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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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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辆亮轿是老二房出的轿子;万家楼七支房族当中,老二房头的人丁不旺,单传了好些世代,直至小牯爷的曾祖朝祥太爷手里,刚有点儿旺气,偏又遭了一场大火劫,把一条街的大片房产全烧成焦糊的墙框儿了。但二房是个好强争胜,死要面子的房族,也就在朝祥太爷手里,把一半野芦荡割让给长房,打点一笔钜款,又把那片遭过火劫的房产重置起来。等到小牯爷当了家,老二房好像添了一把遮得住天的红罗伞,无论干什么,小牯爷总要走在其它各房族的前头。小牯爷自小就逃塾不肯念书,整天耍枪弄棒,长大后变成一条生气勃勃的野牛,仿佛一身全长着角。二房出的那顶亮轿没有前一顶轿子装点得那么华丽,却另有一种野气。

  第二顶轿子的廿四名抬轿手,全是由老二房那支枪队里挑选出来的小伙子,年纪不超过廿三四,每人穿着无袖的紧身兽皮马甲,拦腰勒着宽皮带儿,带面上满嵌着一圈银星;帽子也是四块瓦毛朝外的兽皮缝成的,黑Y裤的裤管高高卷起,露出一段精壮多毛的小腿,脚下登着薄底筒靴,靴口也缀着一圈怒蓬蓬的兽毛。当那顶亮轿抬过来时,远远的人群简直分不清抬轿的是一群人,还是一窝成精作怪的虎豹。跟在那顶亮轿后面的锣鼓,也敲出一种粗野急速的点子,抬轿的就进三退一踏起花步来,使轿顶上那只由整张虎皮缝成的假虎,连尾巴也或左或右的摔动起来了。二房那顶轿子四周虽也是用七彩的琉璃缀的,一样的晶耀夺目,但那些琉璃珠子却全串成各式凶猛的兽图,连一片花花朵朵也没有,更奇的是轿中没有悬灯,却安放了一只二尺高的三脚铜鼎,鼎里焚着檀香,除了由飘动的焰舌上放出活动的光熠来映亮轿身的彩团外,还给整条大街留下一股浓烈的香气。

  二房的小牯爷穿着一身黑短打,骑着一匹无鞍的黑马,领着缰绳从轿侧窜到前面来,一共有三四匹马跟着他,那些枪队上的人今晚全没带枪。

  “嗳,牯爷。”大板牙这回可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了:“说您大胆,您可真是大胆,这可是四判官要来赴会的呀……保爷业爷全带着枪的,您可是在空着手玩。”

  “大板牙你这个甩子!”小牯爷说起话来眼角总是棱棱的:“我带着枪就不玩,玩呢,就不会像保爷业爷那样,把心放在别处,那样玩起来就没意味了!没意味,你懂罢?那只算假大胆儿。”第二顶亮轿转弯进了万家楼前的那座大广场,沿着广场四周,高竿儿竖得像密林似的,竿头上捱捱擦擦的摇动着各式的马灯和灯笼,这边看赛会的人群更多了,人头遍地滚着,小楼上,晒台上,石砌的矮墙上,到处全挤着人,还有几股儿人流,从各条街道上跟随着亮轿,一路汇入广场来。小牯爷一夹马来到楼前的石级边,从石级下望上去,第廿四层石级的高台上,安放了一排太师椅,全还空着,只有长房的业爷跟四房的老侄儿万梁在说话。

  “喂,世业,咱们的会主保爷到哪儿去了?”小牯爷说:“等亮轿全进了场,就该起赛啦!”万世业瞧见小牯爷,赶忙丢下万梁来,搂起皮袍叉儿跑下石级说:“甭急,牯哥,今夜咱们万家楼来了贵客,保哥方骑了马去邀客去啦。”

  “贵客?!”小牯爷眉毛锁成一把黑:“你知道是谁?”

  “在黑松林释了六合帮,投案坐大牢的关东山关八爷。”万世业朝小牯爷笑说:“该称他是贵客了罢!”小牯爷不屑的耸耸肩膀,话头儿有些火气:“贵客,当然喽,世保跟你两人外强中干,一心真怕他四判官真会打出黑虎偷心拳,关八爷来了正好壮壮你们的胆子,还有不是贵客的吗?!……我说世业,世保他虽说年纪比我小两岁,他可是万家楼的一族之长,你们可不能在外人面前漏出怯相来,既亮出话去不把四判官放在眼里,一面可又处处小心火烛干啥来?!”

  “我!我倒没这个意思,小牯哥,”万世业说:“只是保哥他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他四判官进来,咱们是有备无患,我说:你老二房夸称胆子大,我觉得有些有勇无谋,若是四判官真趁机卷进来,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咱们难道还得放着一条大街让他烧?!”

  “好罢,”小牯爷摊开手说:“让你们有备无患,我是更放心看会,有什么不好?!不过有句话我得说明白,就是他四判官真在这三天会期里卷得来,也是咱们万家楼族里的事,用不着拉上关八他来帮忙;他英雄好汉他的,万家楼的事从没请外人插过手,今夜他是客,明早请他走路,免得日后留话他说——万家楼对四判官碰火,全是我关某人拔刀相助的。这份人情咱们还不起呀!”万世业苦笑着摇摇头,他真想不透小牯爷这种阴阳不定的脾气,——在往常,他是跟各地混世的朋友打得最火热的一个人,他也不止一次惦记过关八爷,今夜就算在火头上罢,说起话来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不过对方说完几句火气话之后,也就没再争嘴,兜转马头说:“算啦,起赛要紧,你瞧,有五顶亮轿进了场了,咱们不能耽误时刻,我去找世保去,他不来没有个主儿呀!”

  小牯爷一夹马,就从广场一角窜进后巷去了。

  六合帮腿子靠进万梁家的铺儿时,街头的亮轿还没有过完。这一群粗莽的汉子们推着盐车赶了一整天的长路,除了沾霜的枯柳,衰草落叶,再就是灰霾霾的天色下的野芦苇和满眼风沙。盐车一进万家楼,人潮、灯影、龙鞭、锣敲鼓打的喧哗,直把他们像推进五颜六色的彩梦里一样,一种明亮,轻快的狂欢世界,在一刹间跃进他们的眼,无怪一个个全像刚出洞的獾狗,把剩余的精力全放在豪笑里迸出来了。“我操它个外祖奶奶罢!”大狗熊像喝水似的骂开来了:“我敢赌它妈血淋淋的咒,这种热闹老子从来没瞧见过!这是啥?金山银山堆成的轿子,稀奇!可算是稀奇!”一面说着,人在万梁铺的廊檐下面背靠墙,一只腿蹬在盐车把儿上,使手背擦着口水朝一边乱甩。

  “嗳嗳嗳,你它妈文明点儿!”石二矮子说:“我可没求雨呀!×熊口水甩得人一眼的!”

  “不关紧,不关紧,“大狗熊说:“我它妈不甩不就成了?穷嚷个×毛!看会要紧。”“乖乖,这是哪家的闺女?这么个俊法儿?!”石二矮子指着骑马挑灯笼,走在亮轿前的姑娘说:“这比画纸上的美人儿还要俏三分嘛!谁它娘有福娶到这种媳妇,就该一辈子不离被窝……”石二矮子使舌头舐着上唇,正待找两句更什么的话说说,谁知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大袄的后领,猛的朝后一带,又朝上一拎,弄得他恁啥话也说不出来。石二矮子双手护着颈子扭过头去,开二脚(第二辆车的掌车者)的向老三一脸冷得发青。“闭嘴!”向老三低低的但却朗朗的吐出两个字来:

  “要是你想活出万家楼,你就闭嘴!” 


【0010】
 
  石二矮子慌忙像磕头虫似的点头;他不能不点头,因为他再不点头,颈子叫领口锁住,迫得他喘不出气来了。向老三手一松,石二矮子连忙吸了两口气,扯着向老三说:“兄弟伙,甭那么神经好吧?叫人弄不清真假了。”

  “你知她是谁?”向老三这才缓和下来,恼声说:“她是万家族里的小姑奶奶,你好歹省些事,你若油嘴薄舌,叫万家恁是谁听了去,当心你那脑袋!”  石二矮子当着向老三伸伸舌头,等向老三转身进店,立即挤眉弄眼的朝大狗熊扮个鬼脸说:“就算她是公主娘娘罢,背后也封不住人的嘴呀?!万家的小姑奶奶跟我姓石的啥相干?……除非她这辈子不嫁,当个磁佛供着。”

  大狗熊哪还理会石二矮子的闲话,他两眼像遇上吸铁石,被吸在最后一抬亮轿上,七房的这抬亮轿简直是抬宝轿,廿四把抬轿手全穿着宝蓝的紧身缎子挂裤,腰里系着同色的缎带,胸前和袖口,嵌上琉璃的花边;论轿身的装饰,比长房那抬轿子更显得雅致,轿身以碧色琉璃珠串成的八仙过海图为主色,配上一卷卷白色的烟云,远远望上去,简直就是栩栩的活的丹青。轿顶上,立着五只七彩的凤凰,不用说是取五凤朝阳的意思,每只凤凰从头至尾总有四尺,那彩尾展垂在轿檐外面,凤身系由各色琉璃珠和金叶裹成,凤腹里亮着百十盏灯,把凤身从里到外映得通明;凤头凤尾全采用较软的钢丝弹簧,轿身一动,那些彩凤便扇动翼子,点着头,摇扇着长尾,一股展翼入云的样子。

  “嗳嗳,老哥,”石二矮子在廊下攫着个看热闹的:“会在哪儿起赛啊?”

  “十字街口的空场儿上。”那人说:“你能不能松开手?!我的袖子快叫你扯烂啦。”石二矮手松开手,使手肘碰触着大狗熊的大腿:“我说,咱们免调当啦,(盐枭暗语,把吃饭称为调当。)兔腿揣在怀里,各把壶水子,那边看会去。”

  “嘘——”大狗熊说:“八爷交待过的那番话,你又全扔到脑后去啦?咱们也只是在这儿溜溜边儿就够了,明儿大早起脚,你当真通宵不睡?……再说,咱哥俩一双屁股镐筒儿,还是少走为妙。等调当了了,咱们滚滚就扯蒙子。”(盐枭暗语,意指赌完就睡。)

  “咱们只走一会儿,”石二矮子几近恳求说:“万家楼这么大法儿,各街各巷灯人通明,没有做伴的,我怕会迷在那里。咱们闭着嘴不惹事不就是了?!”

  “我不去。”大狗熊说。

  亮轿后面紧接着各房族的花鼓会,鼓点子砰隆隆像一阵急雨,石二矮子憋不住说:“大狗熊,说真个儿的,你若真的不去,我可要单溜了。”

  “矮鬼你真的要去?!“大狗熊说:“当心八爷会掳你一顿!”

  其实关八爷一点儿也不知石二矮子溜走的事,万梁的铺子是他的熟地方;店主万梁也是个混世走道儿的人,除了开这间万梁铺,兼替万家楼税卡收盐税之外,在镇上也设有一爿盐槽子,(收购新盐的盐店)万梁收盐税,按万老爷子所订的老例子,每百包抽一包,万梁槽子从不截各帮各路的腿子,(有很多盐槽仗着地方权势,硬以较低价格强收过路私盐,谓之截腿子。)凡是过湖盐(从产地海州运过洪泽湖销售者。)过境,随领腿子的意,多少留下一些齁儿,(盐枭暗语,盐之别称。)供给万家各族以及各处田庄食用;而槽上开出的盘口,总比湖西还要高些。

  关八爷一下牲口,铺里就有人牵去大麦骡上槽加料,万梁铺里的老账房程青云,戴着青缎的瓜皮小帽,穿着整整齐齐的长袍马褂赶过来抱拳迎客,见了关八爷,一躬到地说:“万家楼小地方,今夜有八爷这般的人物光临,真是难得。适才族主保爷亲来关照过,要咱们小心侍候着八爷,待会儿保爷还要来的。”

  吩咐雷一炮把十六把腿子暂在长廊下靠妥,关八爷这才挑起门廉儿进店。万梁铺是爿规模宏大的店铺,接待来往的行商旅客兼营吃食,前排是栋五间通的敞屋,大显门笔直放得进车马,通道自影壁墙起朝两面分开,四面的高墙围住一进广阔的院落,东墙搭一溜儿长棚专歇牲口,西墙搭一溜儿长棚专停各式车辆;中进五间是一般的客堂,五盏带笠的大朴灯终夜点亮,从东路过长墙边的侧门,另有一座花厅,老账房程师爷走在关八爷身侧说:“八爷,请过那边,保爷他业已设了两桌薄酒,算是替八爷您洗尘;今儿晚上镇上行赛会,保爷怕是抽不出空儿来,所以请七房里的珍爷来陪客,等八爷您用罢饭,保爷自会来接您去看赛会……”

  “保爷他真是太看重兄弟了!”关八爷感慨万千的说。

  关八爷望着这所宽广的大宅子,在东西长棚棚檐悬挂的马灯下面展现着,花还是花,树还是树,一切都还像十多年前的老样儿,不知有多少夜晚,六合帮在这儿靠腿子,迎客的也都是这位程师爷。如今自家认得他,而他也许只认得黑松林义释彭老汉越狱走关东的关八爷,却认不出当年拉车的小伙子关东山了,同样的,保爷这样款待自家,也款的是虚名藉藉的关八,可不是当年头撞黑漆棺,呼天不应唤地不灵的拉车小子。关八关八,你当真在人眼里成了个英雄了么?!谋害六合帮的仇人没踩着底儿,狱卒秦镇秦大哥的女儿下落不明,也没能报恩,有哪点够得着英雄?!

  “珍爷,珍爷!”程师爷先一步抢进花厅叫说:“关八爷来了。”

  “噢,八爷,”珍爷人没出来话先出来了:“万世珍久慕八爷的名,咱们家的兄弟保爷,更把八爷佩服得不得了!今儿可总算见到了。”珍爷挑廉子出来,一把把关八爷握得紧紧的,抽出另一只手挑廉子让关八爷进屋,跟着说:“程师爷,烦您关照外厢诸位掌腿子的老哥们,一道儿进来用酒,晚了怕耽误看赛会。”

  在万家楼呆过的人,大多数全晓得七房里珍爷这个人,虽说在同辈里数他年纪最长,四十来岁的人了,玩心还跟廿来岁的小伙子一样;他那条左腿走起路来有些跛,那是多年前学骑马摔坏了;耳朵边有块疤,是练飞刀入石柱时小○子蹦回来斩的;那之后,珍爷就没再玩过那些玩意儿。若说珍爷就是天生的小胆子也未免有些冤枉,实在珍爷的体质弱些,不适合玩那些野的。珍爷攻书很下了一番功夫,经史子集“多少”懂得些,一笔魏碑也写得有“三分”像样儿,珍爷最拿手的事就是养花和饲马;这两宗事,不但在万家楼没人比得,就是北地各县,珍爷在这方面也真算是一把手。除了花和鸟,珍爷最感有兴致的事就是赛会了。

  “我说珍爷,我有句冒昧话先得陈明了,”关八爷说:“兄弟今天重领六合帮几把腿子过境,蒙万家楼几位有脸有面的爷们赏赐一席,咱们感谢不尽,我关八替那帮兄弟当面谢过。我业已交代明儿大早拔腿子。我看珍爷,这赛会么,不……必……了。”

  “哪儿的话,”珍爷说:“咱们只当是软扣您三天,等赛会行过了再放八爷您上路。……这回您可越不得狱了,这场赛会您非看不可。”

  “我倒是无所谓的,”关八爷苦笑笑:“只是我手底下这伙子野性兄弟,活蹦活跳像花果山下来的猴精,我担心万一弄出岔子来,对保爷和您都不好交代。”

  在酒席上,关八爷查点人数,十六个人缺了两个,雷一炮说:“这两个家伙,一花眼功夫就背着人溜掉了,准是去看赛会去了。”

  “您瞧八爷,”珍爷说:“兄弟猜得准,诸位老哥们既想看赛会,就早早儿的用了饭去罢,稍待一会儿,保爷怕也就要过来了。适才保爷跟舍妹菡英说起诸位来镇,舍妹要我坚请诸位赏脸,看看她亲自装点的轿子。”

  万世珍说完话,关八爷附着雷一炮的耳朵说:“老哥,等歇要各人捎上嘴子。——看样子,万一遇上四判官卷得来,各位都准备自保了……”

  月出时退开的云块又聚合起来,一度停落的风又在火把头上出现了。七台亮轿齐临高楼前的广场,轿子外面,七班锣鼓绕成七个圆环,交替的敲打着新奇的鼓点子;也许有些人在赛会前真个担心赛会场上会冒出朱四判官来,惊天动地的开枪对火,闹出一番大事故,等到出了会,这才发现担心是多余的;来看赛会的人挤在广场四周,黑压压一片人头少说也有几大千,高楼的巨大的影子在火光和灯华中高举进云里去,不由不使人安心,使人想到凭他朱四判官甭说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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