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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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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四判官气得脸色灰白,光是跺脚说不出话来!而他底下的喽罗们偏要拿些缺气的消息来消磨他,眨眼的功夫,又有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过来报说:“不成,头儿,风声紧得很!……咱们前后有两拨人翻进邬家瓦房的大院子,好几十个人进去,活出来都是带彩的,其余的全叫关八撂倒了,尸首能码成墩儿。……那些带彩的没命朝外爬,喊得使人骨肉分家,许多胆小的吓得不敢再爬梯子,眼看扑不上去了!”

  “你,你们这些笨脑瓜子!真不灵哪!”四判官自己也有些失魂落魄的骂说:“硬撞既然行不通,为啥还要硬撞来?!你们就不能想出一个,一个,嗯,一个……活抓关八的主意来吗?”

  “要是三面夹攻还好些,”那人埋怨说:“咱们光在东南拐儿上卖劲,西北角软扒扒的,也不知在弄什么鬼?这好像一个人患了半身不遂,单凭半边膀子一条腿就能摔倒关八,那才怪呢?!”

  “您也甭埋怨,头儿可也甭急,”毛六伸着脑袋挤着眼说话了:“若说拿主意,我倒有个现成的主意在这儿,只是想捉活关八可就办不到了!”毛六说着,歪过身来,使手掌招住嘴,套在朱四判官耳朵上,叽里咕噜的吹了半天的气,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单见朱四判官那张灰败的脸,逐渐转变了颜色,毛六的话仿佛真是一口仙气,把朱四判官的眼里吹出光彩来,两颊吹出笑意来,先是点着头,后是拍着巴掌,连声说:“好计,好计!我说毛老六,你这个鸦片烟鬼,你它妈简直就是哈迷蚩揍出来的!” 


【0064】
 
  无论旁人把关八爷看成什么样的人,他仍是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不过是具有一份爽直的性情同悲天悯人的心怀罢了!

  时辰在他身前身后波流着,仿佛时光也化成无数透明的箭镞,穿透他的身体朝前面去,朝前面去,朝前面去……去向他自己也不能知不能解的苦难情境里,他仿佛是生在风中,长在风中,不知将要飘归何处。

  打这种火,拚这种仗,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不是保疆卫国的英雄好汉,又不是替北洋将帅卖命吃粮的兵勇,犯不着耍枪玩命。但这人间世上总有许多暧昧难分的纠结铺展在自己的生命道途上,逼得人要正面踩踏过去,临到这种辰光,只能凭一个人做人的良心来选择。

  朝前面去,踩过很多火,很多血,很多枪声,惊叫和呼号,也踏过很多死亡的陷阱和不忍人的痛伤。绝非是什么样忠肝义胆的豪雄,更非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只是一个想做一个“人”肯做一个“人”的人。在这种烧着火,流着血的年月,风暴卷动四野,乌云压遍远天,他不能躲避,也无处躲避,他无法把爱意流溢的心怀扔弃,寻得一处隐居之所;也许自己最好的隐居之处就是在风里,夜里,火里和血里。他要这样眼睁睁的呼吸着走过去,挺起脊梁走过去?归向不可知的情境……

  如今,他困在瓦脊上,用自己的性命跟六合帮这一干弟兄的性命卷在一起,蒙黑的星光仍依稀勾描出半夜苦斗后遍地横尸的惨景;有些尸体互拥着,倦伏在墙隅的阴黯中;有些平伸双手,挂在长着无根枯草的墙头,血泊在星光下显不出颜色,但他能想得到那种鲜红……如果没有四判官,如果这些人能给他一个不动枪的机会,他想他能说服他们,只要做一个“人”!他会像翼护六合帮这干弟兄一样,尽力翼护他们,像面临着苍鹰的母鸡翼护她的鸡雏,但四判官逼他们扑向一支不肆凶行的枪口,这本账该记在朱四判官一个人的头上。

  时辰从干涩的眼缝里流过去,关八爷悄悄的侧转头看看星位,判定三更已过,接近四更天了,枪声由激转缓,呜呜的牛角声也早黯哑下去了,偶尔仍有些喊叫声绕着长墙走,但长梯的梯影上已经看不见冒出的人头。

  伏在瓦面上的弟兄们低声连络着,有的在裹伤,有的在重分枪火,只有石二矮子在叽里咕噜嚷着饿。向老三在那边低唤着自己。

  “八爷,雷一炮不成了!”关八爷听出他咽泪的声音:“他胸胁,小肚子,胳膊,一共中了三枪,肠子拖老大一节在外面,裹全没法裹。”

  关八爷滚过一段瓦面,滚至雷一炮躺着的地方,紧紧的捏住雷一炮粗糙的大手,他想跟这位开头脚的汉子说些什么,但他喉咙被紧紧的锁住,吐不出一个字来。还是大狗熊说得爽快,“雷一炮,你忍着点,肠子拖出一节不算稀奇,塞进去照样吃饭,……我当初害痢疾,出大恭把大肠头挤出一大节儿,也没见出什么大毛病来!你要够汉子,咱们就打个赌,赌你不死。你若是闭上眼不理咱们,你就是头号甩子!”

  “到天亮就好。”石二矮子也说:“南兴村过去有个中医灵得很,死人全叫他治活过……我听旁人讲的。等咱们打退了四判官,我使车子推你去!”

  雷一炮咧开嘴,一个僵硬的笑容留在他脸上,但他不能说什么,他的两排牙齿因过度疼痛咬得很紧,他的手在关八爷的掌心里慢慢僵凉了。

  没有时间让活着的人哀悼死者,枪声跟鼓噪声复又腾扬起来。不过这一回土匪们不再爬墙了,他们却把大束的干柴隔着长墙扔进院来,同时,关八爷听得见墙外断树拖曳的声音,枯枝堆积的声音,有人在使耳语悄悄传递着什么……他听不清那些人说些什么,但他直接意识到土匪们可能在这时举火!

  在这种天干物燥的季节,一把火烧起来,那种惨状是不敢想像的,当初扼守邬家瓦房时,算过千着万着,偏就算漏了朱四判官会来这一着——火攻!邬家瓦房的长墙外面,围的是枯树林子,正是朱四判官举火的好材料,瓦房里各房各屋,全是粗壮沉实的晋木梁柱,不但易燃,而且经烧,如今想到这些却已经晚了。

  夜流着,霜落着,离天亮不远,北风更为尖寒……

  枪声几乎听不见了,只有一把扔掷干柴的声音,那些土匪利用长墙掩着身子,缩在墙根底下,反手朝里扔柴火,关八爷的匣枪再灵也打不着他们。几百只蚂蚁也扛得七寸长的大蜈蚣,几百个人捆柴扔柴初当然够瞧的,不到一会儿功夫,前后的方砖大院子里业已积满了柴火捆儿了。

  “八爷,四判官准是要举火烧咱们了!”向老三说:“您看罢,咱们在瓦面上,成了驾不起云头的天神,突是突不出,循也遁不掉,万一一把火烧的来,可真烧得咱们‘面目全非’啦!”

  “挨烧不知是什么滋味?”石二矮子缩缩脑袋说。

  “胡得有些儿发苦,敢情是?!”大狗熊说:“只怕到阴司去,连阎王爷也分不清咱们是谁了?”

  “当然,咱们不能伏在这儿,眼睁睁的等着他们举火,”关八爷说:“事机既这么紧迫,咱们得多动脑筋,想出对付四判官的法儿!”

  其实他比谁都想得深,想得苦,他判断过,假如王大贵半途不出岔儿,彭老汉的民军就该在这当口到达;彭老汉跟自己是生死之交,民军在大湖一带很有名头,无论那方面,全比朱四判官手下这帮乌合之众强得多。但这种想法早被成捆扔来的干柴击碎了,就算民军能及时赶到大河南岸,也挡不得朱四判官烧这一把火,在目前,靠外来的一切力量也救援不了自己啦!

  石二矮子说的不错,邬家渡口这一带是块死地!唯有当四判官意欲举火的时刻,才意味到“死”字真像是一面罗网了。人终竟是人,终有一时失算的时候,今夜没料到四判官会举火,正像昨夜没料到白马一块玉会断缰走失一样。走失了白马倒不算什么,损折了这帮兄弟就使人双瞳欲裂了。在这样的时刻,只要朱四判官肯露面,自己决不会饶过他,这种人,应该还他一个公平,但连这一线希望也很渺茫,自己明知朱四判官这只狡狐是不肯露面的。

  忽然,沉黑里有一丝亮光跳跃起来,使他想起唯一对付朱四判官的方法了!关八爷正想跟弟兄们说出这种方法,谁知一向糊涂的大狗熊却抢先开口了。

  “有了有了!”他说:“四判官想活活烧死咱们,咱们何不先下手为强?也送他一把火。你们想,屋后的北风像棍打似的急,四判官那伙毛人全匿在枯树林子里,咱们抽两个弟兄从后面溜出去,举火先烧着林子,火烧起来比马跑的还快,不怕他不退下河心去洗澡。”

  “妙着儿!”石二矮子说:“邬家瓦房有空地和长墙隔着,火烧朱四判官时,诸位正好是隔墙观火!”

  “说走就走,”大狗熊说:“谁跟我一道儿去放这把火?”

  石二矮子缩缩脖子说:“那当然是我。”

  他俩人插起匣枪,一前一后,飞快的消失到黑里去了。风呜呜的在林梢上尖啸着,仿佛向朱四判官报警的样子,可惜朱四判官喝了半皮囊烈酒,已经有些醉了。

  朱四判官坐在枯林空处的木段儿上,跟毛六谈的,都是烧死关八之后的事情。他告诉毛六:在江湖上混世,不要太看重一时的得失,看要看得准,行要行得狠,挖掉一块肉也不作兴叫疼。

  “风月堂也罢,如意堂也罢,那些全不算什么,真个儿的。我说,毛老六,就凭你这种机智,在黑道上硬是闯得开!”朱四判官说:“一枪在手,什么全有,嘿嘿嘿,连北洋防军全向你低头。”

  “倒不是那些,呃呃,”毛六说:“头儿您可没见过像小馄饨那种样的女人,丢掉她,真比丢掉金银财宝还使人窝心……”

  “放心罢,毛老六,关八一除掉,盐市可真不在我眼下,等我踹开盐市来,自会还你一个小馄饨!”朱四判官说:“如今盐市高喊护盐保坝,防军逼得要攻它。防军攻盐市,又非找我帮打不可,咱们先拿它一笔帮打费,然后再大掠十八家盐栈,就凭这两票,一生也享用不尽了!”

  “钱财我倒不敢枉想了,”毛六说:“我这人素有寡人之疾,——离不开小馄饨倒是真的。”

  林里黑沉沉的,土匪们折枝的、伐树的、捆柴的、搬运的,弄出一片声音。朱四判官听着,满心直乐,问说:“干柴堆得怎么样了?”

  “跟头儿回,”那边有人答话说:“业已差不多了,只等您一句话,咱们就扔火把!”

  “慢点儿,慢点儿!”朱四判官沉吟说:“这把火假如一烧起来,关八准是狗急跳墙,嗯嗯,换是我,也会跳出来拼一拼,总比活活烧……死的好。”

  “这可容易,头儿!”毛六又在献计了:“只要吩咐下去,除了燃火的,其余的枪口全平封住宅子,看见人影就开枪,关八若不愿被火烧死,挨枪也是一样!”

  “好!好!就这么着,”朱四判官说:“吩咐各人把枪火顶膛,封住宅子,然后扔火把!” 


【0065】
 
  朱四判官刚把话说完,就听有人一路嚎叫说:“火烧起来了!火烧起来了!头儿,您瞧瞧那边的火头!”朱四判官一抬头,我的天爷,一把火近得就仿佛压在自己的眼眉毛上面,这把火那里烧的是邬家瓦房?却把北边的枯树林子烧着了!

  枯树林子一经烧着,那浓烟勃勃的火焰卷腾着,顺着尖猛的风势,扯西北燎向东南,风吹着火,火牵着风,无数下卷的火舌头舐着林子,发出泼泼啦啦的炸声,汇成一片红毒毒的火海,直朝这边扑了过来。可怜那些搬弄了半夜干柴,累得哈哈喘的家伙,反被这把无名火吓得屎滚尿流,一声吆喝,大伙儿全拉腿朝回乱撞。

  “这……这是怎么弄的?!”朱四判官说:“纵火不成,反它娘的惹火烧身,真是岂有此理,跑罢,毛老六!”

  谁知抬眼已不见毛六的影子了。

  幸好几个喽罗还撮着白马在等着,朱四判官接过缰绳,片身上马,抖缰就朝南窜,他原来的几分酒意也叫这把火吓没了!他比谁都清楚,按照邬家渡口的地势,整个棱坡除了邬家瓦房之外全是枯树林子,东面是座断崖,西边是芦苇遍生的沼泽。枯树林子起了火,只有两处能避火,一处就是邬家瓦房,另一处就是南边的河滩,如今邬家瓦房被关八占者,只有奔河滩了。白马刚到河堆边,就听河南岸又响起枪声来。

  “民军,民军堵着河了!”

  “沿河朝东罢,伙计,民军占住河南啦!”

  朱四判官一听,这好,这它妈整砸了锅了!马头一领又转朝东面跑,就见自己手下人跑得一团糟,有的想渡河,被对岸的枪火打落在水里,有的像蛆虫似的挤在河滩上顽抗着,大部份人顺着河北岸的高堆朝东跑,争先恐后,跌跌爬爬。跑着跑着,那匹倒楣的白马竟使起性子来,四蹄蹬蹬的直是打转,朱四判官撮缰磕镫伏不下它,一转眼间,跌跌爬爬的都跑到前面去,自己反落在后面来了。正急着,就听后面有人嚷叫说:“瞧,骑白马的准是朱四判官,咱们追呀!”又有人歪着嗓门儿叫说:“四判官,你不丢下马来,老子替你头上锤八个窟窿放血!你奶奶的!”

  朱四判官一听,没死鞭着马,刚跑出没有几丈地,一粒流弹飞过来,差点射飞自己的耳朵。

  “几把匣枪钉着你,看你能飞上天去!”一个喊说。

  朱四判官本待不理会,另一个又扯着歪腔喊了:“河对岸的民军听着!骑白马的,就是贼头朱——四——判——官,替我只齐枪口盖他!”

  一声喊出口不大紧,吓得朱四判官滚身滚掉白马,没命的朝前狂奔,就听身后那条歪嗓子又在喳呼说:“河对岸的民军听着,朱四判官业已扔掉白马跑了!如今马在石二矮子手里,……窝里兄弟,甭乱开枪!”

  朱四判官叹口气。

  他知道,在邬家渡口吞掉六合帮的梦,业已叫这一把火给捏碎了……。

  隆冬后的第三场大风讯卷过了县城古老的城楼。

  江淮一带有句流谚说:头场风讯不理它,二场风讯不问它,三场风讯冻得人喊亲妈!这四九心里的大风讯就有这么寒冷法儿。没遮拦的漠风把塞外的严寒扫了过来,连家居暖室里也都滴水成冰;风讯来时,层层叠叠的彤云堆拥在天顶,一直压到四周的天脚去,天是一种朦胧的灰暗,云低得能打到人头,天与地之间,只有尖风锐吼着,寒得直刺进人的骨缝,那仿佛不是风,而是薄刃的流冰;平时流水滔滔的大运河也早就封了冻,流冰叠着流冰凝固后,河面举着无数尖齿,远望像野狗发亮的臼牙!

  平常热闹的县城,仿佛被严寒锁住了,十里长街,沿河的码头,春夏里渔船麇聚的中洲岛,歌弦不辍的花街,慈云寺市场,东区的娃娃井和西区的纪家楼,全都寂然了,自晨至暮,也难见几个带着暖袖,缩着脖颈的行人。尤当黄昏时刻,那真是天昏地暗,仿佛天和地都被抹了一层锅烟灰,显得异样的凄清与惨愁。无数只从四乡冰封野地上赶来的乌鸦,群栖在背风的电杆木上,翅膀捱擦着翅膀,茫无所措的胡乱喧嘈着,你飞我啄争挤着,仿佛嘈声能为它们带来一丝暖气。也只有这种被认为不祥的臭骨的鸟虫用它们不疲的喧哗点缀着这座昏沉欲睡的城市了。

  “长街上过队伍了!”谁把消息带来,传进紧闭着的千门万户,但反应只是一片冷冷的沉默。少数人愤愤的骂着,埋怨北洋将军们不把人当人看。

  “寒风虎虎像下刀似的,还把这些吃粮老总们当球踢?!——盐市这根钉当真戳进了孙传芳的眼?非在隆冬把它拔脱不可?!”

  “想拔盐市可也没那么容易,鸭蛋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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