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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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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手。关八爷脸上一阵泛红,从袖里捏出那柄匕首说:“您不是俗人,不用俗谢,关八知恩就成了。——今后,我当把这条命,用在该用的地方。”又捏着那柄匕首转朝稽核所长说:“不由您不信,昨夜我去如意堂,没留意那个匪目钱九,当我转身时,他拾起已经喂上顶膛火的匣枪,亏得张二爷飞了这一攮子,扎穿钱九的腕子,要不然,今天我该装殓了。”
“我是俗人俗眼,”稽核所长说:“当然看不出老爷子师徒有这等身手?!我说八爷,您的面子大,就烦您再坚央戴老爷子,无论如何,替坝上万民来挑这付担子罢!”
“我找张二花鞋来,也就是这个意思,”戴老爷子说:“实在说,坝上这回拉枪保坝,也太快了些!您跟八爷既来此地,我老头子领几个徒弟卖命,原是没话可说的事情,不过,有句话,得说在前头,那就是:卖命不卖名,——盐市若把我师徒几个的名号亮出来,传进四判官耳朵里,那是有害无益……当年四判官正是白虎帮的一个小头目,叫张二花鞋逼跑了的,四判官是极工心计的人,即使他有意报仇,他也不会亲自来,那样,擒贼擒王可就擒不成了。”
“坝上的意思是,想请戴老爷子统兵,”稽核所长说:“八爷他也认为这样妥当,不知您觉得如何?”
【0034】
“我统兵?!”老人摇头说:“我统兵,把八爷放在哪里?……再说,就算八爷您去大湖泽罢,我只是个练武术的人,对洋枪洋炮这些玩意儿很生疏,更甭谈调兵布阵了,缉私营长可不正是块材料?!”
“他不成。”稽核所长说:“天晓得咱们这号官儿是怎么干得上的?!他耍烟枪比手枪熟得多,连老鼠全怕,这儿既保坝了,盐务各衙门理当撤销,缉私营也得拿掉番号另改编,眼前是‘蛇无头不行’,保乡团非有统制的人不可。”
“这样罢,”老人说:“名义呢,还让营长他挂个名,着窝心腿方胜帮他,好在方胜早年领过协里的炮队,他深懂兵事——缉私营里那些领过票的官长,都跟他练武习兵,他行。”
窝心腿方胜耸耸肩膀。
“张二花鞋跟我只能操练团勇,”戴老爷子又说:“教他们使长矛,劈单刀。至于汤六刮,他会领着路工们干的。”
关八爷回到福昌栈的大花厅时,保乡团业已在原先的缉私营本部设立起来了;中晌时,谦复栈主宴请保乡团的各级领队人,对窝心腿方胜担任副统制,大伙儿一点都不觉意外,若说窝心腿方胜,坝上真少有人知道,若说迎宾客栈方德先方爷谁都知道;这位方爷最爱跟缉私营的下层官兵交结,跟码头工、铁路工、船户、小盐庄的苦力们都混得很熟,很受大伙儿爱戴,方胜一出面,很快就把保乡团改编的事给办妥了。
如意堂走了毛六,使关八爷心里有些烦得慌,为了查探爱姑下落,不得不趁着天色欲暮的当口,再到风月堂去走走,好在玉兴栈的老曹在外间侍候着,便招呼说:“老哥,这风月堂妓院,如今是谁在开?……我想去走走,查访个姑娘。”
“噢,”老曹说:“风月堂是个南方姓刘的老鸨开的,八爷要是查访人,您问问小叫天可就知道了!今儿您累了一天,莫若躺着歇歇,明天大早,我替您把风月堂的老鸨和小叫天传的来,一问便知,免得累您劳神费步。”
关八爷摇摇头说:“明天我就得领腿子上路,没时间再办这些琐事了。”
“容我系根腰带,捎着灯笼,”老曹说:“我陪您走一趟。”
这当口,六合帮开头脚的雷一炮进屋来,向关八爷附耳说了几句话,关八爷点了点头说:“您告诉诸位,明早拔腿子离坝。要向老哥先陪陆爷坐坐,我去办点儿事,一歇就回来。”
关八爷跟老曹出街时,天色已经落黑了,雪花也已停落,天顶的灰云退裂,微露出下弦月的幽辉。风虽不甚猛,却很尖寒,看样子明早天气会放晴转冷,正适宜赶路。街上的步兵马队带臂号的便衣团勇很多,缉私营的兵勇们纷纷扯掉红帽箍和符号牌,杂在团勇里混合编队,杠盐的运夫们仍在赶着运盐,仍在呼喝着粗沈的号子。
风月堂不像如意堂那样直冲着正街,只有一道影壁长墙挡着,它却设在一条曲折的既深且窄的斜巷里,黑漆大门前也没悬挂堂号灯笼。
“八爷请稍等一会,我来叫门。”
老曹抓住门上的铜环轻叩两响,立刻门边露出觇洞来,有一只眼朝外张了一张。
“没什么好张好瞧的,咱们不是‘夹铜少爷’,(意指腰里没钱硬充阔佬的人。)——我是南玉兴的老曹,领的是位贵客。”
里面拔闩子开了门,关八爷就觉眼前一亮。
原来风月堂妓院的规模极大,通道尽头,展开一座极为广阔的方形庭院,院子里堆砌着好几处高达数丈的假山,几处曲曲相通的荷池绕山而走,池上架有几座古色古香的九曲桥;假山上下,古木参天,有些枝柯盘曲的苍松点缀其间,虽压着一层雪盖,也遮不住它的翠色;苍松的翠色在夜晚原看不分明,全靠灯火辉映;而风月堂的灯火不但远近相衔,辉煌一片,同时有无数露天的红绿纱灯,在假山石径间的石柱上摇曳着,别有一番雅致的风情;假山上的丛树中,建有几处嵌着玻璃亮格的亭台,也都是几案纷陈,灯华灼亮,俾便豪富的客人们拥妓对酒,赏雪聆歌。在广阔的庭院西周,是一些被枝柯遮断的长墙,长墙那边,是许多单独的小院落,每座院落都迸射出灯火,都响着喧腾的笑语,游走的弦音……。
关八爷站在通道尽头的石级上,寒风拍打着他玄色披风的底摆,他凝望着灯华和月光交融的阔院,有一种哀迟的迷离的情怀轻雾般把他掩盖上,人常道海盐商官盐商穷奢极侈,这种传言实非虚语,单看盐市上的几家妓馆,就可见一般了!多少曲折的哀情,多少悲凄的血泪?在这些欢场的背后……如今坝上既然拉枪自保,这些风月场非得让他们散去不可。
“我说,曹爷,这位贵客老爷您打算替他找哪位姑娘来伺候?”
“你先睁大龟眼瞧瞧罢,”老曹说:“除了你们院里的红牌姑娘小叫天,还有谁配得上这位爷的?!……快替我掌上灯笼,引咱们到小叫天屋里去!”
“是,是,”那龟公偷眼一瞅天神似的关八爷,吓得连忙倒退三步,喊说:“快掌灯引贵客老爷去北厢院,小嫂儿,(妓女的跟班俗称小嫂儿。)快些。”
两个白净的小嫂儿穿得一身鲜艳,掌灯过来引路,那老曹可又拐上一句:“告诉老鸨赶快过去伺候,咱们这位贵客老爷有话跟她说。”
“是了,曹爷。”那人忙说:“我这就着人去找!”
风在松梢,月在天上,自然的风月激起了关八爷不少的豪情感慨,对这片人间风月反生了深深的哀怜……几年前红遍盐市的名妓小荷花,究竟是不是爱姑?或是另一个沦落风尘的女人?爱姑究竟是不是被卖在风月堂?在没抓住毛六之前,都还是个迷,至少,依照卞三的妹妹小馄饨所说,爱姑被卖是事实,在自己的记忆里,爱姑仍只是十五六岁的女孩,那样的纯真,羞涩而善良,她会在恶人手里遇上这样悲惨的厄运,旁的女孩又何尝能免得?风月场里,待援待救的,又何止一个爱姑?!风月场是罪恶的渊薮,看来是一点也不错的了!
“北厢院到了,老爷。”小嫂儿说。
关八爷看那北厢院,是一座小巧的雅致的院落,一幢宽廊红漆柱的长长的瓦屋,廊下分别垂吊着四盏写有姑娘花名的紫色纱灯,小叫天、小滟红、小春菱、小美雪,看来这座厢院是四个姑娘的款客之处,方砖院子铺着的雪已被扫净了,院子中央砌有四座花坛,种着茶蘼,金桂,腊梅和天竺等类的木本花,有些玲珑的立石沿墙罗列着,衬着墙脚的青松。
“糟,”关八爷正待朝院里迈步,另一个小嫂儿叫说:“小叫天姑娘那边,看来先有客人了,——那可不是几位爷站在门口?”
“不要紧,不要紧,”老曹说:“他们没进门不能算数,咱们喊着比局包好了!”(民初妓院规矩,进妓院打茶围,照例是一块大洋一个局包——例费,一个红妓客人多时,难以同时接待,客人为了公平争局,常有比局包的情事,谁出高资,姑娘接待谁。)
关八爷走到小叫天门前,就见纱灯光下站着三个穿着新皮袍儿,举止有些呆笨的汉子,在那儿说话。
“听人说,这个风月堂里,以北厢院的姑娘最好,北厢院这四个姑娘里,又以小叫天名气最大,牌子最红,”一个腮边生着一撮毛的汉子说:“它娘的,咱们趁着三分酒兴,花一块大洋不要紧,洋荤不可不开!”
“我这人天生贱皮子,”拎马灯的一个家伙说:“见不得标致的小娘们,见了心痒,不是摸就是捏,再不然捺倒一阵揉!……你让我花钱干坐,冒充正经人,我不干这种冤大头,我恁情花两毛大钱后街矮屋里搂野雉打水铺,(与妓女实实在在过夜,谓之打水铺;有名无实谓之打干铺。)那还实惠些儿。”
“你真扫人的兴,倒人的胃口!”另一个说:“你也没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三个人花一块钱已经够寒伧的了,真要见识美人儿,也只能屁股挨着板凳,喝口茶就走,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它妈没那种德行!”
“管得了那么多?”拎马灯的说:“咱们每人花三角半大洋,拧总得拧她一把呀!我的儿,她花名叫做小叫天,咱们得拧得她嗲着嗓子叫天……嗨嗨嗨……嗳,我说,小叫天,开门啦。”
拎马灯的那个家伙上前敲门,老曹急冲着关八爷丢了个眼色,两人退至另一盏纱灯的光晕暗处。
“八爷,您可看出这三个家伙有些邪气?”老曹说:“面孔生,口音侉,个个又都腰里硬,(意指带有短枪。)新衣遮不住野相,盐市可没这种不沾盐味的人。会不会是跟钱九那些是一伙儿的?”
【0035】
关八爷还没答腔,那边的门开了,一个梳扁髻的小嫂儿跟那三个争论起来了。原来拎马灯的那个家伙,不懂得妓院里那些不成文的规矩,小嫂儿一开门,他拎着马灯就里闯,那小嫂儿一见,急忙横身在门口把他挡着,央说:“这位爷,想必是初来。——拎着马灯挟着雨伞,不好进姑娘的屋子的,这可大犯忌讳的,您这样,下回姑娘就没生意了,您着实要进屋,也请把马灯放下。”
“咦它奶奶,想不到当婊子的竟有这么多的名堂?啐!老子不信这个邪!试试看怎么样?”说着说着,那只手就像老虎钳拧螺丝钉儿似的,在那个小嫂子胸前微隆的地方反覆拧了一把,拧得那小嫂子哎哟哟的尖叫起来。
“少惹事,王八。”腮边一撮毛说:“各堂总护院尹又香,一样难招惹,甭把正事给甩到脑后去了。——在坝上,咱们还不够惹事的料儿。”
“我……我只是闹着玩的,谁希罕干瞪小叫天一眼?!走,咱们还是到后街矮屋里温暖实惠去!”
三个人你扶着他,他掺着你,一路斜的撞出去了。关八爷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来,跟老曹说:“你不妨踩踩他们的底儿,有消息,回去告诉我,我在这边办完事,回福昌等着你。”
“就这么着,八爷。”
等老曹走后,关八爷才踱过来,朝着犹自站在门口咒骂的小嫂儿说:“烦你转告小叫天姑娘一声,你就说有位姓关的来看她。”那小嫂儿还没及转身,小叫天业已从里间转出来说:“一听声音,就知八爷来了,小叫天在这儿拜见八爷。”
“我说,姑娘,我这只是来查探一宗事情,”关八爷说:“我只是想问你来这儿多久了?可曾认识小荷花?可知道她一些儿出身来历?”
小叫天微吁了一口气,感叹说:“我不知八爷您为什么凭空问起这个?……我是鸨母带大的,自幼到如今,没离过风月堂,提起小荷花,我不单认得她,我这屋子,原也是她住的,有话,请进屋来坐着谈罢。”
小叫天真是红姑娘,屋里的陈设真够富丽堂皇的,除了前面的客厅是接待普通茶客的地方,圆窗后,还有一方玻璃亮顶的小小天井,砌着假山,养着兰草和一些精致的盆栽;走过那座小天井,是她的起坐室,绫幔后面,才是她的套房,三进檀木雕花的架子床,曲曲重重,雕花的架里,也设有光可照人的金漆小几和隔几相对,铺着厚毡的睡榻,整个屋子里,不但温暖如春,而且弥漫着一种芝兰般的香气。
“八爷您是非常人,我也不以俗礼相待了。”小叫天奉上烟茶后,也迳在对面睡榻上叠着脚坐下来说:“小荷花是本堂的鸨母买来的,因她容貌姣,手口好,在这儿三年就红了三年,最后有个姓万的她的恩客替她赎身,带她走了的。”
“你可知她原来的姓名?”
小叫天摇摇头,从厅子里抽出一支洋烟来玩弄着:“也许鸨母她会知道。八爷,人在这儿,谁肯挖心掏肺谈论过去?谈又能有什么用?……空使夜来眼泪落湿枕角罢了……俗客朝朝来去,恩客半世难求,她真正的身世,也许只有那姓万的知道。请容我放肆问一句,小荷花会是八爷您的故人?”
“不,姑娘,”关八爷正色说:“我实在也是个苦命汉子,从没有半分风月闲情,孤身飘泊,还不知日后死哪儿葬哪儿……我有个故友秦镇,留下个女儿爱姑,托在恶人手里,我从关东回来后打探她的消息,确知她是被卖了,详细经过和她的下落不明,不得不来探听探听。”
“小叫天姑娘,刘妈妈来了!”小嫂儿报说。
“正好,八爷。”小叫天站起身说:“关于小荷花,您问问妈妈罢,她如今既已不在堂子里,妈妈她会讲的。……来,妈妈,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关八爷。”
老鸨母刘妈妈是个圆脸重下巴,淡眉细眼的老妇人,大把的精明全掩在疑肥的外表之下,使人乍看上去,错以为她是广行善事的富家老太太。她一听小叫天嘴里吐出关八爷三个字,急忙换上一张虔诚的笑脸,在几声大惊小怪的哎哟之后,奉承说:“哎哟,活活的该死,我这老贱婆人老眼花,不识贵人,真是……在这儿,谁不把八爷您当神看?!我们家的小闺女叫天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竟入了八爷的眼……。”
“妈妈你别说了,”小叫天急忙截断她的话说:“人家关八爷是铜打铁浇的汉子,不是吃花酒打茶围的阔少爷,人家八爷是有事来问你的。” “问我?”老鸨母说:“八爷要问什么,尽管问,我只要晓得,决不会留半句,自会奉告八爷。”
“人家八爷问的是跟姓万的走了的小荷花姐姐,问她原姓原名?问她是从哪儿盘来的?问那万姐夫叫什么?问他带她去了哪儿了?”小叫天怕老鸨母听不清楚,就着她耳朵说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老鸨母歪着脸,出神的听着,一面嗯嗯的点头,来回转动着眼珠,等小叫天说完了,她才喘口气说:“不瞒八爷说,我是吃这行饭的人,也没什么好瞒之处。不错,小荷花是我从北徐州金谷里娼户转盘来的,因为她不是原封,身价还算便宜。她原姓什么我实在记不清了?她在金谷里娼户的花名就叫小荷花,……她的恩客万梁我记得住,他是北地旺族,万家楼来的!如今她跟万梁过日子,该是糠萝跳进米萝,够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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