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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图腾 作者:姜戎-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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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势已弱,但马蹄趟起的焦灰还是迷得人马狗流出了眼泪,马队里不时传出人马的咳嗽声,不一会儿狗也咳了起来。有的狗踩到未灭的火星上,烫得呜嗷乱叫。马队梳过半片焦地,人们仍一无所获,包顺贵有些沉不住气,不断大叫:慢点!慢点!不要放过一个灰堆。
毕利格老人的愁容稍稍舒展。陈阵忍不住问:狼是不是早就逃掉了?要不,怎么也能找到一两条埃老人眼中满是期望地说道:兴许腾格里又帮狼了。突然,远处有人大喊:这儿有一条死狼!老人脸一沉,两人急忙夹马往喊声方向奔去。全队人马也都跑了起来。包顺贵已在圈内,他兴冲冲地请毕利格进圈来辨认。
圈中黑灰中蜷卧着一具焦尸,全身呈炭化状,冒着刺鼻的油烟味和腐肉的焦味。众人议论纷纷,王军立兴奋地说:火战成功了!找到一条就肯定能找到一大批。沙茨楞说:这不像是狼,狼没这么校包顺贵说:狼一烧身子准抽抽,自然就小了。王军立点头说:没准是一条小狼呢。
毕利格下了马,用马棒给焦尸翻了个儿,但焦尸的反面也烧得一根毛不剩。显然,这具尸体是在厚厚的陈苇堆上被架起来烧的,烧得透焦。老人说:这哪是狼,也不是小狼,是条老狗。包顺贵又狐疑地盯着老人问:你咋看的?老人说:没错,瞧瞧这副牙口,狼牙要比狗牙长,也比狗牙尖。你不信就把它照下来往上去报功吧,小心上面懂行的人说你是谎报战功,用死狗来冒充狼。包顺贵焦急地说:做一个记号插在这儿,要是再找到几条,就能知道是狼是狗了。
老人望着老狗的焦尸神情黯然,说道:老狗知道自个儿不行了,就走到这儿来给自个儿出葬了。这儿背风、狼多。可怜啊,狼咋就没找见它?
包顺贵大喊大叫:拉开队接着找。马队又拉成一条线,继续搜寻。人们扒平了一堆又一堆灰,仍然一无所获。几个知青开始觉得不对头,那些身经百战但从未参加过火战的猎手们也觉得奇怪,难道巴图谎报军情?
巴图被周围的人问急了,就连声说:向毛主席保证,向腾格里发誓。我和布赫都亲眼看见的,你们不是也看见狼群的新爪印了吗。包顺贵说:那就怪了,难道狼插上翅膀飞走了?毕利格老人微笑道:知道狼会飞了吧。狼可是个精怪,没有翅膀也会飞。包顺贵恼怒地问:那上午咱们怎么就打了那么多的狼呢?老人说:打死那些狼,刚好给马群报了仇。再打多了腾格里就不让了,腾格里最公平。包顺贵打断他说:什么腾格里不腾格里的,这是四旧!一边又喊:剩下最后一块地了,都给我仔细搜。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两个马倌大叫起来:不好啦!两头牛烧死啦!
全队人马都朝那两个马倌奔去,牧民猎手个个神色紧张。
牛是蒙古大草原上,最自由最快乐最受人们尊敬的公牛,是草原上最有经验的老牛倌从牛群的牛犊中精选出来的种牛。牛长大以后,除了在夏天的交配季节,它们跑到各家牛群里尽情交欢外,其余的时间就离开牛群,自由自在地像野牛一样在草原上到处闲逛,无须人看管和喂饮。牛体壮皮厚,脖子短粗,力大凶悍,满脸长着田螺大小的一簇簇漂亮的鬈毛,还长着一对又粗又尖又直的短角,是极具杀伤力的近战武器,比古罗马军团士兵使用的短剑还要厉害。称霸草原的大狼们从不敢打牛的主意,即便是一群饿狼,也咬不透氓牛厚重的铠甲,斗不过牛的蛮劲。
因此,牛是草原上没有天敌的大牲畜。牛一般都是两头一组地行动,白天挑最好的草场吃草,晚上哥俩头对尾地并排睡觉。牛是神圣的牛,是草原上强壮、雄性、繁殖、勇敢、自由和幸福的象征。蒙古的摔跤手就叫布赫,与牛同名。蒙古男人极羡慕牛,因为牛是草原上妻妾成群,又不负家庭责任的甩手掌柜和快乐的单身汉。在交配季节之后,它们的妻妾儿女都交给了草原人来照料。所以,许多蒙古男人都喜欢起名叫布赫。牛一直被草原牧民奉为神物,牛健壮就预示牛羊兴旺,牛病瘦就意味灾祸临头。牛数量极少,平均几群牛才能摊上一 头。众牧民一听到大火烧死了牛,都惊慌起来,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噩耗,人们以奔丧的速度奔过去。
牧民们都下了马,默默地站在两个庞然大物的周围。牛已死,岔着四腿横躺在焦土上,厚密的牛毛已烧成一大片黑色焦泡,近一指厚的牛皮被烧得龟裂,裂缝里露出白黄色的牛油,牛眼瞪得像两盏黑灯泡,牛舌吐出半尺长,口鼻里的黑水还在流淌。牛倌和女人从牛角的形状认出了这两头牛,人群顿时愤怒了。
嘎斯迈说:作孽啊,这可是咱们队最好的两头牛,我们组有一半的牛都是这两头牛的儿孙埃草原能用火烧的吗!草原早晚得毁在你的手里!
毕利格老人说:这两头牛是蒙古牛的最好品种——草原红牛。这两头牛配出来的母牛出奶最多,配出来的犍牛出肉最多,肉质也最好。这事我非得上报旗领导不可!要是调查组来了,我也非得领他们来这儿调查。人造成的损失比狼造成的损失还要大!
乌力吉说:前几年盟畜牧局就想要走这两头牛,大伙都没舍得给,后来只给了两头它们配出来的小公牛。这个损失不小埃沙茨楞说:苇地里没风,牛在苇地里躺得好好的,非得去烧一把火。牛跑得慢,哪能跑过火呢。那么大的油烟,一呛就把牛给呛死了。草原上还从来没有人把牛烧死的事呢。不信腾格里,就要遭报应。
焦黑的牛皮还在开裂,庞大的牛身上炸出恐怖的天书鬼符咒语般的裂纹。女人们吓得用羔皮马蹄袖捂着脸逃到圈外,人们像躲避瘟神一样地躲开了包顺贵。包顺贵孤寡地站在牛尸旁,全身烟灰,脸色发黑。他忽然咬牙吼道:烧死了牛,这笔账得记在狼身上!不管你们说啥,我不把额仑草原的狼群灭了,决不罢休!
晚霞已暗,早春草原的寒气如网一般罩下来。又饥又乏又冷的人马狗,垂头丧气往营盘撤,像一支灰头土脸的败将残兵。谁也不知道,白狼王带领的狼群,究竟是怎样从猎圈和火海中逃脱的。众人议论纷纷,战战兢兢,都说是飞走的。乌力吉说:这次打围只有一个漏洞,就是打围前人和狗的动静太大了,老白狼准是在点火以前就带着狼群溜走了。
马倌们急急奔向自己的马群。陈阵和杨克都惦记家里的小狼崽,他俩招呼了张继原和梁建中,四个人脱离了大队,抄近道加鞭急行,直奔自家的营盘。
杨克一边跑一边嘀咕说:半夜临走前,只给小狼崽两块煮烂的羊肉,不知道它会不会吃肉,道尔基说狼崽还得一个多月才能断奶呢。陈阵说:那倒没事,昨天小狼的肚皮吃得都快爆了,它就是不会吃熟肉,也饿不死。我最担心的是,咱们一整天不在家,后方空虚,要是母狼抄了咱们的老窝,那就糟了。
除了张继原的马,其他人的马已跑不出速度,直到午夜前四人才回到家。二郎和黄黄已站在空空的狗食盆前等饭吃。陈阵滚鞍下马,先给了两条大狗几大块肉骨头。张继原和梁建中进包洗脸热茶,准备吃完茶和肉就睡觉。陈阵和杨克急忙跑到狼洞前。两人搬开大案板,手电光下,小狼崽缩在洞角的羊皮上,睡得正香。小母狗却饿得哼哼地叫,拼命想攀洞壁爬出来吃奶,伊勒也焦急地围着洞直转悠。陈阵急忙把小母狗抓出来递给伊勒,伊勒便把狗崽叼回了狗窝。
陈阵和杨克仔细看看洞底,两块熟羊肉不见了,小狼崽的肚皮却向两边鼓起,嘴边鼻头油光光。它闭着眼睛,嘴角微翘,乐眯眯像是做着美梦的样子。杨克乐了:这小兔崽子把肉给独吞了。陈阵长长松了口气说:看来母狼目前是自顾不暇了。
14
一蒙古人名明忽里,有羊一群。一夜,狼入群中,毁伤其大半。翌日,此蒙古人来至王廷,以此事告之。合罕(元太宗窝阔台——引者注)问狼走入何方。正值此时,群穆斯林摔跤手恰于是处生获一狼,捆缚而至。合罕以一百巴里失购得是狼,而语蒙古人曰:“杀此动物亦于汝无益。”彼令以一千羊予之,曰:“我将释是狼,使之能以所发生之事告于其友,使彼等能离此而他去。”狼被释放后,适遇犬,撕为碎片。合罕以犬杀狼,大怒,令尽将犬击死。彼进入斡耳朵,怆然若有所思,顾诸维昔儿、廷臣而言曰:“我因我体虚弱,而释此狼,意能救此生物于垂死,长生天将赐我以福,我亦可得宽耍然狼竟不免于犬,我亦难免于危殆矣!”
——(波斯)剌失德抖史集·窝阔台合罕记第三部分》(周良霄译注)已感陌生的阳光,从蒙古包顶盖的木格中射进来。陈阵睁开眼睛,终于又看到草原春天冷冷的蓝天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套上袍子就钻出蒙古包,直奔小狼的土洞。陈阵刚一出包,立即就被高原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睛。
官布已将带羔羊群放出羊圈,不用羊倌赶,缓缓地自行走上羊圈对面的大草坡,另一群下羔羊群也在西边近处的草甸里吃草。还未下羔的母羊已经不多了,羊群走得十分缓慢。陈阵见杨克尚未出发,官布正在教杨克和张继原塞狼皮筒子,两个皮筒已经摊在空牛车上。陈阵马上转身向他们走过去。官布老人从干草圈里弄来一小抱干草,再把干草卷成小卷轻轻地塞进狼皮筒子里,慢慢将皮筒撑鼓撑大,小心地撑出狼体原来的形状。老人说:这样可以防皮筒内皮抽缩粘连,损坏狼皮的质量。两个狼皮筒子塞满草以后,官布又将狼鼻孔轻轻扎通,穿上细皮绳。
官布问张继原有没有做套马杆的备用桦木秆,张继原连忙说有,并带老人走到牛车旁。老人从地上四五根长长的桦木杆中,选了最长最直的一根,足有七米长。然后将皮筒鼻尖上的细皮绳拴在长杆顶端,再在蒙古包门前三四米远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把长杆竖在土坑里,竖直埋好踩实。两个狼皮筒悬挂在桦木杆上,被高高地送到空中,像两筒迎风招展的信号旗。
官布老人说:这样能风干皮子,同时也能向草原上过往的人,亮出这家蒙古包猎人的猎绩。从前,要是挂出这两筒大狼旗,连盗马贼和土匪也不敢来了。陈阵、杨克和张继原都被杆顶上高高的大狼旗吸引得站定了脚跟。
两筒狼旗一左一右在风中猎猎飘动,被浩荡的春风刮得横在天空。蓬松的狼毛立即收紧,顺顺地贴在狼身上,两筒狼皮竟像两条在草原上高速冲锋、活生生的战狼。
杨克惊叹道:狼死,可狼形和狼魂不死。它俩还在发狠地冲锋陷阵,锐气正盛,让我心惊肉跳。
陈阵也不由对杨克和张继原大发感慨:看着这两筒大狼旗,我就想起了一面面镶着金狼头的古代突厥骑兵的军旗。在狼旗下冲锋陷阵的草原骑兵,全身都一定奔腾着草原狼的血液,带着从狼那里学来的勇猛、凶悍和智慧征战世界。世界历史上,突厥骑兵又凶猛又智慧,西突厥被唐朝大军打出中国以后,就很快打出一块新地盘,并慢慢站稳脚跟,几百年后又突然崛起,一路势如破竹,攻下了连蒙古人也没攻下的东罗马首都君士坦丁堡和古老埃及,统一中亚西亚,建立了一个横跨欧亚非的奥斯曼大帝国,切断了东西方的贸易通道,垄断了东西方的商品交换,以强大的国力和武力压得西方百年抬不起头来。所有先进文明都是被逼出来的,西方森林狼被东方草原狼逼出了内海,逼下深海,逼进了大洋,变成了更加强悍的海狼。他们驾起西方古老的贸易船和海盗船,到外海大洋去寻找通往东方的贸易新通道,结果无意中因祸得福,发现了美洲新大陆,抢得了比西欧大好几倍的富饶土地,以及印加、印第安人的银矿金山,为西方的资本主义的发展,抢得了第一船原始积累。结果,西方海狼壮大成世界上的大狼巨狼,资本狼,工业狼,科技狼,文化狼,再反攻东方,捣毁了奥斯曼大帝国,最终击败了东方草原老狼,而那些东方农耕羊就更不在话下了……张继原说:我现在也觉得狼学是一门大学问,涉及的大问题太多了,怨不得你这么迷狼呢。杨克说:我看咱们哥仨也别自学大学课程了,钻钻这门学问倒更有意思。
官布站在杆下恭恭敬敬地仰望狼皮筒,久久不走。老人说:用大风来梳狼毛,能把狼毛里面的草渣和土灰都梳干净,还梳不掉毛。大风吹上几天,狼毛就顺了,好看了,可以走了……你们看,两条狼活了,它们俩走了,去腾格里那里了……一路走好。老人又虔诚地看了一会儿,就上羊圈清圈去了。陈阵、杨克和张继原三人连连道谢。
强劲的草原春风吹得陈阵两耳呜呜地生音生乐,像是远方狼群的哭嚎,也像文革前北京西什库教堂里哀哀的管风琴琴声,吹得他满心凄凉哀伤。两条大狼皮筒被风吹得横在天空,仰头望去,春风将狼毛梳理得光滑柔顺,一根根狼毛纤毫毕现,在阳光下发出润泽的亮色;一副盛装赴宴的样子。两条大狼在蓝色的腾格里并肩追逐嬉戏,又不断拥抱翻滚,似有一种解脱的轻松。陈阵一点也觉不出狼身子里充满干草,反而觉得那里面充满了激情的生命和欢乐的战斗力。蒙古包烟筒里冒出的白烟,在它们身下飘飞,两条大狼又像是在天上翻云破雾,迎风飞翔。飞向腾格里,飞向天狼星,飞向它们一生所崇仰的自由天堂,并带走草原人的灵魂。
陈阵仰望天狼,已经看不到周围的山坡、蒙包、牛车和羊圈。他眼中只有像哥特教堂尖顶一般的旗杆和飞翔的狼,他的思绪被高高的杆尖引向天空,引离了草原大地。陈阵想,难道草原人千百年来把狼皮筒高高挂在门前的长杆上,仅仅是为了风干狼皮和炫耀战利品吗?难道不是一种最古老最传统的萨满方式,为狼超度亡灵吗?难道不是草原人对他们民族心中的图腾举行的一个神圣的仪式吗?陈阵发现自己驻足仰望本身就是一种仪式,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已将自己置于图腾之下、站在景仰的位置上了。草原精神和信仰像空气一样地包围着你,只要你有灵魂的焦虑和渴望,你就能感知……杨克和张继原也久久地仰头欣赏,他们的脖子终于酸了。张继原说:咱们的穿着打扮,生活生产用具都跟牧民没什么区别,连脸色也成老蒙古了。可我还是觉得咱们不像地道的草原人,咱们包也没有正宗的蒙古味道。但是现在一挂出这两筒狼旗,谁打老远看过来,都会以为这包是家地道的老蒙古……陈阵转了转脖子,揉了揉酸酸的颈骨说:离开北京之前,我也曾经以为蒙古草原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真以为草原就是那么和平安详……后来才知道,《敕勒歌》只是鲜卑族的一首儿歌,真正的草原实在太严酷了,草原精神其实都集中在狼身上。
杨克点头:我怀疑草原民族真正精彩的诗歌都没传下来,只有合汉人口味的东西,才被汉人抄录下来流传至今。我问过好几个牧民,他们都没听说过这首诗。
张继原仍然仰着头望狼,一遍遍围着杆子转圈,耿耿地说:谁都知道这两条狼是狗咬死的,我,我一个额仑的马倌,怎么着也得亲手打死一条狼吧。要不谁还会把我当作额仑马倌?
二郎见被它咬死的狼又在天上活了过来,很是恼火。它不断仰头吼叫,并用两条后腿立起来吼,但狼毫不怕它,继续飞舞。它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狼,看着看着,它的目光开始柔和起来,似乎还有些羡慕大狼那身漂亮的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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