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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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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你就忍着点儿罢,”大狗熊会过意来说:“这是八爷他再三交待了的,他要我多备柴火,让它起湿烟,使四判官弄不清车阵里的虚实,然后……”
“还它妈什么然后不然后?!”石二矮子嘟着嘴说:“然后四判官领着一伙人猛扑,咱们两个笨蛋,就冤冤枉枉的做了替死鬼……甭认真,我这只是说笑话,我想八爷他也不至于这样笨法。”
“我可没心肠说笑话,”大狗熊挪挪身体,凑近来压低嗓子说:“我恁情伏到林子深处去,却不愿呆在这受烟熏,这可不是像孙猴儿进了老君炉?”
“那就说正经的,”石二矮子说:“你以为八爷他拿的是什么主意?”
“他吗?我猜想他恐怕四判官趁黑偷袭,要咱们在这儿故布疑阵,他却领着人匿在黑里,等对方露了脸,判定虚实再开枪。”
“嗯,不错,主意倒是好主意,”石二矮子点头说:“可惜寒冬露宿,坐在这儿等人真不是滋味!……你瞧,寒霜多么重法儿?!”
俩人说话时,全是回脸朝外,背对着火堆,天黑后,浓霜无声无息的朝下落,没有人能以肉眼看得见落霜,但在感觉里,浓霜是一种蚀骨的潮湿的寒冷。今夜的霜落得真够浓,即使背靠着火堆,也只有背脊上暖了一小块,额上,袖上,全都冰寒一片,连袄面也都冻硬了。
无边的寂静铺展在打麦场的四周,上弦月穿云走,低低的斜悬在枯林的光秃的枝桠上,枯树林在月光中愈显深密,重重叠叠的枝柯的黑影,仿佛在烟雾那边浮动着,化成无数无数传说当中的巨大鬼魅,要朝人扑过来,把人撕裂吞噬掉一样。
石二矮子沉默下来,取出些干粮果儿吃着,一只手在匣枪的枪柄上贴着。天约摸快到起更时了,四周还是没有一丝动静;人就是这样的动得歇不得,一歇着,就骨软筋酥的想倒下头来困它一觉。昨夜在野铺碰上贼,打了一场混火,又忙着拖尸埋人,压根儿没睡得成,今晨上路,又推了一整天的盐车,原以为熬到南兴村,该好好儿补一觉的,这它妈可又得睁着两眼干熬了,……想睡,可不能睡,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辰?……这眼前凄惨的夜色可真有几分像自己常梦着的那种凄惨的梦境,总是那么黯淡的光景,像一口魔性的旱井,是谁把自己推落在井底,只让从井口落下来的一小块圆圆的天光映亮眼前的景象……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在黑里狼奔豕突的疾兜着圈子,这里那里,全是竖硬的石壁,干蛭吸着人的脚板,蛇虫在壁缝中吐舌,潮湿的水滴常滴在人的脸上,摸着时,又觉不是水滴,而是一滩滩含晕的扩大的血迹;那是怎样的地方?阴风习习的穿肠蚀骨,地下全铺着散碎的白骨,眼窝深陷的骷髅,有很多蒙昧不清的而又透明的景象,悬叠在虚空的黑暗里,官家渡,洋角镇,北徐州,万家楼……分不清是久远的或是眼前的,纸剪般的人的影像,在黑夜和红火里,雨雪和风暴中,蹦跳着,身不由主的旋转着,发出微弱的喊叫声,像蚊蚋的嗡鸣……不甘心就这样困死在井底的魇境里,偏又常落在魇境当中。
夜,就这样悄悄的流着……
第一响枪音是在三更左右响起的,枪子儿朝高走,划破冰寒冷寂的冬夜大气,拉长了尖亢的啸声,从大狗熊和石二矮子的头顶上横掠过去,紧跟着,从枯林深处迸出一些分不清方向的怪异的牛角声。角声把石二矮子从沉迷里弄醒了,他摇摇头,像一只蛤蟆似的伏在地上谛听着,想判明四判官那伙人的来路。
“又它妈是一场混火!你瞧罢。” 大狗熊没理会石二矮子的自言自语,枪声突然在一刹之间转密,像狂风扫着骤雨般的直朝车阵当中泼射过来。两人全是久经阵仗的老手,听着枪声,就知枪弹是直冲着自己泼来的了。照理说,枪口若朝着别的方向,枪音听在耳朵里是够惊人的,枪口若冲着人放,枪音听来反而不甚分明。
这一阵密雨般的枪击,已把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的耳朵震得迟钝了;一时觉不着枪声,单见枪弹击在盐包上,乱迸的盐屑像落雪似的盖住人的头和脸,白马一块玉在流弹飞迸里挣脱缰绳,嚄嚄叫的奔进一侧的林子里去了;两人贴伏在野火边的地上,叫乱枪盖得抬不起头来,也不知四判官来了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支枪口瞄得车阵?就是想还击也无法还击,因为浓烟滚压着黯淡的林野,除了听见枪声,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
好在一阵枪击过后,有几条影子游扑过来,喊说:“伙计们,挺上来罢,这阵枪火,该把关八这窝毛人煮烂啦!”大狗熊没等发话的那人说完话,把匣枪担在手臂上发了一个三发点放,那人就滚跌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哀嚎;石二矮子不甘后人,探出匣枪,瞄着那些朦胧的游走的人形横泼出一整匣枪火,不但又放倒了两个,更把其余几个朝车阵边冲扑的家伙打成了缩头乌龟,翻身爬进林影里去了。
这时刻,枪声突又转来,而这阵枪却不再是冲着车阵施放的了。
月亮隐进云里,混乱的喊杀声腾扬在林子里,石二矮子一听就知起了变化。
“八爷准打的是掏心拳,在林子里跟他们窝缠上了。”大狗熊说:“你听人声枪声这么乱法儿?!”
“黑打黑,人越少越占便宜,”石二矮子骂说:“它奶奶的,四判官决不至料到八爷会耍这一着儿空城计!把咱哥俩放在这儿诱敌,却把弟兄们伏在林子里打他们的脊盖。我敢打赌,他们站不住脚,非退不可。”
正像两人所料的,关八爷领着的十来个人,真个在林子里跟土匪干开来了。夜色原本黯黑得可以,林子里更黑得怕人。那些土匪没料到关八爷会跟他们卷在一起打,子弹呼呼叫,谁也弄不清敌我,心里一惶乱,先自乱了阵脚,你兄我弟的喊叫着,想藉招呼壮胆,谁知不开腔还好,一开腔就亮了相,不是挨枪就是挨了黑刀。枯林那样密扎,人在里面要摸着走,六合帮里的汉子听过关八爷的交待,每人全抱定拚死的决心,踏踏实实的闷打。土匪可不成了,土匪自打万家楼吃瘪后,已经变成惊弓之鸟,这回趁夜偷袭邬家瓦房,原打算一举就把六合帮铲掉,谁知车阵是空的,等到发觉不妙,抽腿已经来不及了。
……………
在另一处地方,王大贵已经冒着冰寒泅过了大河,到南兴村南边去连络民军去了。混战仍在黑黑的枯林里持续着……
当关八爷和六合帮一伙弟兄在黑夜的枯林中和朱四判官混杀时,远远的淮河岸上的盐市也正面临着一场大战。
【0051】
盐市上保盐抗税的消息传到孙传芳的耳朵里,一个电报拍过来,下令立即围剿。孙大帅那个常爱在鸦片烟铺上发作的狗熊脾气,发起来是没道理可讲的,电报局子里半夜三更把电报送进防军大营,鸭蛋头团长正喝下一斤老酒,搂着从海京戏院里接来的花旦睡觉,一听马弁喊报告,说是:“孙大帅来了手令!”吓得他屎滚尿流爬起来,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女裤,朝手执电报稿的卫士敬礼,然后才平伸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电报。
“嗨嗨,郑师座早就保荐我升独立旅长!咈!”他眼也没睁,迷里迷糊的朝电报稿上吹口气,敲打着如意算盘说:“我说小菊花,你快起来让我亲热亲热,老子升了独立旅长,你它妈也照章升级了!……大帅他早就夸赞过我带兵独得一个稳字,这回可够提拔我的啦!”
“提拔你?我说我的爷,这可不是时候呀?”那个花旦小菊花在房里嗲声嗲气的说:“若在承平时刻提拔你,我也好跟你享享福,平时不提拔,等到跟南边革命党开战才提拔,你一升了独立旅长呀,嗨,准调到浙东前线跟革命党去拚死去,依我看,不升这个官倒也罢了!”
“这这这,这是什么话?”鸭蛋头团长一听见革命党三个字,就禁不住有摸脑袋的习惯,总下意识的摸摸头还连不连在颈子上?自己虽没上过火线,没看见南军像什么样儿?但在鸦片榻上,花天酒地的宴会上,却也听了不少关于革命军的事情;什么炮轰惠州城,一团兵打垮飞将军林虎,一个团打到最后,还剩下团长和号兵时,团长吩咐响号,号兵报告说:“吹退却号吗?”团长说:“革命军没有退却这回事,快替我响号——冲锋!”……真的吗?讲的人就是林虎的散部改投孙大帅的,在广东吃过苦头,一谈起革命党就有谈虎色变之感,总是假不了的了。
“我说,小菊花,你说话总得讨个吉利,你提革命党那捞什子干啥来?”鸭蛋头团长忽然又拍着腿,咧着嘴笑说:“它奶奶个龟孙儿的,……你以为大帅他会调我上前线?我它妈只是一只看家狗,天生不是惯乎征战的将军,那些上前方,布火线的将军修的是一个‘狠’字,我这个‘稳’字型大小的人物,只该当防军司令,嘿嘿嘿,防……军……司……令,真是它妈红运当头,润心润肺。”
小菊花在房里翻了个身,双手支着腮帮儿,伏在枕上说:“人嘴两块皮,说话有统移,前天你明明说你带兵独得一个狠字,听说上火线,马上又变成一个稳字了,我的爷,你到底是狠呀?还是稳呀?!”
鸭蛋头团长把电报稿抱在怀里,伸着颈子打了一串又酸又臭的酒呃;迷糊中听了小菊花的话,竟触动灵感,发起议论来说:“你这个小娘们懂得啥。狠和稳那得看用在什么地方?呃,哺,……比方说带兵打仗,当然讲稳,我它妈这个团长,就靠稳字得来的。想当年,我带着兵跟皖军开……开火,皖军猛冲猛打,我关照弟兄甭理会,双手替我抱着要命的脑袋瓜,翘着屁股让他打,我它妈叫出一句口号是——屁股带点伤,又吃肉又喝汤。……等皖军三阵排枪朝天上放过,我算准他们每人三发子弹放完了,就吩咐弟兄们拍拍屁股抬起头来,等皖军退却号一响,咱们就响号冲锋,结果皖军吃了败仗,咱们一样是每人三发子弹,却有先放后放之分,呃呃,哺,先放为输,后放为赢,这可不是稳吗?……咱们放枪也朝天上放,三排枪没打死一条牛,这是做人做得稳,后来苏皖联了盟。皖军那个队长还请我喝顿老酒呢?!”
“好,”小菊花格格的笑着说:“那么狠字该用在那儿,才算用对了地方呢?”
“嘿嘿,有意思,你它妈半夜三更的,竟考起我来了?!……嗯,嗯?这狠么,比方说:抓逃勇要狠,你不抓一个毙一个,我敢说我这团人不用三个月准它妈跑光,连马弁,勤务兵全跑光,嗯,嗯?抓差拉夫也得狠,熊老百姓一个个皮条得很,你若不横眉竖眼摆出阎王相来,他们决不会听你。还还还……还有,嗯,像吃酒、打牌、搞女人这三狠,也是它妈少不了的,我要狠不出花样,狠不出名堂来,我就不配干它妈这一团之长!”
“算啦罢,你甭在那儿醉言醉语了,”小菊花笑骂着说:“你这老鸭蛋头总是言过其实的马稷。”
“你甭笑话我,”鸭蛋头眯着眼说:“前两狠狠不到你头上,由得你说风凉话,这后一狠么?嘿嘿嘿,等我喝了醒酒汤,看了升官电,锦上添花起来,你就晓得我的狠劲有多厉害了!”他忽然平伸两腿,挺着身子在椅背上打了一个又长又怪的哈欠,朝站在一边咬着舌头暗笑的马弁说:“醒酒汤,热手巾把儿,快快!他妈个巴子快把文书官叫醒,念电报给我听。老子升了独立旅长,鸡犬升天,每人全都赏你妈的一级,快去快去!”
马弁走后,鸭蛋头团长又转朝房里的小菊花说:“别睡了,快登上鞋,坐到我腿上来听听念电报。”
“鞋倒在这儿,我的爷,”小菊花叫说:“你黄汤灌多了?你竟穿走了我的裤子?!”
“不关系,不关系,我错穿了你的,你难道就不能穿我的?……穿裤出房,女人之常,”鸭蛋头团长摇头晃脑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不通兵法,呃呃,无怪乎你只配唱戏,不能带兵了。”
热手巾把儿替鸭蛋头团长眼角上粘糊糊的眼屎打扫干净了,一碗醒酒汤喝在肚子里,却把鸭蛋头团长喝得清醒到迷糊的程度了。半夜三更的,热被窝不睡,坐在这儿干啥来?马灯亮得发青,四个站大岗卫兵来回走动着,副官、马弁,文书官全它妈像木头段儿似的站在面前,算是干啥来?!
“你们有啥事要报告的?”
“您要我们来的,”文书官看样子也差一碗醒酒汤,揉眼报告说:“有啥事,团座您该晓得?”
“你看我这人罢,真它妈的糊涂透顶了!”鸭蛋头团长说:“升官电报捏在手里,竟忘记找你们来干啥的了!……醒酒汤还带迷魂的,嘿嘿……咦,不对劲,我说副官,你下午说盐市怎么着?想造反?……你是否跟大帅拍了电报?”
“跟团长回,电报是您交待拍发的,”副官哈着腰,蹩过来说:“但凡您吩咐下来的事,没一宗不是十万火急赶着办的,电报当时就拍发了。”
“你它妈简直一百廿个浑蛋!你……你……你……枪毙还得另加一番!”鸭蛋头团长气得浑身抖索着,翻眼骂说:“我不是跟你这浑虫三番五次交待过,我手里拿着酒瓶的时刻,说话你拿当放屁听,谁叫你自作聪明,发那通夺命的电报来着?”
“报告团长,您……您当时手里抓的只是酒杯,并不是酒瓶?”
“好,你强辩!来人,把他给拖出去……”
“算了算了,你走你的,”小菊花套着一条黄呢马裤,过来调停说:“团长他喝醉了酒,神经兮兮,说话也都是不能算数的。……团长要升旅长,藉机会亮亮他的官威,等明天,他非但不喊毙人,也不定还请诸位喝杯酒呢?我说对吧?”
鸭蛋头团长心里一团火,禁不得小菊花三言两语就泼熄了,脑袋一缩,两肩一耸,眯眼笑说:“对,真对,你这张小嘴说起吉利话来可真逗人喜欢,奶奶的,我它妈说不毙就不毙了,省下一颗子弹算了。……那文书官,你过来,把电报念给我听听。……热手巾把儿,它妈特个巴子的,快些。”
文书官一接过电报,没开封就知里头有着不寻常的事儿了,——大帅不会把人事升迁看得那么重法,半夜三更拍来十万火急的电报,可怜扁担长一字也识不得的鸭蛋头,一意想过升官的瘾头,迷了心窍,自己把电报一念出来,只怕他那张眉笑眼开的圆脸马上就要变成长的了。管它呢,公事公办,伸手把电报封套扯开,掏出电报朗声照念起来……
鸭蛋头团长带着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嗨嗨的,把小菊花揽在膝头上,另一只手端着茶盏,几乎竖起耳朵来听着。今夜晚真它妈非比寻常,眼前仿佛处处洋溢着喜气似的,连左右这几张人脸,一个个也都看得顺眼。团长跟旅长虽说只它妈一级之差,味儿可就完全不同了;×大甩儿当师长,两眼总像馋猫饿狗似的盯着底下,地方上捐上税,他总收总发一把揽,先来个三下五除二送进公馆,钱到团里,只剩它娘几点油花儿了。独立旅,独立旅,好就好在独立上,弄块地盘驻起防来,闭上眼也就是个小皇帝,碰到肥地方,三下五除二……数目不小,嗯,单就吃空缺来讲,也就可观又可观了……
“……该团长率部留守后方,负安靖地方重责……”文书官卷着舌头念着舌头念到这儿,脸色有些不大对劲儿,捏着电报稿的双手有些抖索,额头也沁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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