的车速极快,公路两边景象迅速倒退,树木灯柱像是压向前窗玻璃。

    (十四)

    (前文提要:朱太太决定留住青山,解散紧急采访小组,她因伤心过度而晕倒的车速极快,公路两边景象迅速倒退。周专来访诸辰,原来是为取得江子洋的最新消息,两人各怀心事,最后依依惜别。半夜,诸辰来到任意家,发现一穿红色内衣的女子从房里走出,任意陋习不改,诸辰感到悲。)

    忽然之间对面马路有大灯照射,并且响起警号,诸辰抬起头,眼看已经来不及闪避。

    电光石火之间她知道只剩一个办法。

    她急踏煞掣,车子忽然在路中央飘移,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诸辰的车子闪避过大货车,可是接着撞上灯柱,轰地一声,溅出白烟火花。

    车头像手风琴似皱成一格格。

    公路上所有车子静止,有人报警,救护车呜呜驶至。

    诸辰卡在驾驶位上,安全气袋弹出,她觉得强烈气流压喷向她全身,肩膀移位,脖子向左弯曲,但是她不觉得痛,也没有失却知觉。

    她清醒。

    眼前全是白光,看不清楚,但是听觉仍然敏锐清醒。

    她听见许多脚步声。

    急救人员吆喝:“拿机器来切开车头!”

    有人低声说:“这一件是没得救了。”

    诸辰心里清楚,这是在说她。

    对不起妈妈,她歉意到极点。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她没有做到。

    救护人员把她拖出安置在担架上,迅速急救。

    “有无心跳脉搏?”

    “微弱。”

    “呵,她整张脸掉了出来。”

    这也是在说她吧,诸辰眼前白光团渐渐扩大,听觉失灵。

    她想说:这完全是宗交通意外,我并非为情自杀。

    任意大可任意为之,她不会责怪他,大不了取消婚约。

    但是她始终没有力气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听觉又告恢复。

    她全身不能动弹,她已没有身躯,她只剩听觉。

    生命力顽强诸辰听见许多哭声。

    一直饮泣的是母亲。

    她这样哭诉:“我儿,如果你知我在你身边,请握紧我的手。”

    诸辰不知多想握一握妈妈的手,但是四肢完全不听使唤,无奈到极点。

    她又认得朱太太的声音,她在她耳畔说:“诸辰,你放心,我养你一辈子。”

    诸辰略为宽心。

    大块头痛心的声音:“这是一宗阴谋,全报馆同事都知道是有人想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我会调查到底。”

    不,不,这完全是一宗交通意外。

    不久,周专来了。

    他惯性在房内踱步,从脚步声可听出焦虑、内疚、悲伤、无奈。

    诸辰想:周专,你仍然爱惜我。

    最后,任意也来了,泣不成声。

    好几次看护要把他扶起,他好似滚在地上。

    诸辰觉得好笑。

    那大言不惭的红内衣呢,她在什么地方?

    雍岛女子最蠢……只会死用功……

    江氏大君怎样了,他可有机会脱罪?

    《领先报》去向如何,谁在代她编妇女版?

    可以想像,当她苏醒,已经有更年轻更漂亮的新人主持版面,做得好过诸辰百倍。

    诸辰轻轻吁出一口气。

    忽然有看护惊喜地说:“她可以自己呼气,试除下喉管。”

    大家忙了一阵子,仪器搬移之声不绝。

    “呵,她有进步。”

    “生命力顽强呵。”

    “那么多人为她祷告,精诚所至。”

    “三个月来同事们天天读书给她听,金石为开。”

    什么,三个月?怪不得已听毕全套史丹培克:伊甸园东、人与鼠之间……

    诸辰感觉无比荒凉,她如此躺着只余听觉已达三月之久?

    天底下还有更可怕的事吗。

    她还需躺多久?

    索性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偏偏又什么都听得见。

    同事来了,对她轻轻说:“诸辰,今日我读《红楼梦》给你听还需躺多久?

    不,不,太悲伤了。

    “诸辰,你若听得见,张一张眼皮,动一动手指。”

    同事等了许久,诸辰运用全身力气,想做出一点表示。

    同事哭了。

    诸辰知道又费了力气,力不从心了。

    同事轻轻读书:“这一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门子一边说一边自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诸辰惆怅,噫,这江子洋不就是《红楼梦》一书中护官符名单上财宏势厚一分子?

    正是这宗官司并无难断之处,只是触犯了那样的人,不但官爵禄位,连性命都难保。

    一时感触,耳边嗡嗡声,再也听不到什么,诸辰沉睡过去。

    啊,她已变成一棵椰菜,诸辰自觉已进入植物崇高阶段。

    绿煎蛋火腿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叫她:“诸辰,诸辰。”

    谁?是陌生声音。

    “诸辰,我是新同事妙丽,我第一次来看你,我读书给你听。”

    妙丽?

    听娇嫩声音,只得廿岁出头。

    “我代你编妇女版,读到你过去做的专题及访问,汗流浃背,不知要怎样努力才能追上类似佳绩,无奈只得尽力而为,师姐,大家希望你早日康复。”

    这女孩如此伶俐,对一个昏迷不醒病人都招呼周到,何况是会应付的同事,肯定有出息。

    “诸辰,我读一首诗给你听,这是苏斯博士所写的《绿煎蛋与火腿》:我叫山姆,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我不会在这里吃,我不会在那里吃,我是山姆,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

    诸辰一听,忍不住笑出来。

    唉,有人写几句诗就名利双收,了不起。

    不过,能叫读者笑,也真不容易。

    诸辰听到书本掉地上声音。

    “看护,看护。”妙丽嚷:“病人笑,病人发出笑声。”

    脚步声纷沓涌入病房,有人碰到椅子墙角。

    医生说:“我的天,诸辰,你再笑一笑。”

    诸辰努力牵一牵嘴角生。

    医生兴奋莫名,“快,快叫她母亲来,还有,请朱太太。”

    医生握住病人的手,“捏一捏我的手,诸辰,我知你做得到,给我一点启示。”

    “医生,仪器图表显示,她肌肤有强烈知觉。”

    诸辰心里想:护官符与绿色煎蛋,都算得是文学吗?

    她挤一挤医生的手指。

    医生低声说:“谢谢天。”

    “诸辰,请睁开双眼。”

    诸辰已经累了,她不愿再动,她舒舒服服睡过去。

    像幼婴一般,只要能做一点点事,就叫大人欢喜若狂。

    她能睁开双眼,又是好几天之后的事。

    病房内光线柔和,诸辰看到一位女士,伏在她床沿祈祷,诸辰看到她半头白发。

    诸辰转动脖子,呵,可以移转。

    她张嘴,想言语,但是只能发出呀呀声。

    伏在她身边的女子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呵,原来是朱太太,她苍老得多了,她叫起来,“医生,医生。”

    一边抚摸诸辰额角,“诸辰,我从未放弃希望。”

    医生奔进来,凝视诸辰,“你好吗,你醒了。”

    诸辰点点头,略为失望,他是一个脸上有斑痕的年轻人,并不英俊,也不高大。

    人家救活了她,她却嫌人家不够漂亮。

    十五

    不到一会,诸太太赶至,浑身颤抖,紧张万分。

    “女儿,认得我吗,叫我一声。”

    诸辰挤出笑容,“妈妈。”

    诸太太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看护连忙扶起。

    诸辰问医生:“多久了?”

    医生微笑,“没多久,我们帮你检查看。”

    他转身,“各位,请出去一会。”

    稍后,诸辰照到镜子。

    她完全不认得自己。

    最奇特的是,她胖了许多,面孔圆圆,五官挤到中央,脸四周有疤痕,像是戴着面具似,摸上去,全无知觉完全不认得自己。

    卧床时靠仪器帮助肌肉运动,可是仍然肥肿难分,四肢无力,苏醒后不知还需走多少路才能康复,叫诸辰惘然。

    可是她觉得康复对亲友是一种交代,又觉安慰,同事们来探访,她认得妙丽的声音,朝那方向看去,轻轻说:“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

    妙丽大声欢笑。

    她娇俏可爱,声如其人。

    妙丽半个人挂在大块头张人脉身上,大块头笑得咧开嘴,双眼眯成两条线,大抵不会再想离开报馆,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小师妹。

    诸太太在女儿耳边问:“还想见什么人?”

    诸辰摇摇头。

    她决定把他们三个松绑。

    看护扶她到园子,她才知道,时节是深秋。

    她昏迷了整个夏季。

    诸辰由朱太太亲自送回家中休养。

    朱太太把厚厚两本剪报交到诸辰手里。

    诸辰轻轻说:“那是一宗交通意外。”

    朱太太摇头,“我们追查到逼你撞车那辆大货车来历,它属于雍深货运,隶属诚信分公司,诚信,正是子洋集团一条支线,他们送你的花,我都丢了出去。”

    诸太太把两本剪报收到,“小女再也不会回《领先报》,过去种种,一笔勾销。”

    语气强硬。

    朱太太颔首,“我明白。”

    诸母送客。

    母女紧紧相拥。

    失去良知过两天,任意来探访诸辰。

    诸辰装作不记得他,神色亲切,但是又有点呆滞,非常入信。

    任意带来一篮子蟠桃,正是诸辰最喜欢的水果。

    他穿一件旧毛衣,裤管破个洞,可是更见潇洒,不过那样英俊的人却对未婚妻不忠,那是不可饶恕的缺点。

    诸母把那枚订婚指环还给他。

    任意问诸辰:“猪,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诸辰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像是浑忘过去,一点记忆也无。

    诸母说:“她精神欠佳,你改天再来吧。”

    任意垂着头离开诸宅。

    诸母说:“你真的不记得了?”

    诸辰答:“过去种种,不复记忆。”

    “那最好不过,妈妈完全放心了。”

    就是因为一切历历在目,所以毛骨悚然,更加要全盘忘记。

    诸太太忽然丢下一句:“任意已自金城转到子洋集团工作。”

    “什么?”

    “子洋是一只沉船,可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什么我嫌他家贫?就是怕他急于出人头地乱钻缝子,现在证实我疑心不差。”

    比起这个,那套红色内衣,又不算什么。

    任意竟连大是大非的良知都已失去,诸辰只觉遍体生寒。

    “还有,我已告诉亲友,你决定专心读书。”

    “妈,我已读完书。”

    “谁够胆说书已读完?学海无涯,你欠一张教育文凭,快去读个硕士或博士以便教书。”

    “我不适合教书。”

    “没有什么事生下来就会。”

    母亲语气开始哀伤,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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