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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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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流,一路全滴着钱大的血点儿,假如像这样下去,也许在半途上就会因失血过多,从马背翻落下来,无依无靠的死去了。关八爷想到这儿,不由心头一凛,立即抽出攮子来,割断袍角,齐伤口以上,紧紧的勒了几匝,觉得这样虽然不能完全止血,至少也可以延缓时间,不至把体内的鲜血流尽。包扎了伤口之后,就猛力的使单脚磕镫,催马疾行。
【0087】
处在这样危急无助的辰光,天顶的重重叠叠的灰云推涌着,翻滚着,互相交错着,一阵狂风扬起路面的糙沙,雨意可愈来愈浓了。关八爷仰脸望望天色,两道浓眉不由紧蹙着剑立起来,透过他饱有经验的眼,他晓得这场雨再不是绵绵的春雨,却是春残夏接的季节中偶兴的雷暴雨,他两耳仍极敏锐,听得见半空滚动云层里嗡嗡的水鸣声,这种水鸣声正是雷暴雨来临前的最显明征兆,民间通常把它传说成云缝中有苍龙使巨尾绞水。而这种水鸣声在先,沉雷在后的雷雨不同于一般雷雨之处甚多;一般雷雨来得快去得快,多系骤雨和阵雨,不致耽搁长途赶路人的行程太久,只消找个落脚处暂避片刻就行了,而这种有苍龙绞水的雷暴雨却是发大水,起大泛的根源,因为它不单雨势极为威猛,落雨的时间更长,一旦落下来,瓢浇似的哗哗倾泼,说不定能落几天几夜。
自己并非怕雷怕雨,常年走在长途路上,风霜雨雪也不知经历过多少,上回冒着大雪赶路,也并没把人难倒。但目前不同,自己知道没合口的枪伤伤口最怕遭雨水,若被生水泡过,势非化脓溃烂不可,再者,伤口正在流着血,单是血浆见了风容易凝固,只要不经受剧烈震动就能阻住新血外流,但一遭雨水就不同了,还没来得及浓凝的血浆会被雨水冲落,新血混了雨水,会流得更快,这些还不是最可忧虑的事,顶使人担心的却是白马一块玉容易被暴雨惊吓,发力狂奔,平时还好,带着伤使不上全力,很难控得住缰绳,万一在暴雨中坠马,大罗神仙也救不活自己的性命,自己坠马不关紧,救援盐市岂不是也将化成一场梦幻烟云?!
云层急剧的翻滚着,朝低空漫压下来,天地随着昏暝,犹如夜暗将临,一阵阵贴地吹刮的疾风把带粒的糙砂卷扬起来,刷刷的鞭打着关八爷飞飘的袍角;空气是湿润的,带着一股雷雨前常嗅着的铜腥味,雨点还没打下来,而雨水的冰寒之气已经降落,透过人的衣裳侵入人的肌肤。风势愈刮愈狂,刀劈一般的使路旁行林的枝叶飞翻,许多由细枝互击产生的绿色碎叶,也漫空飘舞着。
陡的在眼前掠起一道鞭刷似的大闪,紧跟着响起一声长长的绕云滚转的雷声,这是一声催雨雷,俗称打天鼓,雷声威猛,绕着天脚轰隆了半个圈儿,使极远处撞响了隐隐的回声。
远处的芦荡梢尖上走着风的大浪,晕暝中听不尽鸟雀的扑翅惊鸣,令人骇怖的云脚朝下伸,和四周的林梢相合,一丝一缕的云气游着舞着落入旷野,烟非烟,雾非雾,真像想攫取什么的龙爪一样。
白马迎着扑面而来的浸寒的云气,抖开的鬃毛劈破声势虎虎的狂风嚄嚄的鸣啸着蜷蹄奔驰,仿佛这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人一马才配领受这天,这云,这滚动的雷响和虎虎的狂风。它宾士着,它白色的身影穿云拨雾,像一条矫健的白色游龙,它双耳像两柄合拢的白刃,在极度敏性的颤索里听着八方的消息,它前蹄倦刨在糙砂之上,蹄花总在身后丈许远近腾扬,它的肚腹几乎贴着地面,它似乎知道主人的心事,宾士得平稳急速,有若腾云。
在雷暴欲临没临的这一刹,关八爷拆除了一切游乱的意念,全神贯注,控缰催马。他想过,无论暴风雨怎样险恶,对他的伤势怎样不利,他既离开了羊角镇,就不能半途折返。情势逼得他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场暴风雨他是非冒不可的了。可叹的是这一路如此荒凉,一去卅里难见人烟,根本觅不着聊避风雨的地方,万一晕眩落马就是死路,除非能早一个时辰巴到三里弯的小野铺,……但那是来不及的,暴雨业已随着另一道大闪,另一声催雨雷,从芦苇荡那边倾泼过来了。
暴雨倾泼过来,闪动着一片密不分点的白汪汪的水光,鲸吞了那片密密札札的绿芦苇,遮断了前路上的林子,包笼了原野上一切景象,慢慢朝白马奔行处聚拢,第一泼两声大而稀,但极为沉重有力,叭叭叭叭,像落雹似的激射在沙路上,把路面浮沙打得深凹进去,成一些杂乱的铜钱大的穴窿,雨点的水晕继续在窟窿四周扩散着。
一只逞强的癞鹰低旋着,发出无可奈何的惊惶而又愤怒的啾鸣。关八爷摇摇头,因为似乎听见在什么地方,在遥远的身后,有人在呼喊着他。
“关……八……爷……”
“关……八爷……”
但那声音是断续而微弱的,常被狂风铲断,他再想留神谛听时,哗哗暴射的雨声业已吞下一句声音,根本什么也听不到了。那会是谁呢?那极可能是小蝎儿他们,瞧出天色不好,放不下心,领了一拨人骑马直追下来,但那是没有用的,不论生死,这趟万家楼自己是非去不可的了。
雷暴雨的来势那样猛,雨水哗哗朝下倾倒,云低得能打着人头,从额上不断滚落的水珠使人张不开眼,压根儿分不出那儿是天?那儿是地?那儿是云?那儿是雨?闪光连着闪光,一支支惨白的活珊瑚使人心惊目眩,雷声在云里哗笑,雨水是冰寒的箭镞,把一个带着枪伤的豪士折磨着,转眼功夫,关八爷全身从里到外全都湿透了,为了便於呼吸,他几乎伏身在马背上,深深理下头,一任白马朝前宾士。
雨水倾泼着,闪电是游窜的青蛇,是炼狱里的魔火,那样反覆的,肆意的禅续的,要捕获一个人,焚烧一个人,吞噬一个人,熬炼一个人;关八爷咬紧牙根伏在马背上,雨水从他背脊上蹦开,他把手棚塔在眉上,偶尔睁开眼缝,沙路已不是沙路,是褐黄带黑的河流,天光是青的,是黑的,是惨惨的粉青,是刁刁的墨黑,一句安谧的柔美的自然风情都被这场恶意的暴风雨破坏了,撕裂了,天和地被孤立起来,变成蛮野的原始的洪蒙,不见走兽,不见飞禽,满眼只见青蛇游窜,魔火抖闪,满耳只听得哗笑的雨点,哗笑的雷声,这正是幼年时噩梦中常见的炼狱景象,而今阴山背后的炼狱已落在人间……
白马一块玉不愧是一匹名驹,它并没有被满天游闪和震耳的暴雷所惊,马蹄泼着含沙的浊水,认准草尖夹峙着的朦胧的路影朝前宾士,马背上的关八爷浑身冰寒,全靠着白马身上蒸腾的汗气温暖心窝。仿佛有一座荒村,一座碾盘,在幽灵般的闪光中移转一下,闪过去了。路边的柔草被暴雨蹂躏得惨不忍睹,草叶寸断的,埋入泥沙的,根须暴露的,随水飘流的不一而足,在这样鬼气森森的青幽惨白而寒冷的闪光世界里,在关八爷透明凝注的眼瞳中,似已活化成某种不幸的、苦难的、在暴力侵凌下所形成的象征,那不再是野生的柔花柔草,而是许许多多扭歪的、残破的、流血的人脸。莽悍的朱四判官不曾想到这一点……天生纯朴善良的人是无可指摘的,他们必须有人拯救!……在闪光过后的黑暗里,那些人脸纷纷旋转,从暴雷的巨响背后,他听得见那些无声的号泣哀啼。
闪过去,使人目盲的闪光和陷塌的黄暗,闪过去,雪青雪青的林枝——一些鬼魅般的戟立的尖牙。狂暴的雨点鞭打着他,不歇的闪光鞭打他,这原始的洪蒙般的世界是一匹蛮野的兽,狞笑着舐吸他创口流迸出来的血液,他不是什么铜打铁浇的英雄豪杰,他的鲜血时时不断的迸流使得他肉体极感疲弱,他浑身浴着掺和了血水的雨水,开初是极度的寒冷,后来变成一种烧灼,复由烧灼变成麻木,他的脸在闪光中更加青白,他的唇变成乌紫色,他惟一可凭借的不再是一向健硕的躯体,只是一种痛苦的爱心所结成的意志,……万家楼,万家楼……伏身马背的关八爷,在半昏迷中,仍然这样反覆的自语着。
老天仿佛要存心折磨这样的一个人,闪电嬉弄着腾汗的白马,咯喳喳的响雷就在他头顶上炸裂,电光劈中路边的一棵古树,连枝带叶撕裂开来,腾着白色的烟氛,一只被雷火灼伤的鸦鸟跌落在水泊里,歪着身子,哀切的扑扇着翅翼,啼叫着,作本能的挣扎,但那是徒然的,鲜血从它喙间溢出来,它归入了这劫难。
三里弯路后的野铺的影子打一个盘旋,从白马的身边闪移过去。暴雨并没减弱。
而天却真的黑了……
【0088】
关八爷并没听错,在这场可怖的暴雨中,距他身后一里地,确有七八匹马在追着他。关八爷枪伤没痊,执意要亲去万家楼,小蝎跟几个头目们虽不敢顶撞他,暗地里总放不下心,所以大伙儿计议妥了,只等关八爷马出羊角镇南门,就由小蝎儿自领七八个人拨马蹑护着他。谁知白马一块玉的脚程太快,一般马匹差得很远,行不多久,就连关八爷的影子也见不着了。经过一段荒路时,不知是谁首先发现了迤逦的血迹,惊叫说:“不妙,八爷他……想必是伤口破裂了,咱们务必追上去,劝他回镇。”
“天色更糟,”小蝎儿说:“眼看要起大雷雨,八爷为早天救援盐市,真的豁着命干的。……说句真心话,旁人都死得,唯有八爷这种好汉子死不得,他那伤口要是沾上生水……残废算轻的,只怕连命全保不住,咱们放马追罢。”
就这样,七八匹马迎着风砂直追下来,并且一路绾起喉咙叫喊着,但得不着半声回应。他们一样的淋着雨追到夜晚,精疲着力竭的投到三里弯没鼻子大爷开设的小荒铺里,讨了一盆火烘衣,又叫些烫酒来温暖身子。
“这一路没见着人影,”一个汉子担忧说:“八爷伤口流血过多,半路上会不会弄出岔子。”
“我想不会的。”另一个说:“八爷的马快,也许这阵子业已进了万家楼了。……可惜雨泼得太凶,一路全是水泊,找不到马蹄印儿。”
风和雨仍在荒铺外翻搅着,把卸落的窗篷弄得咯咯作响,肥胖的没鼻子大娘正在拌料喂马,一面低声的嘀咕着她的矮老头子,声音细碎,絮絮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
“我晓得,”老头儿嗓门儿倒满大:“我生着两眼干什么的?!一眼瞅上去,就知他们是朱四判官的人,从羊角镇下来的。……我还怕什么?谁还能再割掉我一个鼻子?你怕他们吃东西不给钱?把门顶上,风太大了!”他朝客堂里伸着头叫说:“甭等烛火被风吹熄了,再耗我几支火柴!你们这些土字型大小儿的大爷。”
“你不要命了,老砍头的。”没鼻子大娘骂说。
老头子眼一眯,牙一龇,喝热汤似的笑起来:“你甭替我担心,——我这几根老骨头打总算,也不够一颗枪火钱的,就算他们爱吃人肉也轮不着我,我是哇哇哇。黑老鸦,连肉也是臭的酸的,闻闻就够了。”
客堂里围着一支白蜡喝着闷酒的汉子们,也都被没鼻子大爷这番话逗笑起来,只有小蝎儿双手抵着下巴,两眼疑疑楞楞的望着飘摇的烛焰,显出焦虑不安的神情。
“你们顶着这场雨,真像顶着刀。”没鼻子大爷见了人,就像苍蝇见血一样的犯了老毛病,捏住烟杆踱过来找话说了。
“问问他罢,蝎爷,”一个说:“他也许见着八爷了的。”
“我说,没鼻子大爷,我想问问您,”小蝎儿说:“天将落黑时,您见着一个骑白马的汉子打从铺前经过没有?……这事是很关紧的,他带着枪伤……”
“没有,”肥胖的没鼻子大娘挺着肚子抢过来插嘴说:“我们任什么全没见着,连老鼠毛全没见一根。”
“原来你们是追人的。”老头儿抽了一口气说:“那人是叫你们开枪打伤的?朱四判官半辈子没干过好事,日后该翘着屁股下地狱眼儿。”
“咱们不再干土匪了,没鼻子大爷。”小蝎儿说:“咱们的头儿四判官也已经死了。咱们弟兄如今全要跟着关东山关八爷去助盐市,关八爷是跟咱们头儿比枪时带下的伤。伤没好他就急着要来万家楼……咱们不放心,跟着下来,却找不着他。”
“嘿,你们可真会说谎!”老头儿说:“专拿鬼话骗人。你们那儿是追什么关八爷?!你们是踩路儿,接暗线,打算再卷万家楼,上回你们开枪盖倒了保爷,这回更辣刮,没动手就先害死了业爷。”
“谁害死了业爷了?您说。”
“有人在水塘边打算掬水喝,忽然发现脚下有根麻绳头露在水面上。”没鼻子大爷说:“那人一时好奇,伸手拉动一下,业爷就从水底翻了上来,双手反缚着,背上还着人系了一柄铁犁头。——他脑后有裂伤,是被人先拿钝器击倒后,沈尸在塘里的。想来你们比我清楚,——万家楼的人众口同声,全说是朱四判官害的,说四判官枪马聚屯在羊角镇,就是为了再卷万家楼。”
“天晓得?!”小蝎儿双手捏着拳,叫说:“天晓得,朱四爷死后还背了个谋杀的罪名!若论歹毒,这人可真歹毒到家了。”
“亏得咱们适才没拉缰直放万家楼。”一个说:“假若冒冒失失靠近栅门,怕他们不拿咱们当土匪办?叫割掉了脑袋怕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呢?!”
“这宗事可不是咱们的人干的,老爹。”小蝎儿说:“咱们的头儿业已死了十三天了,羊角镇的人全晓得这回事,……关八爷离盐市,打算说动咱们拉枪去盐市保民,头儿拗着性子要跟他比枪,枪伤八爷后,他自戕死了的。关八爷挂虑盐市安危,放马下来找业爷……却不知业爷遇害了……”
“就算八爷业已进入了万家楼,他这趟也算白跑了,”一个熟习万家楼内情的人说:“业爷遇害后,若是小牯爷作主,事情还好办,要换了珍爷作主,准不肯拉起枪队去助盐市。珍爷是个文弱书生,一向没有胆量,他未必肯大明大白的开罪北洋军。”
“万家楼肯不肯听八爷的话,那还在其次,”小蝎儿说:“咱们耍枪玩命,却不怕开罪谁,即使北地这些大户不肯拉枪,咱们好歹还有几百人枪,好跟江防军豁着干一番,目前最使人担心的,还是八爷怎样了?!”
一提及关八爷,大伙儿就捧着脸沉默下来了;无论这半个月来起了多少变化,朱四判官手下人总和万家楼的人有着极大隔阂,想盘马直进万家楼是行不通的,说退回羊角镇罢,更解不得悬虑。窗外的雷声像巨碾,辗压着四野,闪光擦白了油纸窗,雨在倾注着……
雨在倾注着,万家楼的灯火在关八爷的眼里盏盏都成了双的。他毕竟撑熬过这半日的马程,驰过古老的七棵柳树来到这里了。万家楼在这许多年里,一直是走西道推盐汉子们的中途站,自己也曾在镇上盘桓过不少的日子,万金标老爷子对江湖浪汉的关注与照拂,万家楼住户们的温厚和平,都暖暖烘烘的久漾在人的心上;除却黑里那个久已残破的老窝巢,若说那儿还有个停翅暂栖的地方,那就该算万家楼了。
或许因着落暴雨罢,万家楼南北大街上灯火零落,显得分外冷清,大部份店户人家都提早收市了,只有茶楼、浴堂等处还有晕蒙不清的灯的光球,隔着密雨闪亮着。白马经过这一路宾士涉跋,浑身满是泥污,被雨水冲出条条黑迹,渡过沟泓涉过水泊的行程对于牲口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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