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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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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我这人?!弄了半天,还没请教您尊姓呢?”

  “好说,敝姓齐。”

  “台甫是?”

  “说来不怕您见笑,冒大爷,我是蛇年出生的,按属相,取名叫做小蛇,小蛇永不能长角成龙,所以混一辈子也是一条地头蛇罢了!(地头蛇,地方恶霸之谓。)”

  “人发达不发达,不在乎名字如何,”那个说:“一旦风云际会,平步飞天也说不定呢!像我这个冒突二字也够瞧的,又冒昧,又唐突,那点可取?!……我还不是混了!”

  “我那敢跟冒大爷您比?!”齐小蛇说。

  俩人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齐小蛇走在前面,冒突趁机会扣起他适才没扣妥的扣子。一家门前摇幌着白地红字的冬瓜灯笼,上写著『逍遥池浴室”,灯笼光斑烂一片,在青石板横铺成的路面上往复旋浦着。  “冒大爷可是刚到城里?”齐小蛇问说。

  “来了两天了。”冒突说:“我住码头边的迎宾楼客馆。”

  “冒大爷,您若有事就可请便,”齐小蛇说:“不必为我耽搁时辰;这儿是我老地方,我得到堂子里泡把澡去,待会儿咱们庆云烟馆楼上见。”

  “我是个甩膀子闲人,那有什么事?”冒突说:“我陪你一道泡澡堂子算了!先来个水包皮把身子暖一暖,再来个水包皮跟你摆摆龙门去!但不知齐兄有闲空儿没有?”

  “除了陪唐副座烧大烟泡儿。”齐小蛇说:“还早着呢!”俩人就有说有笑的拐进逍遥池浴室去了。

  寒天泡澡堂儿,是江淮一带城里人的癖好,一泡就是一晚上,无论天怎样酷寒,一进澡堂门就觉得连风都在汤池里泡过,软绵绵暖薰薰的,澡堂里设有高等雅座和更高等的包间,一律是悬着沉重的棉门把儿,室中烧着红炽炽的炭火,讲究些的浴室,全是玻璃砖透明屋顶,浴罢了的人躺在设有厚棉垫的躺椅上,可以光着身体看满天寒冷的星辰,……就那么闲闲的躺着,一边饮着茶,用着点心,让手法熟练的捶腿捏脚人把那份舒泰捶进骨缝去,再从十万八千根毛孔里抒放出来。

  俩人刚挑起廉子进屋,账房里就有人火热的招呼上了:“齐大爷您好!东边包房替您空着,小池的清汤热得恰到好处,捶腿捏脚的在等候着,来人哪——”他拖长歪嗓门叫说:“侍候齐大爷俩人入座——”

  “这位是冒大爷,”齐小蛇说:“该说侍候冒大爷。冒大爷是外路鼎鼎有名的人物……”

  “侍侯冒大爷——”柜上又嚎叫说,——横直奉承人是不花本钱的。这位冒大爷攀上了齐小蛇,表面上虽没动声色,心里可乐了!从邬家渡口的大火中逃出命来,改名换姓进县城,我毛六辛辛苦苦创下的一点基业全叫关八给扫尽了,原以为投靠朱四判官较为稳妥的,谁知四判官照样不是关八的价钱,三天两日打一场火,自己不定那天碰上关八的枪口?!若想活得安稳,势非远走高飞不可;若想远走高飞,又非弄上一笔钱不可!这几天独自盘算着,怎样能潜回盐市去,把小馄饨给弄出来?怎样能跟江防军搭上线,诈到一笔款子。若跟江防军搭线,没有比齐小蛇这样人再合适的了。他不但在地方上耍得开,听口气,好像他跟江防军的副师长也套得上交情,这正是个机会……

  小池是青石砌成的,冒突跟齐小蛇两人光赤着身子泡在热汤里,室里没旁人,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0069】
 
  “实不瞒你,小蛇兄,”冒突吐出事先编好的话来:“兄弟这回进县城,是奉了咱们头儿差遣来的,看着官里有没有现成的交易?我跟江防军不熟悉,中间缺少个穿针引线的,有些话,即使碰了面也不方便出口……”

  齐小蛇全身都泡在汤池里,只露出一颗汗气蒸腾的脑袋:“听施老板说过,您可是朱四爷那边差来的?要是朱四爷的人,话就好说了,——如今北地半边天,只有朱四爷那股人声势浩大,官里若真要找人帮忙,不找您还找谁去?旁人兄弟不敢说,他们的唐副师长跟我常碰头,抽机会,我跟您引见引见就是了!”

  “齐兄真是个爽快人!”冒突说。

  “我这人混世,一向是一丝不挂的脾性,”齐小蛇拍着肚皮说:“就像我进澡堂一样的原形毕露,有什么就说什么,日后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好了!我姓齐的能办到的,决没不办的。”

  从汤池里谈到包房的雅座上,俩人的交情就更进了一层,齐小蛇那张嘴之能说善道,连冒突也自叹不如,开口冒大爷长,闭口冒大爷短,把冒突奉承得自以为是在天云眼儿里,除了瞒着毛六这个真姓名之外,把其余的都掏心挖肺似的掏得差不多了。而齐小蛇显得更为热切,连怎样安排着跟唐不文副师长见面,全替对方设想周全了。一直到捶腿捏脚的进房,俩人才换了不相干的话题;一直到茶房奉上鸡丝煮干丝等细点,才塞住了那两张“相见恨晚”的嘴来。

  洗罢澡出来,天到起更时分了,齐小蛇吩咐茶房,叫来一辆车,送冒突回码头边的迎宾馆去,望着洋车上冒突的背影,齐小蛇嘴角滑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这家伙把脑袋送进绳圈了!他想:下一步就该抽紧活扣啦!

  受了庆云铺施老板和齐小蛇的怂恿,老枪副师长决意要跟姓冒的碰碰头。一个土字型大小儿出身的人,耳目总要比较灵通些;在唐不文眼里,若不请黑道上人帮打,要指望这帮吃粮的老总顶这种硬火,那才真是四两棉花——甭弹(谈)呢!没打仗前照例要拜营胆,(北洋军中,迷信极深,通常各单位都选拜一神,名为营胆。)营胆不选文神武将,却都选的是财神老爷,他们打火那像是打火?穿心透肺的说,只是去抢钱。朱四判官那伙人不同,虽说是一窝乌合之众,但他们人人凶悍,肯打肯缠,拿他们对付关八是没有再好的了!

  躺在烟榻上的唐不文捻动烟签儿吞云吐雾,沉默的思忖着,算盘反覆打几次不会错账,可不是?塌鼻子自以为是个主管官,拚命抓权,大把搂钱,自己这个副师长终年冷板凳一条,难得分到一星半点的油花儿;这一回攫住油水,先喝饱了再说。关八不是一盏省油灯,盐市能在一日之间打垮鸭蛋头,声势汹汹也够瞧的,自己不如在攻盐市前拍个电报上去称病请假,把担子卸给塌鼻子师长一人挑,等他兵败被拎去脑袋,自己再出来收拾残局,这个师长怕不是它妈的笃定了吗?!  算盘打来打去,愈是要早点儿跟姓冒的碰头了!

  窝居在码头边迎宾客馆里假冒冒突之名的毛六,也正像热锅上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思量着怎样跟唐不文接头。他知道孙传芳决不会恁由盐市抗税,搞什么护盐保坝,总在盐河开河季之前要把盐市攻开,而北洋部队,无论江防军也好,海防军也好,一遇上攻坚破垒斩关夺旗的硬仗,即使小腿不转筋,也只有一张嘴朝前,每到这种辰光,平时一毛不拔光顾着搂钱的将军,就只有咬着牙,整箱银洋朝外抬,请人帮打了。自己离开坝上的“如意堂”,抗风投奔朱四判官,只是走投无路时应急的打算,四判官两腮无肉,寡情薄义,两眼一翻六亲不认,就着他的下巴舐露水不是办法。如今朱四判官败走邬家渡口,自己脱身出来,正好藉他的名跟江防军开盘谈价,拿它一笔帮打费,一走了之。自己横直业已惹了关八,再加上一个四判官也是一样,天下大得很,有钱到处全去得,出了省,想踩着我毛六,那可不像海里捞针?!

  “冒爷,冒爷!”茶房在门外笃笃的弹着门:“花街祥云庄的齐小蛇齐爷来了。”

  “请齐爷上来。”毛六说:“我正在候着他呢。”

  楼梯突突响,茶房下楼去了,毛六从椅上跳起来,背袖着手,在套间里转着踱步;也许自己是时来运转了,竟会邂逅到齐小蛇这种快人,说办事就办事,说帮忙就帮忙,他这一来,准是替自己铺妥了路,谈自己跟唐不文面谈的了!想虽想着,可没料到他会办得这么快当。……当然罗,办这种事是越快越好,若等四判官喘过气来,真差搭线人进城,自己想诈这笔帮打费的美梦岂不是全都落空了吗?再说,县城离盐市只有十多里路,冒突这个名字用得,自己这付嘴脸却改不得,万一碰上熟人认出毛六来,那可不甚妥当,风声传进关八那帮人的耳朵,说不定会因此丢掉性命?总之,县城这块落脚的地方,活摇活动的站不稳当,早走早好。嗯,早走早好,……

  “我说冒大爷,我有消息告诉你来了!”楼梯突突的一路响上来,齐小蛇准是把事儿给办妥了,单听那嗓子也是喜气洋洋的:“嗳,我说冒大爷,咱们那位文公副座可真是风火雷般的脾性,听说您在这儿,急着就要吩咐马弁备车来看您,——若不是他发了瘾,只怕真的就来了!”

  毛六先是听着那个唐副师长要来,浑身一紧,跟着又听说他躺回大烟铺上去了,这才手抹着胸口透出一口气来,拉开房门迎着说:“先请屋里坐,齐兄,有话咱们慢慢谈!您帮我这样热心办事,我得好生谢您……”

  “那儿话?!自己弟兄还用得着说这个?”齐小蛇手扶栏杆站在楼梯口说:“我说冒大爷,我这人也是火烧鸡毛——一磁溜,唐副座他在庆云烟铺等着见你,洋车备在门口。……你甭换衣裳了,就跟我一道儿去罢!副座他说:中午在闸口的老半斋宴客,您是主客,我是唯一的陪客。……副座他又说: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跟您密谈呢!……我猜八成是想跟您商量夹攻盐市的事。”

  “行,行!”毛六说:“我这就来了!”

  初次跟唐不文见面,毛六特意在花街上停车写了个大红的禀帖,又备了一份厚礼,跟齐小蛇一道儿到庆云烟铺去。那位老枪副师长今天到烟铺来,破例没前呼后拥的排护卫,只带着一个穿便装背匣枪的贴身马弁,守在包房门口。

  “烦您通报一声,就说副座候着的客人冒爷来了,”齐小蛇说:“这位就是冒爷……”

  “嘿嘿嘿,”毛六一挫腰,身子矮了三寸,上前招呼说:“老兄弟,我这儿有张禀帖,烦老兄弟您代为呈上,另外还有点不成意思的意思……呃,呃,另有人送的来,……呃,呃,这点儿……”他袖出个包包硬塞在马弁手里说:“留着喝盅酒罢了!”

  瞧不起那个小包包儿,真像吹猪的竹筒一样,把那个萎靡不振的马弁吹鼓了身子,急忙挺胸靠腿来个洋礼,忽然想起穿的是便装,又弯腰抚膝鞠了个大躬,转身进屋喊报告去了。

  “报告,外厢有位冒大爷由齐爷陪着求见,”马弁嚷说:“这儿是冒大爷呈上的帖,礼物备在外边……”

  “咳咳咳,你穷嚷个屁?你它妈简直没一点儿眼色?!我等着的客人来了,还不快朝里请,用得着你收帖子传报吗?这样慢待客人只有你这根死木头做得出来,人若不知内情,还当我唐某人爱搭架子呢!快请!快请!”

  没等那马弁嚷请,毛六业已一路哈腰进来了,那个老枪副师长穿着大英纯毛藏青哔叽面儿的银灰鼠皮的袍儿,光着头,缩着脖颈,趿着一双深色厚绒衫里的皮拖鞋,离开烟雾沉沉的里门烟榻迎到套间来。毛六天生是个轻骨头,那天见过北洋将军来着?一见那个形容猥琐的稀毛老头,两只膝盖就有几分打软,哈着腰,垂着头,摆出眼看就要下跪的样子,左一个晚辈,右一个后生,差点把装成一个搭线人的应有的身份也给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请坐罢,毛兄,”稀毛老头说:“我请冒兄是来商议事情的,您若这么多礼,拘形迹,可就不成话了!”许是他的假牙不甚关风,说话时口齿含混不清,竟把冒字说毛字,使心虚胆怯的毛六吓了一跳。

  “啊!不不不,晚辈祖宗八代也没姓过毛,晚辈我我……姓的是冒,是,是……是冒失鬼那个冒,单字名突,嗯,突突突……”

  “可是特意那个特?”唐不文笑出一口变色的金牙:“您这个名字取得特别极了,解释出来岂不是‘特意假冒’或是‘特别冒充’了吗?”

  唐不文只是无心的随意开了玩笑轻松轻松,这一来可把心怀鬼胎的毛六吓惨了,坐在椅上摇股战栗说:“啊!不不不,晚辈适才说,冒是冒失鬼的那个冒,突么?呃,突是突如其来那个突,呃呃,晚辈这回拜谒您,就像个突如其来的冒失鬼,真是不恭又不恭,唐突又唐突……在这儿,晚辈首先要请您恕罪,再就是要替咱们头儿朱四爷恭恭敬敬的问候您。”

  “不敢不敢,”唐不文说:“我干这个副差使,常年坐冷板凳,远不及一个黑道上头儿的威风;也烦您见着朱四爷,替我恭敬问候他罢。我这人也像我的名字一样,道地是个耍枪杆吃四方的人,粗野不文,来罢,先烧它几个泡儿提神醒脑……”他转朝贴身马弁说:“你去着茶房来,壶里沏热茶,炉里添新炭,先弄些点心来把心给点点,天越冷,胃里越它妈泛潮。”

  若说毛六心虚,唐不文的心里也不太实落,他跟冒突从没处过,不知谈及帮打时,姓冒的盘子怎么开法?!他若是价钱开得本份些,自己在塌鼻子面前就能加油添醋,多敲他些银洋,他若扑上来就玩个狮子大开口,事儿就有些扎手了,这么一来,毛六愈是卑谦,唐不文愈是客气;唐不文揣摸毛六是老于此道,毛六以为唐不文是老奸巨滑;俩人谁也不肯把话头扯直了谈,都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兜着不着边际的圈子。不过圈子越兜越近,各人为各人打算罢了。 


【0070】
 
  “鸭蛋头团长上回攻盐市,败得那么惨快,就连咱们也都是意想不到的,——想不到盐市上真有一把劲儿,咱们头儿在河南也是急着来,想伸把援手,可惜是远水救不得近火,有啥用?!”毛六心不在焉的捏着鸦片烟枪,并不急于吸烟,闲闲的吐出话来,可在话音儿里,总有意无意的夸张盐市的实力,一面把四判官刮着,暗指着——江防军若不联络妥朱四判官合力夹击,单攻盐市可没那么容易法儿。

  唐不文使小拇指甲挖着一边的耳朵眼儿,挖出块黄黄的耳屎来弹落在烟盘里,又伸手捏起紫沙小壶品了一口茶,懒懒的说:“那只是鸭蛋头差劲,其实单凭盐市那点儿枪支实力,对江防军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话是这么摊着,内中的意思是——你甭想藉机抬价太高,我业已明白表示江防军并不一定非找朱四判官帮打不可,有当无试试看是可以的。

  毛六听得出来,他却慢吞吞的只当没听见,按上烟泡儿,使签条通了个小洞,就着八角烟灯吸起烟来,拿吸烟消磨时间,表示对谈帮打的事无所谓,爱谈不谈由你。这它妈该叫“欲擒故纵”,他想。

  唐不文又品了口茶,换挖另一只耳朵。齐小蛇在外间背着手,闲闲的面壁观赏着一幅山水画儿,其实两眼全斜盯在烟铺上,把两人那种搓磨劲儿全瞅在眼里;那个马弁蹲在火炉边煮烟土,聚精会神的搅着。街头响过一串人力车冰冷的铃声。包房里弥漫着烟土的香味,像一锅炒焦了的花生。

  “大寒天调队伍,大帅一定把这事看得很重了?”毛六丢下烟枪儿才说:“说实在的,像盐市这么做法,简直可说是造反,江防军这付担子够重的,假如调动大军,还刨不掉这棵孤树,一旦等它发起芽来,那可就辣手了!依我看,听恁盐市坐大硬不是办法!日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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