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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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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那回音是奇幻的恐怖的,声音里裹着鬼气,裹着死的兆示,裹着相对的沉寂,把他们心里最后一丝热劲也打落了。
他们沉默下来。
沉默和清醒是相连的。
他们沉默,沙丘、灌林、谷道比他们更沉默。他们清醒了,发觉阴冷的狭谷风穿透他们的身体,连初醒的天光也被无数倒垂的灌木遮断了,地面是潮湿的,两面壁立的堑崖把他们夹着,堑壁上的水齿简直就有吞噬他们,嚼烂他们的样子。
这是隐伏着重重杀机的陷阱?这是荒无一人的鬼地?谷道竟是这样死寂,这样黝暗,一步比一步深幽,一步比一步下沉?!……疑虑和恐怖越锁越深,越逼越紧,使那些兵勇们像掉在恶梦般的魇境里。
长久被多种传统性的迷信和怪异传言捆缚着的军阀部队中无知兵勇们,是很难以本身理性和冷静思索脱出这种惑人的魇境的,方才的真实攻扑反而变成迷离的远扬的梦了,震天的战鼓声沉落了!众多的脚步声隐匿了!卷地而起的排枪声消失了!甚且连从自己口中发出的杀喊声也难以为继了!……砍谁呢?杀谁呢?那只是一场噩梦,沙丘是杀不倒的,灌木是伐不尽的,而谷道像羊肠般的通向前面去,不可知的恶运在前面等着!
气势被这些恶魔般的谷道割碎了,兵勇们满脑袋全是空茫无主的感觉,恐惧随着阴风直朝人的骨缝里吹,每人的汗毛全竖起来了,每人的脚步都兢战着了。
“嗳,老伙计,咱们敢情是遭鬼迷了!”
“它奶奶,这条倒楣的凹路,约摸直通阴朝地府的罢?……阴风习习的,连半点人味全没有……”
兵勇们的习惯是这样的!打了胜仗去抢钱、翻尸、敲金牙、掏尸首的口袋时,即使人少也嫌人多。一到恐惧狐疑的辰光,即使人多也嫌人少。实在每条谷道里,少说也涌进来百把人,但由于路狭弯多,快慢不一,三转几不转的,谁都看不见人在哪里,恐惧使他们三个一簇,五个一簇的麇聚在一起,前面的疑心后面的偷偷遁回去了,后面的疑心前面的把他们遗弃了,几个人麇聚到一起时,彼此都以为这样可以减轻孤独时所产生的恐惧,谁知你一言我一语的一猜一疑,自怨自责,反而更糟。
“天灵灵,地灵灵,列祖列宗全显灵!”一条抖战着的嗓子近乎绝望的叫出来:“只要保佑我活出这条鬼路,就是踹开盐市,这一遭我也决意不抢钱,不奸宿,算是报……天恩!”
“甭让人笑掉牙了罢,瘦猴。”一个说:“你这一遭不奸不抢,下一遭照奸照抢,哪个神佛肯上你的圈套?对天发誓,不兴来骗的。”
“那我就……就……再加一遭!”瘦猴说:“我它妈两条腿,全软了它丈母娘了,我自知早先作多了孽,只怕今儿活……不成啦。”
“呸!”前头的一个牙齿也打着战,认真的吐了口吐沫说:“破你这句晦气话!到了这步田地,说话怎么还不知忌讳?!”
进入各条谷道的兵勇们,差不多全这样猜着、疑着、怨着、责着、求着、祷着,而可怖的魇境却走着向下的螺旋,越是这样,越把他们拖扯下去,最后,大伙儿沉默下来,任由远近时日听取得的,多种样的传言所幻化成的形象,在泛黑花的眼里浮现着,……阴魂会领着枪子儿来找仇人。阴魂会缠着朝刀口上碰。凶死鬼进不得阎罗殿,永世都作飘泊的游魂,不能再转世为人。张三梦见七颗红枣,就一口吞了,二天一上火线就中枪阵亡,尸首上不多不少七个弹孔。李四在开战前梦见一口写着他名字的黑漆棺材,以为必死无疑,谁知却抢到一大袋银洋,见“材”有“财”!
人在阴森的谷道里像游魂般摸索着,偶尔有一个人醒了一下,骂说:“真是糊涂,临出发时,意忘了烧香拜庙了!”
“我……倒拜过几处庙。”另一个说:“没用,我自觉神佛并没护在我身上。也许……前面就会遇上民团!”
而这些真实的景况都不在赵团长考虑之中,等全团都进入谷道之后,半晌没再听见枪声和杀声,他圆圆的胖脸上又现了笑容,到底是自己算得准,这一带险地盐市并没设有伏兵。他勒马盘旋一匝,向从勇和从骑发出跟进的命令,磕着马进入右侧第一条谷道。
他永也不会知道,石二矮子那双眼一直没离开过他,而那条谷道正是石二矮子扼守的那一条。
【0098】
同一时间,在盐市西边的大渡口附近,情况却是反着来的。坐在轮椅上的戴老爷子和粗腿钱九都守在这一边,大渡口这一带,除了北岸高堆上的樊家铺是个可以坚守的险寨外,其余各处虽然灌木密生,却无险可凭,这种开旷的地势,谁都知道有利于江防军展开攻扑的,而大渡口必须要守得稳,因为它翼护着盐河岸的一串码头,屯弹屯粮的堆叠和集中保护妇孺的绳席厂,江防军要越过这片开阔地,就能刺入盐市的心脏区,假如他们一纵火,盐市损失就更惨重了。
戴老爷子知道这付担子够挑的,只有在平地上挑出三道一丈八尺宽,一丈二尺深的深壕,把少数枪队放在樊家铺,多数枪队沿棚户区西侧的乱冢堆散布开,锁住壕沟的正面,而把绝大多数使用铳枪、刀矛、叉棒的人群,远远的拉开,拉离北洋防军可能用为决战的地方,伏伺在更西边的一条干涸的大沟泓里。 “我不懂老爷子您的意思?”粗腿钱九放开天生的嗓大门儿嚷着说:“您不让使铳枪刀矛和叉棒的人参与这场火?单凭薄薄的枪队拉成的一条线,就成挡得成千的江防军?!”
“您是个直性人,脑袋不会绕弯儿,”戴老爷子叼着烟杆儿说:“这种地势,我挖空脑子想了好久,也只有这样布置才能退敌。喏!你瞧!”他捏起烟杆,遥指着南面高堆的堆尾说:“那条高堆由汤六刮领人守着,到堆尾为止,假如江防军要攻大渡口,他们得绕过堆尾,从西南的三星渡渡河,扑向这边来。他们扑至深沟前的旷野地时,心里必有顾忌,怕汤六刮从堆尾回扑,打他们右侧背,这样,势必逼使他们全力速战!……打仗这玩意儿,打在一个气势上,我这边枪队虽薄,但我要棚户们趁他们立足没稳的时刻,从背后伸拳!他们虽少洋枪,却能凭气势赢得这一仗——江防军怕后路被切,哪还有心朝里攻?他们一退,枪队追着打,棚户们尽管拿棍换枪就是了!”
“嘿嘿,”钱九笑起来,点头说:“老爷子不但越老越不迷糊,反而比咱们年事轻的聪明多了!……我钱九早先干土匪,背后打黑枪打惯了的,这份差事我领了!”
戴老爷子虽不能称得上是料事如神,至少也没离大谱儿,大渡口的这场火,算是在他手巴掌上打的。
担当攻扑大渡口的刘团绕路绕得远,从三星渡渡河,只有一只渡船好使,只好着人现扎木筏,草草的赶渡,等全团人马拉过河,天色业已开亮了。那个草鸡毛脾性的刘团长也没等队伍整顿成形,就使细马鞭子乱抽人,一叠声的催令打攻扑。好在地势开阔,展开容易,底下怕捱马鞭抽打,也就板起脸掉过面,依样画葫芦,来它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子吃烂泥!
队伍在开阔地上展开后,原可很快朝前推行的,谁知脚跟还没立稳,戴老爷子就吩咐守在正面的枪队立即开枪了。
“老爷子准是糊涂了!”那些枪队里的枪手议论说:“平素他一再交代咱们,不等江防军临近不要乱放枪,今天他是反着来,这么早就放枪,子弹连构也构不着人,到底是怎回事?!” 老头子耳朵满灵的,一听着这些议论,就生气嚷说:“我吩咐你们放枪,你们就替我放就成了!……你们那些张嘴要是实在闲不住,就替我如此这般嚷着招降!”
江防军攻扑过来,条条灰蓝色的人影结成团儿朝上滚,但密扎的枪声打慢了他们的脚步。无论那些枪弹打不打得着人,但那些防军却都能清楚的看见落弹线上飞迸起的泥沙,那种明显的落弹线对于攻扑者心理影响很大,仿佛那儿就是阴阳界,线外还是人世,线内就是阴间,兵勇们谁愿先顶上去挨枪子儿?存心畏死,脚底下就跟着磨蹭起来。这样一磨蹭,原先拉散了的队伍就密密的麇聚起来,前面不动后面催,打上了死疙瘩。
那个刘团长一瞧这种光景,赶急响号召各营营长,骂说:“这可是打攻扑,不是滚肉球,……午前若不冲进盐市,我它妈一个个先在你们脑袋上点卯。”
一顿狠骂的结果奏了几分效,队伍勉强顶着呼呼叫的枪弹通过落弹线,进入灌木区。那些低矮的灌木展布成一片绿海,看上去不觉得怎样,队伍若想通过它,却是难上加难。灌木丛是那样浓密,乱枝纠结交缠着,变成陷人的软坑,扯也扯不开,拉也拉不脱,除了伏身在枝柯下硬钻,就得踩着那些有弹性的枝条蹈舞。
这当口,夹在枪里飘来了许多叫喊。
“防军进了老鼠笼啦!伙计。卷杀罢!”
“缴枪!缴枪!扔枪不打!”
那些叫喊落进敏感的攻扑者的耳里,不由人不兴起种种被围被困的猜疑!天知道眼前这些灌木丛里会不会突然出现一股伏兵?!天知道南边堆尾会不会伸枪来应援?!因为叫喊声中已经明显的暗示出——你们被困了!
领先进入灌木丛的兵勇们不敢再深入,跟着钻进灌木丛的兵勇们也落得蹲下来,兔子似的竖起耳朵听风,不愿冒险。江防军先头几百人被喊声阻挡在离头道深坑五十丈远的地方。那阻挡是短暂的,因为四野不见任何动静,先头的防军兵勇们已能看得见当面深坑,以及深坑积土埋下的鹿砦的尖齿。
正当兵勇们以为那是骗局时,身后的喊杀声腾扬起来了。那是一种使人听来毛骨耸然的声音,原始、惨烈,凄怖又野蛮,那不是军旅中职业性的呐喊,不是惯常听得到的人声。黑鸦鸦的一群人,从江防军阵后的泓沟里撞来出来,有的戴着竹笠,有的披着雨蓑,卷起裤管,精赤着脚板,他们像一匹匹狂兽般的嗥吼着,摇舞着木棒,挥动着铁叉,端平了带红缨的长矛,高举着雪亮的单刀,直朝江防军猛烈扑袭过去。灰白的黎明的旷野也仿佛被惨烈的呐喊声撼动了,沉郁的大气中塞满了那种绵长不绝的音浪,一波波地朝远方荡开。 江防军受惊的兵勇们不得不因此放开亟待攻扑的正面,掉转脸迎向这场出其不意的反扑;枪烟从灰蓝色的人丛中腾起,子弹在半空呼啸着,虽然有些棚户们中弹仆倒了,但枪弹阻不了这种原始的攻扑,他们叫喊着,像一群吞了符咒的疯子,迎着雨般的枪弹,滚杀进江防军的方阵里,方阵被这股潮水冲乱了,面对面的搏杀像蚁斗般的进行着。
钱九率着的这群棚户冒死滚杀,完全抵销了江防军依仗枪械精良的心理,双方一到了肉搏的阶段,江防军就吃了大亏;上了刺刀的洋枪远不及刀叉棍棒灵活,江防军的斗志又远不及棚户们那样高昂,所以短兵一接触,江防军就有了崩溃的模样。
这种大规模的原始搏杀的凄惨景象是少见的,宽长数里的旷野地上,全是一群一簇滚动的人头,杂乱的枪声仍然在鼎沸的人声中迸响着,有时人声竟也盖过了枪声。有人站在坟顶上呜呜的吹螺角,空气灌进角声,仿佛天和地都跟着呜咽走来。空气确然在呜咽着,眨眼就有或群成阵的活人倒下去变成滴血的死尸,每个人的心里再没有别的,偾张的脉管里单一的回圈着一个杀字,呐喊、呼声、惨叫和呻吟声卷连在一起,分不出声音里表示着什么。……粗腿钱九领着一队匣枪手在灰蓝色的人群奔窜着,横起匣枪两面泼火,一面粗声嚷着:“杀官不杀兵!扔枪的活命!”随着他这样的吼叫,许多江防军的兵勇们都跪地扔枪了。他揪住一个兵勇的衣领,摇晃着,问他领头的官儿是谁?那兵勇面如土色,团起舌尖啊了半天,才说出:“是……是……刘团长!”
“我要活剥那忘八羔子的皮!”钱九说。
他这样滚在血泊里搏杀,使他满头滚着豆大的汗粒,唇干舌苦,不停的激烈喘息着,但他满心是明亮而畅快的,仿佛觉得能看见心头燃烧着的那一把活生生的火苗;这样的感觉是他当年拎枪走黑道,杀人放火时所未曾有过的,忽然他眼里出现了关八爷的那张脸,在惨红火光的围逼中凸露着,他的眉影罩着那种闪忽不定的火光,他深黑凝定的瞳孔里也亮着那种火光,他的脸上也有着燃烧的表情——饱含着凄苦,饱含着悲怜的笑容。……红火暗下去,那张脸扇乎的隐遁了,他想捕获它,拥抱它,但那是徒然的,只有临别的印象残存着:大片霞云染着西天,雄健的背影寂立在方头渡船的船梢上,贴地的晚风吹过河上,牵起他一角蓝袍……就因为八爷不在盐市上,这付沉沉的重担每人都得挑。……他滚杀过去,一面喊着:“姓刘的忘八羔子拿命来!”直到一颗流弹贯穿他的胸脯,他掼倒在泥地上打着滚,他口喷血沫的嘴,还吸动着,继续吐出这样的声音。
有一股气横在棚户们的心里,使他们敢于揭地吞天!前面有个汉子被三个蓝衣兵勇围困着,他身上破戳了几刀还没倒,但浑身都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了,有一个兵勇胆怯,转身想跑,那人狂呼着,端起削尖的木棒直撞过去,棒尖嵌进那兵勇的后腰,破腹穿凸出来,棒尖染了血,棒身上绕着一盘花蛇似的肚肠,犹自在吱吱响的扭动着。另外两个吓软了腿,跑不得了,拖着枪枝在地上游着。……东北角有几张单刀围着一个江防军的官佐,只消一刹工夫,那官佐就变成一些粘着泥的肉块,只有一顶硬壳军帽是完整的。另一个官佐早已放下枪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遇见谁都颤声喊着饶命,声音尖细得像是女人哭,又像笑着唱小戏,又滑稽又凄惨。……一个端钢叉呐喊而上的棚户中了一枪,枪弹打飞了他的天灵盖,剩下的半个头,还歪起嘴角把那一声叫完,直到绊在一具尸体上,他才跌倒咽气。……另一个把拖出的肚肠别在腰带上找着人打,旁人赶来扶他,说他带了伤,那人说:“不关紧,我提一口气,还能再杀它两个人!”……一个楞头楞脑的侉汉抡着一把大铁叉,一叉挑起人来,就发力朝外摔,中叉的兵勇惨叫着,像一束草把般的在半夜翻滚,血雨溅得人满头满脸,连喊声也跟着人翻筋斗,那人一口气连挑飞六个兵勇,使他面前跪倒一大片江防军。
这些形像落进刘团长放大的瞳孔,使他需要马弁搀扶才能走得动路,这之前,他迷信着枪杆,更迷信着他自己的马鞭,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些软扒扒惯了的乡民,叩头如捣蒜的老百姓,一刹间也会变成泼吼着的猛兽,威风凛凛的恶煞神。他的马鞭早不知遗落到哪里去了,他无法再叱骂兵勇,不准他们丢枪,他的兵勇们经过一阵极短的搏杀,就已经开始纷纷溃逃,盐市上的枪队鸣枪追盖着,一路上都是尸首。
棚户们和枪队合在一起,追着江防军刘团的溃兵,一直追到三星渡,大渡口这一战,刘团损失了两百人和将近一半的枪枝。
【0099】
到正午为止,躺在小公馆里等着听捷报的塌鼻子师长听到的并不是捷报,却是全师惨败的消息,除了炮队和马队损失轻微,其他各团都损伤很大,攻小渡口的赵团被困陷在谷道里,棚户们贴近冲杀,更用成笆斗的石灰粉从高处推滚下来,使兵勇们迷住了眼,一部份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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