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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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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也怪不得我,大老板,”戴黑羊皮帽的说:“如今盐市那块咽喉地卡得很紧,北地大宗皮货过不来;我想去大湖泽那边收货,路过邬家渡口,遇上民军跟朱四判官对火,又蹩回来了。……收不着产地的货呀!”

  “盐市也留货吗?”

  “只是查。”戴黑羊皮帽的说:“除了菜蔬米粮外,其余各货不准通过大小渡口。”

  毛六听着,心里一动,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留神他们的谈话。 


【0072】
 
  “朱四判官也真是,”矮胖子抱怨说:“早先他原在北几县吃混世饭的,怎么又拉到大湖泽去了?!”

  “听说是踩着六合帮一路踩下来的,”戴黑羊皮帽的压低嗓子说:“他原想把关八爷领着的六合帮当成肥肉吞,谁知六合帮那伙人不是肥肉,却是骨头——谁硬啃都会崩了牙。……在邬家瓦房被一把火烧退,又碰上民军迎头打,这回是输惨了!”  旁边的毛六暗暗打了个寒噤,……四判官惨败邬家渡,消息很快传进县城来,假如北洋防军听着这消息,说不定生出反悔之心,把帮打合同撕掉。事儿业已到不能再延的地步,非得马上去找齐小蛇不可了。离了早点铺,匆匆赶到祥云庄去,齐小蛇正在洗脸换衣,一付打算出门的样子,远远看见毛六进来,就忙不叠的迎说:“冒大爷,您来得真是巧极了,我正打算到您那儿去呢!……适间我听着一条对您不利的消息;朱四爷在邬家渡败得很惨,眼前是不是还能聚得起一千人枪来帮打?在我看是颇成问题的了。……这笔款子如今对他用处极大,您该早些把款子运走,就是尔后江防军反悔也来不及了。”

  “我来,正为这事,特意找您打商量的,”毛六说:“我若不把事办成,就对不住朱四爷了;我这笔钱,打算亲自押运到北地去,如今封河季,水路不通,只有起旱,说起旱,这三大箱银洋可就太抢眼了,而且还得经过盐市附近,难保没有险失?”

  “嗯,这倒是……有点儿难人,”齐小蛇沉吟着:“咱们里边坐下谈罢,不过请您放心,您有难处,就是我有难处,敢不尽心尽力?”

  齐小蛇说话虽很热切,却没立刻拿出主意来,这使毛六自觉被倒吊在半虚空里,上上下下都不踏实,两人到了店后的暖堂里,齐小蛇皱着眉毛吸起水烟来,仿佛要从烟雾里找出个妥善的主意,而毛六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管抓耳捞腮猴形毕露。

  “嗯?嗯!嗯?!我这倒想起来了!”齐小蛇自言自语的说着,猛可的拍了一下膝头:“您若想把这笔钱安安稳稳的运走,最好的办法是把它打散了,渗混在运米粮的长袋里,盐市附近各卡儿上一向不扣米粮,很容易就混过去了。再说,花街这一带的驼贩们都在帮,(帮会中人俗谓在帮,)我在他们面前,一向是说一就是一,不知您觉得如何?”

  “行,行!”毛六说:“这真是个好主意!”

  “说做就做,”齐小蛇说:“待我着人去找张老实去,他是这儿驼贩头儿。银洋装妥后,咱们傍晚出城,趁早穿过小渡口;我只能送你过小渡口就得回头了。”

  “您这么热切的帮我的忙,我真不知怎么说才好。”毛六说。

  “那儿的话,冒大爷。”齐小蛇笑说:“您这么一说,可就太见外了!”

  “小渡口离盐市太近些了,”毛六显然放不下心来,伸着颈子问说:“您知道关八跟咱们头儿是死对头,盐市实在是座鬼门关……我的意思是:不能绕远些儿走吗?比如说走官家渡也成。”

  “我说,您可甭弄岔了。”齐小蛇摇头说:“您既将银洋渗在米粮袋里,您就要自觉是个米粮商;按道理,米粮商通常都走小渡口,假如不按常理,反而引人起疑。您要是信得过我,您就跟着我走,就这么大明大白的从盐市东面经过,准没事儿。凡是出岔事,都是心虚引起来的,您不心虚胆怯,他们反而猜疑不到您的头上……”

  “有道理,有道理。”毛六说。

  他并不知道他的颈子早叫齐小蛇套得紧紧的了。

  米粮商的一大群驼米的牲口,在寒风虎虎阴云密布的半下午离开花街,蹄声得得,浩浩荡荡的朝北去了。这些驼贩们长年不断的南来北往,他们把北方产的五谷杂粮运到南方来,把产米区的稻米运到北方去,赚取一些辛苦钱来养家活口;风雪严寒的季节,啷啷的驴颈铃声,是寂寂长途上唯一的点缀。

  这一趟出城的牲口特别多,一共有七八匹骡子,十二三匹走驴,每一匹牲口背上,都驼负着两三条长长的米粮袋儿,沉重的米粮压鼓了牲口的肚腹。驼贩们一共有六七个人,由驼贩头儿张老实领着,每人都套着鸡毛或芦花编成的毛窝鞋,手执短小的赶驴棍,各自照管着两三匹牲口。这一趟米粮,是毛六按照齐小蛇的话,以冒突的名义买下的,对于驼贩们来讲,算是包运,按里程给价,齐小蛇当着毛六的面,特意关照驼贩们说:“这位冒大爷是北地来的大粮商,为人极为慷慨,这回天寒地冻烦劳诸位辛苦赶长程路,他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所以要兄弟告诉各位,运费加二成不说,这一路饭食都由冒大爷照料……”驼贩们听了话,都眉笑眼开的精神起来了。米粮是齐小蛇另觅米粮行装的,驼贩们并不知米粮袋里还渗的有比米粮更值钱的东西——五千多块大洋。

  牲口放出城不久,地势高亢的盐市就落入人的眼底了,那旗幡招展的长堆,那坝上展铺着的一条灰色长龙般的瓦脊,都在天脚层云下隐约显现着;齐小蛇骑着一匹深栗色的走骡走在驼粮的牲口后面,毛六换了一顶老羊毛的风帽,围着厚重的围巾,骑着一匹斑驴子走在压尾,只露出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

  丑媳妇怕见公婆面,望着盐市的毛六怎能不心虚?没诈到这六千银洋时,还苦苦的想潜入盐市去,把风姿撩人的小馄饨接出来,一道儿远走高飞;靠齐小蛇的帮忙,平白诈到这笔钱之后,连朝思暮想的小馄饨也不要了,只想速速插翅飞开,离盐市越远越好!……天底下标致娘儿多的是,有钱就不愁没有女人,何必拼着性命进盐市,老鼠穴里倒拔蛇去?万一让卞三的阴魂缠住腿,想走走不了,那就惨了。

  牲口要经小渡口,必得顺着盐市边缘绕半个弯儿,在毛六的眼里,盐市是越来越近了。风在路边枯枝间倒吊着长号,那声音又尖又惨又绵长,仿佛有什么样屈死的冤魂扑来夺命一般。……啊,卞三哥,卞三哥,毛六心里有这么一种僵抖的声音在哀告着!你可甭这样冲着我喊冤叫屈了?!你知我毛六是个贪心爱钱的,我不该坑害你,你若饶我这一回,日后我答允经常替你焚纸化箔就是了!我也答允放过小馄饨,从此再不找她,咱们总算焚香结拜的把兄弟,沥过血,折过鞋底的,无论如何请你可怜我……可怜我……我它妈从此放下屠刀了呀!

  “冒大爷,您得沉住气。”齐小蛇掉转脸说:“等歇咱们牲口要经过盐市民团的岗哨,绕过盐市东的棚户区,您得装出不经心的样子,任意谈笑才好。”

  “我……我……我……一定……照……办。”毛六上牙跟下牙只能紧咬着,不能张开,一张开就要捉对儿斯打了。

  “您像是有些不大起劲儿似的。”齐小蛇勒一勒牲口,跟毛六并肩走着说:“您是有些不太舒坦?”

  “不不不,呃,不……不……”毛六说:“我只是有些,呃呃,有些,从里朝外发冷……”

  “走的时候太急促,”齐小蛇说:“竟忘了请您喝些热酒。不过等歇到了小渡口,那边有间酒铺儿,咱们可以歇会儿,吩咐店家温壶热酒喝喝驱寒,也聊表兄弟我送客十里的一点意思。……嗯,您瞧这天色越来越暗,竟飘起牛毛雨来了!”

  毛六一抬眼,四野是那么阴惨,蚀骨的寒风吹着,雨并不是雨,只是一团团分辨不出是云是雨的雾粒,裹着逼人的寒气朝下飘,原先近在眼前的盐市被雨雾隔住,一点儿也看不分明了。……牲口群在这时通过盐市民团放出的岗哨,五六个披着雨蓑衣,亮着单刀执着缨枪的汉子坐在树丛边的茅亭里烤着火,听见驴铃一路响过来,便出来两个拦路盘问说:“谁?”

  “城里贩米粮的牲口,”张老实说:“齐小蛇齐爷在后边。”

  “兄弟伙,都好。”齐小蛇笑眯眯的赶着牲口上来说:“诸位喝风列岗,辛苦了。”

  那两人听了齐小蛇的话,只打了个放行的手势便退回去了。毛六看在眼里,不禁暗暗的疑惑起来?这齐小蛇若不跟盐市互通声气,会有这么轻松?连民团放出的岗哨都认得他?!

  “甭疑疑惑惑的了,冒大爷,”齐小蛇眼珠一转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送你的缘故,咱们做买卖吃四方饭的人,各面都要顾得周全,管你张王李赵怎么个争法?咱们只管做咱们的交易就得了。我要是存心卖您,又何必费那么大的精神为您搭桥牵线?!”

  “笑话了,齐兄。”毛六说:“我决没有这个意思,您可甭……误……误会,我感恩还来不及呢。”

  牲口经过盐市东面的棚户区,那些棚户们并没有因天寒地冻就躲进屋去,一队披着蓑衣的汉子,不管霏霏寒雨,列着方阵在一座旷场上操练,不时扬起粗大沉宏的吼声。有许多卷起裤管的汉子们,挖壕的挖壕,挑土的挑土,蚁群般的忙碌着;一些妇女们,爬在长檐及地的棚顶上,用一层潮湿的红黏土抹布在棚草上面。

  “这是干啥?”毛六问说。 


【0073】
 
  “防火啊!”齐小蛇说:“北洋防军不久总要攻盐市,那时难免纵火,棚顶抹了泥,火把落上去燃不起来的,真亏得她们想出这种办法。”

  “这都是关八爷交待了的,”一个妇女在棚顶上答话说:“我们那会想到这么多?!”

  又是关八!又是关八!毛六缩缩脖子,夹了夹牲口。天昏地黑的这一阵过去就好了,过了小渡口就好了!人在这一小段路上,天灵灵地灵灵,千万不能出岔儿,一出岔儿命就丢定了。……那边不就是小渡口了吗?!隐隐约约的枯枝耸在灰黑的天上,隐隐约约的露出酒铺的一星灯火,牲口的颈铃一路响过去,还没到酒铺门前,一盏马灯就摇摇幌幌的接出来了。

  “这么晚,还有渡河的?”

  “驼米粮上去,齐小蛇齐爷也在后面。”

  “齐爷您好。”那人说:“今夜想渡河是不成了,河口两边全布了岗,冰面上不准通行啦!”

  “跟岗上打打商量不成么?”齐小蛇翻下牲口说:“驼的都是米粮,又都是常来常往的熟面孔。”

  “嗨,要在昨儿晚上就行了!”那人说:“您来得不巧,今早上方德先方爷亲自来交待过,说是近时风声紧,有个什么家伙在城里冒着朱四判官的名,诈了北洋军六千块大头,方爷说他要拿这笔钱办事,因此就沿河布了密岗,特意关照岗上,不论谁要过河,都得等天亮后他亲来查过才准走。……我说,这驼粮么,又不是什么样十万火急的事儿,又何必连夜穿过乱葬岗子碰鬼去!进屋喝盅热酒挡寒,困了就到暖坑上歪歪去,天亮再走还不是一样?!也许天不亮方爷就来了呢。”

  “来罢,冒大爷,——你怎么了?!”

  “我……我!我的腿叫冻麻了!”可怜毛六叫那人一番话吓得溺湿了一条裤子,翻下牲口时,两腿软得寸步难行了。那说话的声音那还像是人声?!简直就像阴雨天乱葬岗里的鬼嚎。

  “来罢,店老板,来帮着掺扶一把,咱们这位冒大爷腿麻了!”齐小蛇说着,不由分说过来抄过毛六的一只胳膊,毛六忽然觉得情形不对,正想挣脱开去,反手去摸怀里的小蛤蟆,(小型手枪之一。)谁知那一只胳膊已被一只更有力的胳膊抄死了。这样两人架着他,连拖带拽进酒铺去,毛六一看那酒铺的客堂里灯火通时,方桌椅凳全都移开了,只有靠墙设了一张长案,长案正中点着两支白蜡,烛火的光晕照着一面白色的灵牌,灵牌上写着一行黑字:“亡兄卞三之灵位。”

  “你…你…你…”毛六一看见这面牌位,嗡的一声,大魂二魂全从脊盖上飞走了,只落了缥缥缈缈的三魂还依依不舍的在头顶上盘旋着。他本想朝齐小蛇问些什么,无奈一张嘴,牙齿就六亲不认的咬破了舌头。

  “我相信因果报应,”齐小蛇说:“你这自称是突如其来的冒失鬼,我早已查出你是谁了!——我张二花鞋办事是向不冤枉谁的,你跪着罢!”

  毛六那膝盖很乖,说跪就矮了半截儿,张二花鞋手一带,撕去毛六的大襟,把落在地上的小蛤蟆拾在手里。毛六没了枪,更是乖乖儿的跪着不敢动弹了。有谁喊一声:“毛六叫攫住了。”那边转出一个白衣白裙手执牛耳尖刀的女人来,她的脸是惨白的,两眼是红肿的,她就是毛六朝思暮想的小馄饨……。

  “替他绑上绳床去,好让仇家亲剐他!”一个声音平静的说:“咱们总算替关八爷分了劳,把这恶贼给攫住了!”

  “是,方爷。”

  一架没索的绳床儿被立起来,几只粗壮的胳膊把毛六剥得精光,只剩下一条短裤,拖狗似的拖上床架,绑住了脚。张二花鞋没食言,端过一壶热酒来,把壶嘴儿送在毛六的嘴里说:“这算是我敬你的送终酒,你喝了罢,喝了心安!临死前,你还有话说没有?”

  毛六这才睁开深陷下去的怕人的眼,抖索着说:“我毛六,罪有应得,只求大妹子看着一度同床……共枕的情份上……剐得快些。”

  “我不会剐得快的。”小馄饨挫着牙说:“我要一点一点的剐你,我要你活得受苦。……三哥亡魂在天!”她跺着双脚号吼:“妹妹我替你报仇来了!”她跳上前去,先拎着毛六的耳朵削了一刀,削得毛六吱着牙哀嗥起来,她接着一刀砍掉他的鼻子。然后她绕着绳床转着割他,割得毛六一忽儿哀求,一忽儿大骂,一忽儿痛哭,一忽儿哀号。

  寒风惨惨的吹着,杀人者这样一寸一分的死去。但在另一天另一个时辰,县城里却纷纷哄传着毛六藉朱四判官的名诈到江防军六千块大洋投奔盐市去了。窝心腿方胜散布这样的传言是别有用意的,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想法?——只有他心里明白。

  塌鼻子师长为这事气躺在床上,更参了唐不文一状,又嚷着去花街抓人,不但人没抓着,连狗也没牵回一条,因为窝心腿方胜早把机关撤回盐市来了。

  大新年里,大帅连着来几封急电,限令塌鼻子师长即攻盐市,压根儿打碎了他三不打的如意算盘。

  县城各处张贴着的捉拿冒突的告示经过几番春雨,早已经变了色了,城里人都知道塌鼻子师长被人冒充朱四判官搭线人从中骗去了一大笔款项,而骗款的家伙竟把银洋分渗在米粮里运进盐市去了。一般人传述着这回事,都以为冒突是盐市遣出来卧底的,谁也料不到那个化名冒突的毛六落了网,被仇家小馄饨亲手剐掉,野坟头上已长满了青草。

  在春雨连绵的季节里,整个县城天空云黯天低,不大不小的牛毛雨,白沉沉雾昏昏的到处落着;开河后的饱满的春水并不活跃,懒洋洋的在轻微雨丝构成的雾幕下缓缓的流淌着……尽管人们相信传闻,相信盐市运用机智,又走赢了一着棋,但在塌鼻子师长恼羞成怒之余,若论全局输赢,还有待眼前一场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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