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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比尔-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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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地打量这间病房,这是要比普通病房更为整洁和安静,因为没有人来探视,病人
也守纪律,一共有八张床并排放着,略微偏一偏头,便可看见窗外的树丛。枝叶里
掩着一盏路灯,白玉兰花瓣的灯罩,透露出一些城市的气息。晚饭在下午四点半就
开过了,剩下来的夜晚就格外的长。这时候,病房里总是稍稍有一些活跃,人们轻
声聊着天,声音清晰地传入阿三的耳中。
  她们在议论离总场最远的男劳改大队,一个犯人逃跑了。前一日的夜里,场部
出动了三辆警车搜捕,至今没有结果。阿三看看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那路灯亮了,
因为电力不足,发出着昏黄的光。她想她怎么没有听见警笛的声音呢?继而又想起
从上海来时,路上所见的孤独的柏树,在起伏不平的丘陵上,始终在视线里周游。

  又过了一天,大队长用送货的卡车,捎回了阿三。阿三坐在车斗里,颠簸着。
高地上的小麦都黄了梢,洼地的水田里。秧苗已插上了。茶叶绿油油的,远近的山
丘,也都变得青翠。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树丛,形成一些绿色的屏障。连那柏树,
也都成了对似的,这里两棵,那里两棵。天空飘着几丝白云,转眼间便被蓝天溶解,
渗进了天空。阿三心里涌动起一股生机,她眯缝起眼睛,抵挡着风里的尘土。田野
的景色,推远了,推到地平线上,成为狭长的一条。
  生活再次照常进行。工场问的活堆成了山,收工的时间越推越迟,连出操上课
的时间都挤掉了,寝室里的那种癫痫似的发作还时有发生,不过频率显然稀疏下来,
好像是,那股子劲已经过去。随着夏季的逼近,人们的骚动情绪也渐渐被情懒和倦
怠所代替。人们都变得沉默了。至于阿三呢,果然如生产大队长所说,挣足了面子。
大家对她都有些新认识,怀着折服的心情。阳春面则不敢接近她了,远远地躲着,
这倒使阿三很满意。要说,日子是比先前好过得多,可是,阿三的心情却再不是先
前了。
  现在,当一切不习惯都克服了,为了适应严酷现实的全身心紧张,终于松弛,
她这才认识到这生活的不可忍受。她就好像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现实。原先,在这
里活动着的,只是阿三的皮囊,现在,阿三的魂回来了。阿三想:时间只过去了大
半年,剩下的一年多该怎么过啊!阿三真是愁苦了,她夜里睡不着觉,各种念头涌
上脑海,咬噬着她的耐心,她明知道不能想这些,可偏偏就要想这些。她的脸瘦削
了,下巴尖成了锥子。她每顿只吃猫食样的一口,经常的头晕。而她却像自虐似的
拚命做活,一双手好像不是手,是工具,应付着各种劳动。只要仔细地去看她的眼
睛,就知道她在受着怎样的煎熬,她的眼光变得锐利,闪着炽烈的光芒。她比以前
更少说话,一天到头,听不见她一点声音。她无形中散播着压抑感,她在哪里,哪
里的空气就变得莫名其妙的沉闷。
  可是,在这种机械的生活中,人都变得麻木,而且头脑简单,没有人看到阿三
的变化。只有一个人看见了,那就是老鼠躲着猫似的躲着阿三的阳春面。那一大场
事故发生之后,阳春面却感到与阿三更贴近了。这种交手似乎消除了她与阿三之间
的隔阂,虽然表面上她再不能走近她了。现在,阿三的所思所想,阳春面都一清二
楚。只有她知道,阿三撑不住了。她真心地为阿三发愁。她知道,照这样下去,阿
三得垮。这日子不是阿三这样过法的。
  阿三不知道,在她痛苦的时候,有一个人比她更痛苦。并且,在她一筹莫展的
时候,却有一个计划在那个人心中慢慢地形成了。
  这一天,已经收工了,阿三却因为有一些工作需返工,留在了工场间,阳春面
自己要求替她打下手。大队长同意了,阿三懒得反对,装作没听见。等人都走空以
后,她忽然走近阿三,说道:阿姐,你跑吧!由于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她兴奋得几乎
战栗起来。阿三惊愕地抬起头,看着她凑得很近的脸,这张脸在日光灯下显得极其
苍白,鼻凹里有粗大可见的毛孔,额角上还有一个乌青块,是她打的。
  阿姐,你跑吧!阳春面又说,她压低了声音在空阔的安静下来的工场间里,激
起了回声。
  我晓得你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你在这种地方呆不下去,你跑吧!跑到南方去,
那里都是外来人,不需要报户口,特别好混!
  阿三镇静下来,她在心里掂量着阳春面的话,揣摩着这话的真伪虚实。
  听那些二进宫。三进宫的人说,每年都有人跑,有一些再也没有回来过;出了
大门,往后面山上去,先找个地方躲着,等大黑了,再翻下山去,那里有农民的房
子,你给他们钱,在那里住一夜,第二天早上走到公路搭上卡车,就可以到火车站;
真的,我都帮你打听清楚了,那些农民很贪钱的,多给些钱,他们都会送你去车站,
不过,你不能说你是从这里去的,你不说,他们其实也知道,只是这样就没有责任
了;你要跑,我会帮你应付,瞒过一夜就好办了。
  阿三的眼睛慢慢地从阳春面脸上移开,埋下头重新工作,缝纫机声又嗒嗒地响
起了,阳春面一脸失望,她喃喃道:你不相信算了,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她离开
阿三,远远地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蜷在纸板箱上,眼睛望着窗外出神。她的
脸色变得忧郁而且严肃,流露出受到巨大伤害的表情。
  深夜,万籁俱寂,阿三轻轻地翻转身子,手伸到枕套里,撕开枕头上的一块补
丁,在木棉芯子里摸索到一卷纸币,是女作家给她的五百块钱。她虽然没有想到过
它们的用途,可却多了个心眼,没有交到大队上登记。现在,她将这卷钞票握在手
心里,明白她要做什么了。她情不自禁地在黑暗中笑了一下。
  阿三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她开始强迫自己多吃,试图使自己健壮。她将一瓶驱
蚊油从早到晚带在身边,以备在山上躲着的时候,不致叫蚊子咬得太惨。她早已经
走熟了从中队出大院的路线,那都是与生产大队长谈工作时来去的。她也了解到,
星期日这一天,队长们都回总场,只留一个人值班。她甚至巧妙地藏匿下一张外出
单,是有一次大队长找她去,走到大门口,门房正忙于接待总场来人,忘了收她单
了。她兴奋而冷静地做着这些,脑子里无时不活动着这一个逃跑的计划,一千遍一
万遍地在想象里进行演习。想到紧张的时候,她的脸上便浮起红晕,手指也微微颤
抖起来。没有人发现这些。连阳春面都不再关注她,她变得消沉而安静了,现在很
难听见她的聒噪,只看见她埋头苦干的身影。
  阿三等待着时机。她知道,时机是最最重要的,什么是时机,不是依赖判断,
而是来自于灵感,她静等着时机的来临。这应当是一种神之所至,她几乎凝神屏息
地感受着它的来临。时间一大一天过去,天气渐渐变得炎热,白昼也变得漫长。夜
晚,斗大的星在头顶,照得一片雪亮。月光也变得灼热。人人都被困乏缠绕着,成
天呵欠连天。而阿三的头脑一日比一日清醒,眼睛亮着,心却是按捺着,伺机而动
的形势。
  这一大,早晨起来天就阴着,午后飘起了毛毛雨。是星期天,上午,大队长还
在工场间里和大家一同加班,下午,交代说提前收工,便走了。由值班中队长一个
人带着。下午三点钟,是难挨的时候,人们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的,手上的活都
掉到了地上,机器声也显得零零落落。满大的阴霾更叫人心绪沉闷。好容易又捱了
一小时,中队长说收工了,于是大家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地往外走,为了抢水池子
洗衣服洗头发。阿三却说:中队长,我再做会儿,把这一打做完再走。中队长说好,
交代她走时别忘了关灯锁门。这时候,阳春面突然抬起头,眼睛很亮地向她看了一
眼,脸上露出一个压不住的笑容。她们的眼睛相遇了,有那么一刹那,彼此都没有
躲闪,生发出心领神会的表情。阳春面便带着这笑容从她身边走过,她的手在阿三
的缝纫机上有意识地扶了一扶,好像在等待一个回答。如不是十分十分地厌恶阳春
面的身体,阿三几乎就要去触碰她的手了。可是,没有。阳春面从她身边走过,没
有回头,可她焕发的笑脸却长久地在阿三眼前,挥之不去。
  一切都是按照阳春面所说的进行,并且一切顺利。这天,天又黑得早,不过六
点,大色已暗了下来。灰色的苍穹笼罩着雨濛濛的山丘,天地间便好像有了一层遮
蔽。雨下得紧了,却不猛烈,只是严实而潮湿地裹紧了阿三的全身。那雨声充盈在
整个空间,也是一层遮蔽。阿三几乎看不见雨丝,由于它的极其绵密,她只看见树
叶和草尖有晶莹的水珠滴下来。
  好了,阿三开始下山了。感谢丘陵,山路并不是陡峭的,甚至觉不出它的坡度,
只有走出一段以后,再回过头去,才发现原来是在下山,或者上山。阿三在草丛里
胡乱踩着,忽然发现她所下意识踩着的这条路,其实是原先就有着的,不过很不明
显。难道是前一个逃跑的人留下的吗?那么,沿着它走就对了。可是当她刻意要追
踪道路的时候,道路却不见了。
  阿三抬起头,她的眼睫毛都在滴水,流进了她的眼睛。模糊中,她看见一片广
袤的丘陵地带,矗立着柏树的隐约的身影。那身影忽然幻化出一个人形,是比尔?
还是马丁?是比尔。想起比尔,阿三心里忽有些悲悯般的欢喜,想着:比尔,你知
道我现在在哪里吗?她用比尔鼓舞着自己的信心,使自己相信,这一切都不平凡的,
决不会落入平凡的结局。
  丘陵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阿三和那棵柏树。她茫然地走着,雨雾和夜色遮断了
路途。她也不去考虑路途,只是机械而勤奋地迈着脚步。她打着寒噤,牙齿格格响,
好像在发出笑声。她忘记了时间,以为起码是第二日的凌晨。当她眼前出现农舍的
灯光,她竟有些意外,她以为那是永远不会出现的了。她停了停脚步,同时也定定
神,发现那灯光其实离她很近,只一百米的光景。到了此时此刻,她才感到一阵恐
惧,她惊慌地想:要是那农民去报告农场,该怎么办呢?她的腿忍不住有些发软,
这一百米的距离走得很艰难。她心里想好,要是那农民流露出可疑的行迹,她立即
拔腿。这么想定,心里才镇静下来。
  走近灯光,她嗅到了饭菜的香气,还有烧柴灶的草木炭气。她恍悟到,这其实
还是晚饭的时候。这人家的饭再迟,也不会过八点吧。她打量着这一座房子,是一
座平房。正面一排三间砖瓦房,两侧各两间茅顶土坯屋,一边是灶屋,已经关灯熄
火,一边是放杂物的,连着猪圈,没有院墙。正房的门紧闭着,就像没有人住,两
边的窗洞里却透出些暗淡的灯光。阿三走近门前的时候,踩着一摊鸡屎,险些滑跤,
她轻轻叫了一声,稳住了身子,然后就去敲门。门里传来女人的声音,问是哪一个。
阿三说大嫂,开开门。女人还是问哪一个。阿三说,大嫂,开开门,是过路的。女
人执拗得厉害,非问她哪一个不可。阿三再敲门,门里就嚷起来:再敲,再敲就喊
人了,农场里住着警察呢!阿三这才想到,像这样靠近着劳改农场,单门独院的人
家,是怀着多么强烈的恐惧。
  阿三停了敲门,可她觉得疲乏透顶,再也迈不开步子了。她沿着灶屋慢慢走着,
防止着脚下打滑,走到了屋后。那正房的背后,有一扇后窗,支着长长的雨檐,阿
三便在雨檐下坐下,歇歇脚再作打算。
  她蜷起身子,抱着双膝,埋下了头,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忽然恍如梦中。
她困倦得要死,睡意袭来,好几次她歪倒了身子,不由地惊醒过来,再又继续瞌睡。
天地都浸润在细密的雨声和湿润里,是另一个世界。她渐渐学会了这么坐着睡觉,
身体不再歪倒。她忘记了寒冷和下雨,瞌睡的甜暖罩住了她。她好像是睡在床上,
阳春面的脸庞渐渐伏向她,她看见她额角上的青块,不由地一动,醒了。
  这一回,她完全清醒了,听见有小虫子在叫,十分清脆。她有些诧异,觉得眼
前的情景很异样。再一定睛,才发现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面移出,将一切照
得又白又亮。在她面前,是一个麦秸垛,叫雨淋透了,这时散发着淡黄色的光亮。
她手撑着地,将身体坐舒服,不料手掌触到一个光滑圆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
个鸡蛋,一半埋在泥里。
  她轻轻地刨开泥土,将鸡蛋挖出来,想这是天赐美餐,生吃了,又解饥又解渴。
她珍爱地转着看这鸡蛋,见鸡蛋是小而透明的一个,肉色的薄壳看上去那么脆弱而
娇嫩,壳上染着一抹血迹。
  这是一个处女蛋,阿三想,忽然间,她手心里感觉到一阵温暖,是那个小母鸡
的柔软的纯洁的羞涩的体温。天哪!它为什么要把这处女蛋藏起来,藏起来是为了
不给谁看的?阿三的心被刺痛了,一些联想涌上心头。她将鸡蛋握在掌心,埋头哭
了。
                 1995年9月11日初稿
                1995年10月17日二稿
 
 
                                 白茅岭纪事
                  
                                   01

  去白茅岭是在六月一个突兀的暑天里,气温高达三十六度,小车没有空调装置,
烈日晒透了车顶棚,中午时分,却又抛锚。公路在阳光下亮得眩目,想去找一点水
洗脸,有一个男人指示我去一口井边,绕了一圈没看到井却又绕回到那男人跟前。
后来有一个卖冰棍的人来,就买了冰棍。到白茅岭劳改农场场部时,已近三点。晚
上,场部为我们接风,还安排看一场电影《大侦探》,因这一天又热又倦,便谢绝
了电话。原以为山区是避暑的地方,有许多参天的大树,且又泉水淙淙。可是展目
望去,只是低矮起伏的茶林和稻田,几棵柏树孤零零地站着,被骄阳最后的光热,
烤的得焦枯了。以后才知,这是丘陵地带,夏季甚至比平原更要炎热,冬天则更寒
冷。
  到白茅岭来采访,原因是有两个:第一,这里一定集中了最有故事的女人;第
二,这里的女人没法拒绝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就是说,我们保证可以在此得到故
事。这将是些什么样的故事呢?它和我们通常的经验有什么不同?这些故事又会使
我们对世界和人的看法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就是使我们兴奋而充满期待的。在这
之前的一个夏季里,我每逢周五这一日,就去上海市妇联信访接待站旁听。上门寻
求帮助的妇女,所遇问题大约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生活上的困难,比如产后继续请
假的障碍,双胞胎的独生子女费和托育费的处理,因未婚先孕而单位给予惩罚的不
公和粗暴,病假工资的有无多少等等情况;另一类是婚姻恋爱纠纷,故事往往是在
这一类里。上门的妇女以女工居多,还有一些无业或待业的青年。因为知识妇女解
决问题的渠道和方式比较多,一般也不愿旁人插手个人的事情,私有观念比较重吧!
坐在妇联明亮的大厅里,落地窗外是阳光普照的花园,麻雀在法国梧桐的荫地里叽
喳,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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