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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另面-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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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
“做什么?”
“联系车。我们自己坐车去。”
“那吃过饭再去。”
七十七
“没胃口!”
从天堂湖村到镇上十五六里路,白佐一口气就赶到。他到公共汽车售票站,订了二十张后天到江城的票。订好票后白佐才觉得肚子饿,他到售票处对面小吃店里吃了三碗拌面和两碗馄饨,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走回来。
夜里,白佐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叶淑珍披衣过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在考虑春游的细节。比如早上几点集中,学生要带什么,步行到镇上注意什么,到江城后不要走散,玩几个地方,在哪儿吃饭,晚上住哪里,要不要带学生到自己家里坐坐等等。叶淑珍觉得蹊跷,白佐过去指挥过多少工程,处理过多少突发复杂事件,都没有这样殚精竭虑,现在组织一次小学生春游,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要觉得有什么不妥,就不要去了,就在我们村或乡附近活动活动。”
“哪怎么行,已经定了,票也订了,明天我们再布置检查一番,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也是……”
叶淑珍回屋,点燃蜡烛,跪在小凳上对着耶稣圣像祈祷。
“伏唯全能至仁天主父,及天主子,及天主各神,降福保全我众,亚门……”
春游那天天刚蒙蒙亮,叶淑珍就起了床,泡茶、煮饭,伺候白佐吃了早餐,就和他一起走到学校。学生们早就由家长领着,拽包挎袋地在学校大门口等着。学生们“唧唧喳喳”地说着自己怎么一夜睡不着,怎么早早地爬起来整理行装,怎么由父母领着来学校,怎么到了学校比预定集合时间还早半个钟头等等。看着一张张激昂兴奋的小脸,白佐想,这次春游是这个小学有史以来第一次组织去江城活动,一定要组织好,让学生们满意,让家长放心。
列队集合好,他又强调了组织纪律、安全卫生等事项,然后向左转,起步走,“一、二、一”地向镇上出发。叶淑珍和家长们送到村口。
春天的早晨,田地山野间笼罩着白色的雾,几十步外分辨不清人影树木。从天堂湖村到镇上,要翻过一座小山,一条狭窄的公路直通山口。迷雾中孩子们又唱又跳又跑,队伍刚出发不久就开始散乱,几个顽皮的学生一边高喊着“同志们冲呀!”一边放开脚步,沿公路向山口方向冲。走在队伍前面的陈凤老师无法阻止学生们奔跑,白佐高喊着从后面赶上来,但几个学生像见到猎鹰的兔子,四处乱窜。白佐见小峡也尾随着奔跑,就大声叫小峡让大家停下来。小峡是这次春游的学生队长,他按白佐的旨意大步冲上前阻止学生们奔跑。山口上传来手扶拖拉机“噔噔噔”的响声,但看不见拖拉机的影子。白佐慌乱了,他大声喊:“小峡,小峡,叫同学们停下来!”小峡冲到队伍最前面,拦在路当中,大声喊:“同学们,同学们,白老师叫大家停下来,谁不听话就不让谁去,谁不听话就不让谁去!”小峡这句话很奏效,奔跑的同学开始停下来。手扶拖拉机“嘟嘟”地在迷雾中出现,从山口上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往下冲。浓雾中,拖拉机手站在车头上嘶喊:
“闪开……闪开……”
那是男人粗犷的响亮声音。
“闪开……闪开……拖拉机失灵啦——”
白佐看见浓雾中,满载花岗岩荒料的手扶拖拉机跌跌撞撞飞奔而下,而小峡背对着拖拉机面对着同学们,伸手在拦堵。他没有注意身后,他还在喊着:“同学们,停下,同学们停下……”
“小峡,靠边,小峡,靠边……”
白佐声如裂帛般高喊着,小峡却没有反应过来。白佐像短跑运动员起跑那样,做了一个完美的姿势,身子就像火箭一般弹射出去。他紧咬着牙,挥动那铁一般的手臂,迈开那钢一般的双腿,划破雾,像飞一样向小峡跑去。他感觉全身的体液在震荡,全身的血液在翻滚,无论人体有什么极限,他一定要冲破这个极限。他要比飞人还要快,他要比超人还要神,他要赶在拖拉机冲撞小峡之前,把小峡从路中央拽开。感谢体育教授的教诲,所教的全部要领他现在都用上了。他觉得今天是他跑得最好的一次,绝对可以赶超世界短跑纪录。小峡就在他面前,拖拉机就在小峡身后,拖拉机手还在吼叫。哼,你吼叫什么,我绝对比你快,你要输了,我要赢了……白佐声嘶力竭,拼尽最后一股劲扑向小峡,就像当年接力赛接棒那样,抓住小峡的胳膊,奋力把他往路边甩去。拖拉机以雷霆万钧之力往白佐头上撞去,白佐飞了起来,在空中翻了翻,摔在路沟中。机手跳下车,拖拉机连同满载的石料翻下深崖。
“老师……”
“白老师……”
黎明的千山万壑,回荡着师生们和拖拉机手悲痛欲绝的哭喊声。
叶淑珍听见噩耗后没有哭,没有叫,她已经预感会发生不幸的事,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认为这是主的安排,也是白佐最好的结局,他作为一个英雄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当乡亲们把白佐的尸体抬进屋后,她抱住血肉模糊、断臂裂骨、面目全非的白佐,把头埋在他的胸脯上,全身战栗地抽泣着,最后她忍受不住地大吼一声说:“主啊,他走得太早了……”
七十八
叶淑珍吩咐乡亲们烧开水。水开后,叶淑珍在几个女教友的帮助下,从头到脚,把白佐擦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几丈白布把白佐全身紧紧包裹,只露出两个眼睛。叶淑珍请几个村民把白佐遗体抬到板莎教堂,让白佐躺在圣坛前,教堂里点起几百支白蜡烛,叶淑珍和闻讯赶来的教友们为白佐念经。他们念了三天三夜圣经,唱了三天三夜赞美歌。
最早赶到板莎教堂的是老支,之后是乡领导,接着黄汉、林时祥也赶来了。第三天,陈灿国带着朱葳、韩慧、张珊、王丹、李妮也赶来了。韩慧抱着白佐的遗体痛哭了一个下午,还是在陈灿国和朱葳几个姐妹的劝说下,才死活把她劝走。
男宾中黄汉哭得最伤心。他悔死了,如果自己及时给白佐派车来,就不会发生这意外了。他没有想到白佐退休了竟还会那么酷倔,白佐的性格中从来就有一种不服输不逢迎的清高和骨气,而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虽说是好朋友,他还是不理解白佐。林时祥没有哭,他在默默地总结白佐的一生,一个人能够做到像白佐这样,敢于正视自己的缺点,敢于正视自己的另面,在关键的一刻,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奉献自己保护别人,那就是英雄,他要向上级呈报,追认白佐为舍己救人的英雄。
朱葳和她的姐妹们到最后时刻也没能目睹一下白佐的遗容。隔着白色裹尸布,她们只能看见白佐紧闭的双眼。这个人的主意改变了她们姐妹们一生的命运,她们将怎样感激他呢?她们商量决定,在征求叶淑珍同意后,在天堂湖畔,为白佐建一座坟墓,碑文上镌刻的墓志铭是:这里埋葬着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秦月和她的丈夫也赶来了。秦月抱着白佐悲痛欲绝,她说什么好呢?她说不出来。倒是她的丈夫,那位被开除公职的教授,抱着他的儿子小峡,跪在白佐的遗体旁,大声痛悔地喊:“白董啊,你救了我的儿子,此生此世,我就是你的儿子,我要一生供奉你。我一定痛改前非,和秦月好好过日子……”
退休的县招待所女所长也来了,谁也不了解她与白佐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她依然容光焕发,丰韵犹存。白佐离开新罗县后,再也没有见过她,但她始终记挂着白佐。她默默地绕着白佐的遗体走了三圈,然后深深地躹了三个躬便离开了。
几个在旁观看的村民聊了起来。
“这么多女的来吊唁,是不是村支书死了。”
“不是村支书,是省里一位干部。”
“嘻嘻,我说的是那个段子。”
“什么段子?”
“你没听说过?老支书让位给他儿子,儿子当了支书后,每晚很迟才回家。老支书对儿子说,儿子呀,我知道你每天晚上去谁家?儿子不信,老支书说只要你每晚让我闻你的手,我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以后儿子每晚回来总让老支书闻手,老支书立马就能说出这是谁的丫头、谁家的媳妇、谁家的老骚货等,一个都不会错。儿子觉得奇怪,百思不得其解。一天晚上他喝多了没上谁家,心想今晚回来拿什么给爹闻呢?刚好路过一个牛栏,他就摸了摸牛屁股。老爹闻了半天直摇头,儿子笑了,老爹说,新来的吧?”
“哈哈哈……”闲聊的那一群村民哄然大笑。
“笑什么!这是什么场合还笑!”老支书呵斥说。
闲聊的村民一看是老支书,连忙捂着嘴跑出教堂。
第四天,白佐的遗体正要运到县上火化,一辆奔驰600轿车飞也似的开到教堂前,从车上走下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她冲进教堂,推开人群,扑到白佐身上,放声痛哭,痛惜不已地直摇头:
“白董,对不起,对不起……”
黄汉和林时祥一看,竟是初雪。黄汉得知白佐的噩耗后,曾给初雪的丈夫打了个电话,可能她丈夫通知了她,她就从悉尼赶了回来。
可惜的是白佐的儿女没能及时赶到,他们从美国、加拿大起程,估计还在飞机上。白佐的遗体从教堂抬出来时,教堂钟楼上的铜钟响起来了,那是白佐和叶淑珍捐献的铜钟。它第一次被敲响,竟是为捐赠者敲的丧钟。
“咚、咚、咚……”
参加过在县上召开的追悼会后,初雪、韩慧、秦月不约而同地留下来,和叶淑珍一起把白佐的骨灰护送回天堂湖村。白佐的一对儿女也从美国、加拿大赶回来了,参加了追思仪式。叶淑珍请了县上教堂的神父主持仪式。进教堂时,十字架前导,两边有执烛、辅祭和神父领路,白佐的儿女捧着骨灰盒和遗像,叶淑珍、初雪、韩慧、秦月、秦月的丈夫、秦月的儿子、黄汉、林时祥等亲友、教友及县、乡、村领导紧随其后。教友们高唱《追思歌》:
月有阴晴有暗明,常显主神恩;
人有生死有别离,耶稣是救星……
追思仪式后,初雪、韩慧、秦月和叶淑珍拥抱、道别,说着“对不起,今后还再来”时,都泣不成声。最后叶淑珍对三人说:“没什么,姐妹们,这是天意,是主的安排。我也对不起你们,是我生生地把你们和他拆散了,我会向主忏悔的……他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他做什么像什么,做工程师像工程师,做教师像教师,做父亲像父亲,做领导像领导,做情人像情人,他得到大家的爱是天然的……”
葬礼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叶淑珍就在天堂湖村定居了,永远地陪伴着白佐。
世界上少了一个白佐,就像沙漠里少了一粒沙,海洋里少了一滴水。很少很少有人还会再记起他。每年清明和白露,只有叶淑珍捧着鲜花到白佐墓前祭奠、锄草、扫墓。初雪、韩慧、秦月、秦月的丈夫和儿子,还有黄汉、林时祥等人都杳无音讯了。
一切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人们依旧说的和做的不一样。
白佐,能在地下长眠就是幸福。
写于2006年1月5日~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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