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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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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人家关八爷没喝彩。”保爷取笑说:“五妹妹,你这可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遂即转朝关八爷说:“八爷,他没见这顶五凤轿?论装点,是七台亮轿里顶尖儿的;论抬轿手的功夫,也够一等一了罢。”

  “噢,噢,”关八爷从怔忡里醒转来,歉然的笑笑说:“真是抱歉,保爷。我这正在想着,要是朱四判官混在人窝儿里,我很想晓得万家楼是怎么对付他?……我自打答允替六合帮领腿子走西道,我就留神四判官的手法了。”

  “万家楼的事,不用八爷您这做客的费心,”一旁的小牯爷说:“您看,我空着两手,连家伙全没带在身上,我若担心四判官会来,我就不至于这样放心了!”

  “业爷,业爷,我跟你说句话……”

  那边人丛里挤上来一个汉子,手拎一把锡酒壶,急急匆匆上得阶台,招起手掌就着业爷的耳眼子咕哝了几句话,业爷脸朝下一沉说:“甭大惊小怪了,大板牙,先替他旱鸭子浮水给吊在二梁上,狠抽它一顿藤条,等完了会再说罢。”

  “慢点儿,大板牙!”小牯爷说:“你捉着什么了?”

  “替四判官卧底的家伙,”大板牙笑嘻嘻的伸着脑袋,一付大门牙朝上撩着:“那家伙连亮轿怎么个赛法全不懂,一开口就露出马脚来了!我请他连壶带酒吃了两壶,直到如今他还没醒酒呢!”

  “甭以为四判官竖狼牙桩,扬言要卷万家楼全是虚张声势,保爷,你该明白这个。”关八爷说:“您不记得去年元宵节,四判官卷掉柴家堡吗?”

  “我清楚。”保爷说。

  在座有好些人听讲过,朱四判官趁着上元节,柴家堡举行灯会时闯进去的;柴家堡仗着枪枝多,人手足,也是大敞着四面栅门竟夜赛花灯;枪一响,柴家的族主柴进隆就叫撂倒了;人群一哄一乱,枪队集不起来,等枪队集起一小簇儿人,又缺人调度,直着喉咙大喊杀贼,朝天瞎放一阵空枪。——那好像放龙鞭欢送四判官没两样,柴家堡的金银细软,叫四判官放出去四牛车。

  “我清楚,”保爷重上一句说:“万家楼不像柴家堡,我知四判官是只又刁又滑的老鼠,我这回行赛会,正是张开笼口,趁机会夹住他的鼻尖。”

  关八爷凝望着脚下的大广场,场心正行着奔轿的各顶亮轿和滚动的人群,他的两道浓眉紧蹙着,仿佛有一种推不开的阴影,黑鸟般的栖落在他的脸上扇着翼子。不错,保爷在某些地方,确有些像当年万金标老爷子那种雄风豪气,可也有些年轻人浮夸味儿;就算万家楼事先有准备罢,也未免把四判官估量得太轻了。依朱四判官那种计算,他若没订妥破你陷阱的法儿,他决不至于冒险朝里闯,他闯柴家堡,是先踩清了柴家堡无备,才敢明火执仗朝外豁的;你万家楼一举一动,决瞒不过躲在暗里的朱四判官的眼;甭看眼前热热闹闹的,只消一眨眼功夫,说变可就会变下来啦。当真如小牯爷说的,不用做客的费心,那倒好了…… 


【0013】
 
  “我说八爷,您真的请放心,”保爷半边身斜靠在太师椅把儿上,手掌支着腮,露出一截雪白的内袖,闲闲的说:“四判官要是聪明人,就不致于像李士坤那样,卷万家楼只为替他自己弄口棺材……除掉咱们家牯爷那支枪设伏野芦荡之外,我手上还预先集有三百来杆枪铳,除了南门……其余各处全有人把着。”

  关八爷也侧过身子,苦笑说:“保爷,在此地,谁不知万家楼是只铁桶?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四判官硬砸桶壳儿,只怕他认准桶底钻出个窟窿,甭瞧只是个小窟窿,桶可就不成桶了!……会上这么多人,一出了事,您那些枪火朝哪儿泼?他四判官混在人窝里拔枪,您总不能朝人头上回枪泼他?!人堆成了他的挡箭牌,事儿就难办了!”

  俩人正说着话,就看见东面老二房的那条街有一片红光冲起,描出一排参差的脊顶;人群里有人大喊说:“东大街起火了!”不知是谁跑过来叫小牯爷,说是起火的地方正是老二房谷仓左近的辗房,若不赶急推水龙,(水龙为老式救火器。)谷仓只怕保不住。

  “这把火起得太突兀,”业爷说:“只怕是四判官嗾使他手下纵火,趁乱好行事。大板牙适才抓着个卧底的,待我先去盘问盘问。”

  “我得先去着人救火,不能让火势延到谷仓。”小牯爷说:“这边我看只有留给你收拾了,世保。”

  瞧见东大街一起火,广场人群像一锅沸粥似的朝四面滚动起来,七台亮轿、七班锣鼓和一些花鼓会上的人倒很沉着,大胡子牛恩一声吆喝,那七台轿便退至楼前的石级下面,展成一把扇子形,每人在轿下的暗盒里摸出匣枪、鸭嘴铳和攮子;保爷身后的铁门打开了,万梁过来催说:“保爷,您跟关八爷和这帮掌腿子的老哥们先进屋罢,楼下的四十杆快枪全顶上火在那儿等着四判官哪!”

  “咱们这倒甭忙,”保爷说:“老二房的枪队拉出去了,小牯爷去张罗水龙救火,他跟他身边那伙人全都没带枪;你立即打楼上拨出廿杆枪,领着巡街去,遇上事,也好帮着小牯爷一把。如今除了东街起火,还没见四判官影子呢,咱们可不能心慌意乱,自乱了阵势。”

  尽管保爷沉得住气,赛会场四面的人群却乱得一塌糊涂,火势蔓延得很快,把半边天的灰云全映红了;房屋的黑影在人眉眼上摇晃着,老远全听得见乒乒乓乓的炸瓦声,火舌跟着冲了上来,卷在浓烟里的大阵火花朝南面飘散,裹在黑夜当中的一角天地全现出奇异的惨红,人群在涌挤中跌撞着,撞倒了扛着高杆的,灯笼跌落在人身上,有一个女人的脊背上背着一把火,惶惶惊叫着朝楼前飞奔,匍倒在亮轿前面不远的地方。

  一梭匣枪子弹不知从哪儿泼过来,叭叭叭叭掠过人头顶,打在高楼的石墙上,有一个护从保爷的汉子中了弹,匍倒在保爷坐过的太师椅背上。手拎着匣枪的珍爷吓得躲到椅子后面去了。六合帮里开头脚的雷一炮抢下石级,翻过那脊背着火的女人,横拖着她,背上的火叫拖灭了,却留下一条长长的黑印。

  “伏下身来!伏下身来!”关八爷说。

  只有保爷一只手掂着自来得,另一只手拎着皮袍叉儿,还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找那发枪的人呢。无论如何,关八爷是说对了,尽管万家楼事先有准备,出了事却只有大睁两眼挨打的份儿,高楼上下,长短枪铳百十来支,面对着人群,没有一支枪能发火,这才叫窝心呢!一处枪响,四处枪响,不用说,四判官硬在万家楼行赛会的头一晚上卷进来了,街上的匣枪声很密,朝外涌散的人群像潮水撞上巨石,反而倒灌进广场来了。  “伏下身来,保爷!”关八爷话没说完,又一排匣枪扫过,保爷扔开枪,回手捂着胸口,跌撞了两步。跌翻了一把太师椅,人就那么栽在石级上。

  “保爷中枪了!”谁说。一个女娃失声尖叫着扑在保爷身上,那是珍爷的妹妹万菡英。关八爷滚身过来托住保爷时,三排枪弹击灭了石墙上的一支火把;保爷那只捂着前胸的手缓缓的松开,血泉朝上喷涌,染在他紫缎团花袄面上。

  “他怎样?”万菡英哭问说。

  “他……完……了!”关八爷咬着牙说。

  枪声在四面响着,万家楼的枪队眼看那些土匪在人群里横冲直闯,没有一处还得上枪的。土匪究竟来了多少?没人晓得;四判官人在哪儿?没人晓得,所有万家楼枪队上的人全像戴上驴眼罩儿一样,在四判官的鞭子下面打转。四判官只用六七支匣枪,就围住广场前保爷和珍爷领着的这百十来支枪,两梭火泼下来,先把保爷放倒在平台上,余下一个优柔寡断的珍爷更没门儿了。

  “我说八爷……世保他这一倒下来,可叫我怎么办?”珍爷抖索着说:“您听四面枪响成这个样儿!我能把枪队缩在这儿,恁四判官把几条街卷空了走?!”

  红毒毒的火光抖动着遍地人影,好些被踏扁了的灯笼仍冒着青烟;经过一阵混乱,看赛会的人群也已经散去了八成,留有一些散不去的,全缩在矮石墙边的街口的长廊下面;黑里传来一阵阵擂门打户的声音。广场正对面横一道嵌有弯瓦如意的白粉长墙,长墙那边就是保爷家的宅子,人在高处,越过长墙的墙头,望得见保爷家大显门的门楼,门楼下面两盏大垂灯仍然亮着,照得清一块水磨方砖地面和显门两边的石狮子头。

  “这座楼还得要守着,”关八爷说,“这儿地势高,控得住四边的瓦面。带短枪的用不着窝在这儿;烦牛恩老哥领着,去跟西边的业爷汇合。四判官差来卧底的家伙,我料定他们必先抢马棚,他们断缰放马,使万家楼拉不出追兵,这是四判官的一着老棋!”

  关八爷刚说到马,楼侧面石桩上拴着的几匹牲口就同声嘶叫起来;街口处掠过两三条狂奔的人影,一路喊叫说:“北栅门大敞着,四判官马群踹过来啦!”喊声没完,一阵急雨似的马蹄声敲打过街口,马上的人甩出一梭火,狂奔的人影有两个当场倒下,另一个踉跄的撞进广场,也只撞了三五步就改成爬着了。关八爷真够快,就当马群掠过保爷门前那一刹,横手发枪,卜卜卜卜四颗火点中了四匹马上的人头,马群打白粉长墙西头驰出时,多出三匹拖缰的空马,另一个家伙栽马时一只脚蹩在蹬里,尸首在奔马一边倒拖着。

  “雷一炮,快着人灭掉身后石墙上的火把!”关八爷说:“快,他们就要兜缰放回来了!”  果然那群马并没直朝西放,出了长墙立即兜缰,沿着广场西面的矮石墙奔至楼西,马蹄声突然停住,石墙那边有条响亮的粗嗓子指名喊说:“六合帮领腿子的关八爷听着,咱们头儿吩咐咱们放话,这回咱们卷万家楼,早就竖过狼牙桩,明告江湖各界朋友的了!这档子事,请甭插手!若是硬要牵进去,只怕六合帮腿子望不见大湖……到那时,可是咸菜烧豆腐——有(盐)言在先,怨不得咱们啦!”

  “留你一口气传话给四判官,”关八爷在高楼的墙影间回话说:“插手不插手,是姓关的事,可甭扯上我六合帮的这伙子兄弟。四判官有酒菜,有枪有火,不论文的武的,日后这本账全记在我关八头上,姓关的全领着了!”

  “姓关的,咱们得告诉你,”那人说:“咱们头儿实在是瞧得上你才着咱们浪费这番言语,你若真不识相,只怕你看不见明早东边的太阳!”

  “你说对了!”关八爷爆出一串带火的爽笑来:“——明早又是个阴霾天。”

  那人瞧着硬的不成,又放软了话头来噜嗦,雷一炮和向老三一齐泼过整匣的枪火去,把那张嘴给封住了。大胡子牛恩领着七八十个抬轿手,跟在那群马匹之后冲向西街去,雷一炮也照关八爷的吩咐,领着六合帮的十四条汉子冲回东街的万梁铺去,高楼里外,还留著有万梁铺掌柜的万梁,珍爷兄妹和几十杆长枪。

  马群过后,枪声越响越密,估量着朱四判官一伙人,今夜是全数卷进来了;小牯爷临走说是去设法救火,枪子儿呼呼的到处飞刮着,谁能在弹雨里救得下这场火?!火势也是越烧越旺了。

  “这边的枪枝还嫌太多,”关八爷跟珍爷说:“黑夜里跟四判官这帮土匪打混火,就算是居高临下,也是没眼的瞎子,他只消用几枝匣枪锁住你不动,他就好在旁处顺心如意的卷劫!”

  “保爷这一倒下头,我是整抓了虾啦,”珍爷说:“亏得八爷您在这儿,您看该怎办就怎办罢!”

  “珍爷是个文弱人,”万梁也在一边说:“若论调度枪队,上阵抡枪,那实在是不成。万家楼今夜叫弄得混乱不堪,总领枪队的业爷叫困在西街,抡得开枪的小牯爷叫隔在东面,一族之主保爷叫人放倒在这里;八爷您是助人助到底,事到这步田地,这片烂摊子只有您才能收拾得了。”

  “就烦万掌柜的您领着平台上这帮人,分两路翻到两边瓦面上去,每段街口留几杆枪扼着;其余的窜着瓦面走,遇上动静,立时匿退到脊影里,在暗处开枪。”关八爷说:“请关照枪队上的哥们,留神哪个方向枪声密,就朝哪个方向窜拢,咱们窜瓦走,比那帮土匪绕街要快当,打这种混火,谁运行得灵活,拢集得快当,谁就占便宜了。”

  “那八爷您?”

  关八爷耸耸肩膀:“我是单打单打惯了的,我在这儿等着朱四判官。”

  万梁领着几十杆长枪,顺着高楼两侧的翼墙分扑两边的屋脊时,对方七八支匣枪全在矮石墙背后吐火了,子弹撞在高楼石壁上产生的跳弹,带着刺耳的锐鸣声直迸向半空去,那声音令人心悸。楼顶上原先伏着的几十杆长枪这才有机会还枪,不过对方全匿在暗处,不是顺着墙根就是顺着廊柱窜动着,守在高楼上的枪队,叫东街的大火刺得睁不开眼,放枪也只当应景儿罢了。

  “伙家,盯住门把儿八叉儿,甭让他脱身!”  “放心,他脱不了!” 


【0014】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关八爷摔出去一把太师椅,西边石墙头刚冒出半个脑袋,关八爷就让那脑袋变成了血西瓜。

  “八爷,您还是退进门里来好些。”珍爷蹲在门边的白石狮子背后说:“平台上哪排木椅遮不了人,多少支枪口瞄着您,太险了。”

  “您先泼一梭火,我就来了!”

  珍爷果然泼出一匣子火,关八爷把保爷的尸首连拖带挟的抢了进来。有人把铁门浮掩上,几个人就落在沉黑里了。

  “没料到会出这种事,把八爷您给拖累在里面。”珍爷说:“早些时,小牯爷跟保爷要行赛会,我也原以为四判官没有这个胆子卷进万家楼来的!”  “客套话您请甭再说了,珍爷。”关八爷说:“我早料到四判官会卷进来,就凭当年万老爷子对六合帮那种恩义,我关八也值得把命留在这儿;我顾的是我手下这帮兄弟,他们有家有口,若牵进里面来,只怕日后一本账有得算了!……四判官若知六合帮这伙人帮打,他能不记仇?!……故此我决定,今夜我有口气在,必得找着四判官,跟他单对单把账给结清,免得是非生在日后。”

  “八爷,”万菡英颤悠悠的在一边说:“我看您倒犯不着为咱们万家楼担这种风险,卖这个命,世保哥他一向胆气包天的一个人,也……真伤心死人……”  “放心罢,姑娘,”关八爷说:“如今卖命不卖命,业已由不得我了……”

  石二矮子打从脑壳上挨了两酒壶之后,就做起梦来了;梦见黄黄的扁大的月亮挂在万家楼飞起的檐翅上,七台满缀着七彩琉璃和璎珞的亮轿像走马灯似的飞旋着,无数锣鼓狂敲狂打,直像要把天盖掀翻一样;石二矮子梦见面前有壶酒,那股香醇味直扑人的鼻孔,伸出舌头舐舐,果然是酒,简直又不像是梦了;再它娘摇摇头,既不是鼓鸣又不是鼓响,乒乒乓乓,竟是一串串放不完的花炮了;再听听,天爷呀,哪里是花炮竟是一锅沸粥似的枪声……我它妈怎弄到哪儿来了?!石二矮子挪挪身子,身子便在酸枣树的大桠杈上摇晃起来。

  “狗娘养的,我着了那家伙的道儿了!”石二矮子噙噙咧咧的骂说:“竟把老子四马躜蹄吊在这儿?!”

  脑后窝麻麻木木的,顶门上肿起小碗大的疙瘩,扯肩搭背,全泼的是酒,手和脚捆得久了,连石二矮子自己也不知手脚在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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