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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摸黑夜-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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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召集弟兄们开会,他们也提了很多意见。听了他们的意见,你就明白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这些人简直成了那帮奸商的代言人,真正是兵匪一家。我说:他妈的,你们的良心全叫狗吃了,人家赚大钱,你们担风险,你们还乐呵呵的呢。我后来又想,他们乐呵大概有别的隐情,也许人家赚大钱,他们赚小钱,反正风险又不是一个人担。法不责众嘛。但他们有条意见我还是接受了,他们说:要有一个缓冲期。我说:行,给他们半年的缓冲期,要是半年还缓不过气来,活该他们仆街。事实上不到半年,严打开始了。华南片口岸全把重量提了起来,几乎所有的口岸都装了地磅,一发现少报就立案调查。那帮奸商服服帖帖的,一公斤也不敢少报。这件事说明:我有非凡的远见卓识。可那帮奸商说:狗屁。其实他们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能拖则拖,拖多一天他们就赚多一天。其实他们还是错了,俗话说:水涨船高。大家都这么往少报,市场价格就降下来了,他们也不会多赚,只是国家的损失就大了。后来把重量提起来了,再后来把价格也提起来了,他们还是拼命进垃圾,这就表明国内市场的价格也跟着提上来了,这帮奸商,要是赚不到钱,他们才不会拼命进货呢。只是最终货主受不了,或者说赚的钱少了。那些跑到大陆来开垃圾回收场的台湾商人,有些顶不住了,他们在大门上挂了把虎头锁,跑回孤岛休长假去了。

  有了这么一段经历,大家都知道我这人不好对付。小事轻易不敢找我,遇上大事,一定要找我,也要先来探探口风,看口风有点松动,大老板才敢来见我。我要是有什么事,还没吩咐完,有人已经把事情办了。这使我觉得在办公室和在码头还真不一样,生活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我是名门望族、武林高手,去那儿都有人巴结并提供方便。

  在我们单位,天生就有两种人。一种人天天有人来找你,请你吃饭,唱歌,喝酒,桑拿,打高尔夫,旅游,还给你送红包、实物和各种有价证券。你要是有什么困难,说句话就有人帮你解决了。另外一种人,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人来找,干什么都得自己掏钱,还有人给你气受。因此后一种人老是想变成前面一种人,前一种人坚决不做后一种人。无论怎样,这两种人始终存在,这种差别也始终存在。这是制度造成的,谁也没办法。我现在就是前面那种人,所以我牛逼得很。几乎所有的人见了我都叫我大哥。其中有的人胡子才长出来,但已经是数百万身家了,他们叫我一声大哥,我就应了。有的人老之将至,但也涎着脸叫我大哥。我就不好意思应了,但不应还不行,他们说你不把他们当兄弟。是不给他们面子。说到面子就是大问题了,俗话说得好哇,人要脸,树要皮。这脸皮问题可是比金钱还重要,这帮难兄难弟,千辛万苦赚大钱,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争口气。好在人前充大爷。所以到了后来,全成了兄弟,我就是他们的大哥。

  后来我还跟别的行业的大哥接上了头。他们比我还牛逼。譬如说有个行业的大哥简直不得了。他们在码头以及码头附近所有的娱乐场所都占有份股。行内人把它叫干股,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大概就是挂个名就可以领钱吧。我在外面活动,好歹还有个人买单。他们干脆就白吃、白玩、白搞。跟他们比起来,我这个大哥简直就不是人。我曾经对围着我转来转去的那帮商人讲,看看人家是怎么做大哥的。他们说:看到了,看到了,不能比。人比人气死了。搞娱乐场所的,黑白两道都通,他们是拿秤称钱。我们就做点小生意。还要大哥看着才做得了。我说:你这也叫小生意?日入斗金哪。商人说:哪里哪里,大哥关照,混口饭吃。他们就是这副德性。在我面前总是叫穷,生意难做呀。但一进了娱乐场所,就打肿脸充胖子——小姐,大哥钱多得不知道怎么用呀,想想办法帮我花一点吧。

  有一天,我给一个兄弟打电话,叫他安排一个饭局。他十分抱歉地说:大哥,饭局我给你安排,可我过不来呀,正在澳门狂赌呢,公安局的老大哥就在我身边呢。我说:你小子嫌钱多了是吧?对方说:哪里哪里,都是大哥,都是兄弟呀。这种人前途不可限量,他们赚了钱,就去铺路,把路铺好了,想去哪儿还不方便?别小看我周围这些人,年纪青青,心思可深着呢。今天是个马仔,过几天就成了老板,再过几天就成了黑道或白道上一位要人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每一个人后面都有一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随便一个人后面都吊着几条线呢。我今天才抓了一个短吨的,马上就有七八个电话打过来求情。明天抓了个品质不符的,二哥亲自来了电话。二哥尽管不是主管领导,可也是我的领导,他的话我也要听。我把货放了,还给二哥训了一顿。二哥说:你不要像商人一样,斤斤计较呀。这句话的含义很丰富,我想了几天也想不明白。后来我就当自己想明白了,如今是市场经济,还是初级阶段,短斤缺两,假冒伪劣一类东西就像每天吃饭喝水一样普遍,我心知肚明就行了,犯不着去跟人家计较。如今这年头,制订政策还要留一个缺口,我执行政策还能没缺口吗?

  三

  码头的资本家在联检大楼后面的空地上盖了个厕所,尽管是临时的,但盖得像个小洋楼。从外面看,至少是五星级。有一天在食堂吃了饭,我踱着方步走进去撒了泡尿。奶奶的,全一色的大理石地面,洁具全是日本进口。小便器还是自动感应的。对这件事我有点百思不得其解。这可是资本家呀,他们也搞这种花里胡俏、好看不好用的东西?不就是一个厕所吗?做给谁看?要不就是码头的经营者搞腐败,把工程承包给自己的三亲六戚。资本家才不会干这些费钱不出效益的事呢。码头开了七年,堆场和泊位每年以几倍的速度增加,海关的办公场所却七年如一日。后来他们要搞国内航线,报告打到我这儿,我说:行,把办公大楼建起来再说。他们这才把联检大楼竖了起来。没想到大楼刚建好,我就调下来了。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呀。现在我还要他们建厕所,当然不是为我的兄弟建的。说起来这也算为企业办好事呢。他们爱把厕所建成什么样关我屁事,没有人投诉我不让人家撒尿就行了。

  有关建厕所的事本来是我讲的一个笑话,没想到码头认真起来了。当然这件事也是个事,不认真还不行。吃喝拉撒,都是人生的大事。只是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叫码头把请我们吃饭的钱拿去建厕所,这是开玩笑,他们要是认真起来,真拿去建厕所了,大过节的,我和兄弟们不是要喝西北风?中秋节眼看就快到了,可前任留给我的小钱柜里已经没有存款,没有存款也就算了,据说还欠了酒店一屁股债。害得我整天给弟兄们忆苦思甜。如今大家不吃这一套,大家喜欢实的,嘴上说的不作数。也就是说:我的首要任务就是创收。我的地头就一个码头,要创收还得在码头创。也就是说还得找资本家要口饭吃。好在这是个合资码头,有中方经理,大家都是共产党领导,沟通起来方便。也就是说跟秃头打交道好过跟小平头打交道。

  下午秃头来找我,要请我吃饭,当然还有我的两个搭档。吃饭是个好的习惯,也算我们政府的一个优良传统。在办公室里解决不了的事,在餐桌上往往可以解决。正因为如此,如今饭局特别多,一星期要是没几个饭局,就表示工作没做好。领导同志就该做检查。只是我对饭局特别讨厌,除了要互相敷衍,还要喝酒,而且老有吃不饱的感觉。但是有的人很喜欢饭局,譬如说我的两个搭档就可能喜欢。我要是不去,他们也去不了。这样就坏了大家的雅兴。而且我还要找秃头解决经济危机。所以我得赴饭局。

  秃头来找我时,心里惴惴不安。他觉得我这人很难打交道。证据是很多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的前任都不是这样的。他们太好商量了。甚至不用商量,码头没想到的,他们都替码头想好了。码头的经营者每天顾着数钱就行了。问题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如果还像我的前任那样做,我的结局就是失足落水。这些道理我常对大家讲,就是没人听得进去。好象就是我在逆潮流而行。不过我能理解,他们是商人,利益至上。对于码头来说,最好就是别的地方全封死,就南村开一个大口子。可现在别的地方全开着,我却要把这里堵死,这如何得了?我还没堵,码头就烂成了一锅粥。一开始,大家拼命进货,恨不得把香港的存货在一天内全搬到南村码头来,当天就报完关,送出闸口。搞得码头成了垃圾港。你在码头上走,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吊机二十四小时满负荷运作,一天坏了三部。这样忙了半个月,码头就空了,大家不知道新政策几时出台,不敢接订单,全坐在办公室里打牌。码头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的。那天我去堆场看了一下,苦力全在货柜后面乘凉。吊机全耷拉着脑袋。我说至于吗,就算没有进口,也有出口,这样搞法简直就是拿我开涮。让领导上找我的麻烦。

  在食堂门口,我遇上秃头。我说:郭总,货运量下降了吧?秃头说:降了,几乎没有进口了。我说:不是吧?就算一般贸易下降了,还有加工贸易,怎么可能没有进口呢?秃头说:加工贸易很少,几乎没有。我说:那好,那就把加工贸易再收一收,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秃头一听,脸全黑了,好象判了他死刑。其实我是吓唬他的,码头没货,我比他还急呢。这事反映到上面,领导非把我调走不可。一管就死,一放就乱,你是怎么做领导的?没学过辩证法吗?调不调倒不是问题,问题是大家会笑话我,说我屁股还没坐热就夹着尾巴走人了。其实我也不想把码头搞得死气沉沉的,我只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我不好商量。这是我的老领导教我的,是经验之谈。他说先紧后松好过先松后紧。一旦放开了,再想收紧可是比登天还难。他说得太对了,我现在只是想把口子收小一点,立刻成了众矢之敌。只差没人买凶杀我。

  我们在南村大酒店吃饭。吃象拔蚌,喝路易十三。酒一上来,秃头就敬我,我喝完了才知道这是世界名酒。心想:奶奶的,一口就喝了近万元,这不是害我吗?要是给我老爷子知道了,还不把我两腿打成肉泥。秃头还想敬,我以酒量太浅谢绝了。我心想谁爱喝谁喝去,我就喝一口。但不管我喝多少,这笔帐都是算在我头上,因为我是最高领导。不知哪天就会有人传出去,说请我吃餐饭,花了十几万。这帮龟儿子,我干了十几年,还没存够十几万呢。这帮商人真是奸诈得很。秃头把脖子喝红了,对着我直喘气。我本来就对象拔蚌没什么兴趣,这下一点胃口也没有了。秃头还不罢休,他说:大哥(我几时成了他的大哥了?),今天咱们不讲别的,就叙叙旧。我居然跟他有旧了。秃头说:大哥,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当时在市府接待办,你来找过我,你是关长秘书呀,我们都记得你。他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们还真打过交道呢。他当时是大主任,我是小秘书(尽管我的副主任科员比他的股级主任级别还高),他居然记得我,看来这个人前途不可限量。我说:哎呀,原来你就是郭大主任呀,失礼,失礼,既然我们原来就是一个战线的,那就不要分彼此了。我以茶代表酒,敬你一杯。

  回到宿舍已经九点多,我拿镜子照了一下自己的尊容,简直一个红脸关公。原来路易十三不光价位高得吓人,后劲也足得很。我把自己放在沙发上。刚躺下,我弟来了。这位老弟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当年他来我这儿找工作,我好不容易才托朋友把他安顿下来。他却不好好干,我骂了他两句,他就从我视线里消失了。这一走就是五个年头,他不仅跟我失去联系,还跟家里断了音信。

  我这个新宿舍老弟还没来过,不知道他怎么找来的。老弟裂开两片大嘴唇,红唇白齿,像足了河马。他手里提了两瓶酒,我一看,还是茅台呢(不知是真的假的?)。我爬起来给老弟倒了杯水,问他:你不是失踪了吗?还跑来干什么?要是以前,他保证一拍屁股就走人,可今天老弟很好笑容,他一张嘴就是合不拢。老弟说:你别激我,怎么说都是亲兄弟。你不帮我,谁帮我?我说:帮你?我可没这么大的能耐。老弟说:你还别说,这回你还真是帮了我一回。我说:是吗?在来这儿的路上捡了块金砖?老弟说:你不用讽刺我,我知道我的斤两,就算赚钱,也是赚的辛苦钱。我和老弟就是这样,见面就吵,吵完了就不见面。我还以为这辈子哥俩再也不会见面了,没想到他还会来看我。只是我怎么就帮他发财了?这倒要问问看。

  老弟从腋下拿出一包花生,撕开封口,全倒在茶几上。他一张嘴从来都闲不住,大概知道我这儿没什么东西吃,只好自带干粮。这人好一口酒,没钱买下酒菜,就拿花生下酒。一包花生吃完,一瓶白酒也下了肚。有一阵子他面色发暗,双眼无光,我还以为他酒精中毒,心想一条小命就这么玩完了不成。可下次见到他,不仅活着,面色还很红润。

  老弟把酒瓶拧开,给我倒了一小杯,放在我面前,然后他用瓶底碰了碰杯延,自己先喝上了。我拿起酒喝了一小口,毕竟是亲兄弟,得给他一个面子。何况来我这儿还是他自带酒水。我说:发了什么财?老弟说:说不上发财,刚拿下一个小工程,赚了十来万。哇,牛逼烘烘的,一个小工程就赚了十来万,比我打十年工还有出息。只是我老弟不是做木工的吗?几时做起了包工头?我说:你倒是出息了,在哪儿承包的工程?老弟抿了口酒,慢吞吞地说:要说这工程啦,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想你可能已经用过的,就是你码头那个厕所。我一听就跳了起来。妈的,这都是什么事。我就觉得不对劲,我这傻老弟,连一个木工活都做不好,居然可以承包工作,早就知道有古怪。只是没想到古怪这么大。我想不明白的是:人海茫茫,他们怎么找到我老弟的?又有谁知道我有这么个怪老弟,连我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他们居然能找到他。真让我叹服。

  我把老弟审了一个晚上。结论是他比我还糊涂。这就像天上掉馅饼,正好掉在他脚上,他把馅饼一口吞了,就来找我报喜。我说:老弟呀,你知不知道你刚到手的那十几万,等于是从哥口袋里拿的?老弟一听就急了,他还以为我要分他一瓢羹呢,老弟说:我可没从你口袋里拿过钱,从来没有。你别想打这钱的主意,这是我的血汗钱。我说:血汗钱这么好挣?这么好挣还叫血汗钱?你都是二十大几的人了,挣过几次这样的血汗钱?老弟说:怎么不是血汗钱?我一没偷二没抢,是做工程拿的。他就是不明白这工程怎么到了他手里,他也不想明白,反正有工程做,有钱拿就行了,别的才懒得管呢。我说:你凭什么能拿到工程?你以为你是谁?别人要踏破铁鞋找你,把工程送给你,你凭什么?老弟说:行了,我知道,全靠你,你是他们的大佬,他们要巴结你。我说:你倒是不傻,你知道了还拿人家的钱,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我要替你去坐牢?老弟说:别蒙人了,以为我不知道,这算什么?这种小事才不会有人管呢。我一听就急了,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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