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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的五百次回眸-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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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妈妈偶尔说,你生在新疆巴岩岱。只听音,不知是哪几个字,在幼稚的心里,就以为是“八烟袋”,恍惚中觉得那地方是一块旷野,有很气派的大烟袋码成一排,八柱袅袅的白气上升。
我半岁时随父母到北京,在城墙里长大,再哪儿也没去过。人只道乡下的孩子孤陋寡闻,其实京城的少年于外面的世界,也一样模糊。对荒远的边疆,地理知识几乎是零。几十年前,西北是远在天边的概念,那八个烟袋,谁知在那个犄角旮旯冒烟呢?
于是巴岩岱又湿又重地扎入我童年的记忆,像墨水瓶底的一支蓝羽毛。
参军学了医,自从懂得了生理解剖生命起源,我对出生地空前地重视起来。我们从哪里来?这是一个永恒的命题。无数学者望洋兴叹,终生寻觅,不得其解。这个深奥的哲学问号,若从医学角度来说,倒是易如反掌。你的母亲孕育你的过程,她行走的地方,吃下的食物,饮入的清水,看过的流云,听到的小调……这些物质精神的元素,累积着架构着混淆着镶嵌着,一秒秒一天天地结晶了你。
你就是你,不是其他的叶子和花,不是猪马羊和狼,不是沙粒和谷子,这其中一定有大逻辑。生命之所以奇异,在于一个个零件的精致组装。把那些新鲜的血和肉搭配起来的主宰者,是一个多么能干而霸道的调酒师啊!想想看,既使是称为你父亲的这一个男人,和被称为你母亲的这一个女人,在这一个特定的时刻孕育了你,如果不是在这一个特定的地域,用当地的特产充填了你生命的轮廓,你也必定不是此番模样。
我们挺拔的骨骼,来自那里飞禽走兽体中的钙和磷。我们明澈的目光,来自那里田野中绿缨垂地的硕壮胡萝卜。我们飘扬的发丝,来自那里山峦上乌云笼罩电光石火的黑夜。我们猩红的嘴唇,来自那个铁匠铺里熊熊燃烧的烈焰……
出生地是一枚隐形金箍,出生的那一瞬,它就不动声色地套上了每个人的后脑勺,叫你终生无法褪下。我们嗅到的第一缕空气,是那里的草木释放。我们喝到的第一滴甘泉,是那里的岩石泌出。我们看到的第一眼世界,是那里的风云变幻。我们听到的第一声响动,是那里的万物呼吸……
我开始缠着母亲,讲我出生的故事。母亲的记忆如雨中砖地上的红叶,零落但是鲜艳洁净,脉络清晰。她说,你出生在新疆伊宁,那是一座白杨之城。那里的白杨不像内地的白杨,有许多幽怨的眼睛。那里的白杨没有眼睛,每一支都像银箭,无声地射向草原无边无际的天空。
母亲说,我出生在秋天,父亲在远方执行任务。母亲说,部队里成了家的男人和女人,平日都是分开住的。惟有到了节日,才是团聚的时刻。母亲说,大礼堂里,拉上许多白布帘子,分割成一个个独立小屋。那就是军人们的卧室了。母亲说节日的黄昏,女人们早早就躺下了,在四周雪白的布笼中,悄悄地等待自己的丈夫。母亲说夜深了,查哨归来的男人们,像潜入敌营一般,无声地在白布组成的巷道穿行,走到自己的属地,持枪的手,像雄鸟的喙一样衔开白帘,温暖地滑翔进去。
母亲说,部队里的孩子,就是孕育在白布帘子背后。如果从礼堂的房顶看下去,那些布做的田野和畦,和如今冰箱里储藏冰水的塑料格子差不多。我忙问,我是那样来到的吗?母亲说,不是。因为职务,父亲和母亲享有一栋古老的俄式木屋。它高大凉爽,有宽宽的木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的地板,每当你脚步穿过的时候,就会合着你的节奏簌簌抖动。
母亲说,怀你的时,父亲率领骑兵,要到远方。他把照顾母亲的担子,交给一个年长的警卫员,名叫小胖子。母亲说,那个兵,大约有40岁吧?现在没有这样老的兵了,那时有。幸亏他的年纪比较大,要不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没有你了。
母亲说,整个怀孕期间,她完全吃不下寻常的食品,闻什么都吐。体重锐减,医生说再不补充营养,大人孩子都危险。小胖子很着急,他是四川人,会做饭,殚精竭虑地把能够想出的吃食,因陋就简地做出来。盛在大粗碗里,端上来让母亲闻闻,看哪一样能吃得下去。母亲对所有吃食,都大饥若饱,置若罔闻。终有一天,母亲嗅到一缕奇异的香味,不觉食欲大动,问小胖子,你吃什么呢?能不能让我也尝尝?小胖子说,我在喝野鸽子汤。
在俄式木屋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粮仓。粮仓高而窄的窗户,像古堡的透气孔。每天早晨,小胖子打开窗户,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粮仓的地上,散落着陈年的苞谷粒,粮仓的每一寸墙壁,都蒸发着粮食干燥熏香的气息。铺天盖地的银灰色野鸽群飞来了,从窗口鱼贯而入。到了夕阳倾斜的辰光,小胖子突然从墙外关闭窗户,使粮仓没入黑暗。然后挥着一把大扫帚冲入门内,旋风般扑打,鸽羽纷飞……
怀你十月,我只吃了不到十斤的大米和一点野菜。剩下的营养,全靠野鸽子汤支撑。母亲很严肃地说。
我追问道,您一共吃了多少只野鸽子啊?
母亲想了想说,一天少说也有十只,几百天算下来,总有几千只了。
我大惊,愤愤说,你也太能吃了。要是绿色组织知道了,会抗议你没完。
母亲纠正我说,不是我能吃,是你能吃。一旦生下你,我就再也不吃野鸽子了。
我说,不管怎么说,这数字也大得可怕,承受不起。我最多只能承认自己是1000只野鸽子变的。再多,就是大罪孽了。
一想到自己平凡的生命之弦上,挂着千只野鸽,坠得心绪弯出弧形。一千对鸽翅,将是怎样一片掠过苍穹的翠蓝的云?一千只鸽鸣,将是怎样一曲缭绕云端刺人肺腑的歌?一千双鸽眼,将是怎样一束眺望远方洞穿云雾的光?一千堆鸽羽,将是怎样一片洁白的雪能融化万古寒冰?假如我这一生虚掷光阴,对不起造化,对不起自然,对不起我的父母,也对不起架构我生命的那──羽翼丰满飞翔不息的千朵生灵!
母亲临产的时候,父亲从营地骑马赶来。母亲已住进苏联人开的医院,躺在产床上,辗转反侧。病房不让父亲进去,父亲只好在医院病房的窗户上,久久地凝视着母亲。然后,一扬鞭,飞身上马,再赴疆场。
你第一次见到你父亲,已经是满月后。那时,你已是一个大孩子了。母亲说。
然后,父亲又走了。母亲抱着我,住在古老的俄式木屋。夜里我爱哭,母亲就彻夜抱着我。母亲胆小,不敢点灯,就在漆黑的夜里,守我到天明。门口有一棵小榆树,树影在夜风里,像鬼魅一般伸缩着指爪。
无数次的讲述历史之后,我对母亲说,咱们回一趟新疆吧?去看木房子,小榆树和野鸽子。
妈妈漫声应着,几乎不抱希望地说,好啊好啊。只是新疆太远,伊宁太远。
对话埋在土里,好像古墓中的莲子,酣睡着,不知何时才会绽成花?
1997年夏秋,我和母亲同赴新疆。汽车翻越天山的时候,我十分紧张。那是一条年久失修的战备公路,已很少有人走。一边是壁立的悬崖,一边是深渊。山顶的冰川,在炎热的8月,融化成无数道淋漓的小溪,从峰顶汩汩坠下。冰川就变得稀薄了,出现了亚麻般的网络,好像贫女洗涤多次的纱裙,自山顶逶迤而下,渐薄渐远,直到下缘溶成一道暗赭色的湿边。
我悄声对母亲说,您害怕了?母亲说,有一点。我说,您当年从伊犁离开去北京的时候,难道没有翻越天山吗?怎么倒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险峻呢?母亲说,那时,我怀抱你,没有一眼看过山,我一直在看你。
汽车驶近伊犁的时候,心蓬蓬跳,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大睁着眼睛,把记忆变得像一卷新录像带,事无巨细都拍下来,留着以后慢慢回味。
伊宁满目是青苍的绿,高耸入云的绿,剑拔弩张的绿,煞煞作响的绿──高大矗立的伊犁杨!不长忧郁眼睛的伊犁杨!耳边听到母亲喃喃说,都认不出来了啊,哪里是当年的老房子?
在伊犁的日子里,母亲第一个也是最后的愿望,就是找到她和父亲住过的地方。我本来以为这不很难,就算地表建筑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但山川依旧,地名还在,只要踏破铁鞋,还怕找不到吗?
然而,我错了。伊宁发生了太大的变化,从母亲茫然的眼神里,我发现她记忆中的伊宁,彷佛是另外一个星球上的地方,同这方土地不搭界。赤日炎炎下,母亲说,那时漫天大雪啊,我坐着雪爬犁……我怀疑都是这季节闹得,大约应该在隆冬来。白雪的城市和青杨的城市,永远无法重叠。
我帮母亲梳理头绪。母亲说,老房子的周围有一家飞机场。我想这是一个显著的目标,得到《伊犁河》的编辑热诚相助,第二天一大早,带着我们照直奔机场而去。绕着机场转了三圈,不想母亲对那里的地形地物毫无反应,说,房前还有一条河,房后还有一座山,这里一马平川,不是啊不是。我说,机场吗,当然是平的了,也许是修机场的时候,把山平了,把河填了?
母亲不置可否,看得出,她不信服我的解释。找来机场的工作人员,向他打听这里原先的地形,以证明我的猜测。没想到他很肯定地说,这里没有山,也没有河。从来没有。我看,老人家说的那个机场,不是我们这个机场。你母亲五十年代初期就离开伊犁,那时这座机场的图纸还没画出来呢。
于是有了老机场的悬念。
我们又驱车去巴岩岱。这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地方,几乎每个伊犁人都知道,但当我细究这地名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又谁都说不清楚。
巴岩岱是一个小镇,我们的车缓缓驶过,好像在检阅路旁古旧的土屋和新的建筑。我不断地问母亲,是了吗?想起一点了吗?母亲总是漠然地摇头。
新疆小镇特有的十字形短街,很快就被车轮丈量完了。往回开,再走一遍。我对司机说。正在修路,地表的积土和晒干的驴粪,化作旋风样的灰尘,快乐地裹挟在车的后方,像赭黄色的陈旧面纱,把巴岩岱半掩半藏。母亲索性走下车去,期望巴岩岱的土地,会直接告诉她点什么。
亚洲腹地的太阳,从公路上方,几乎垂直地击穿颅顶,把灼热和焦躁注入思维。随着车轮的反复碾压,母亲的迟疑已经延展成沮丧。我的记性真的这么糟了吗?不对啊,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就算房子被拆了,山也被削平了吗?还有那条河?河边的柳树呢?母亲低声自语,愤愤不平,要同历史讨一道说法。
四周悄悄,母亲已经离去44年了,没有人负责回答她陈旧的问好。
我决定放弃寻找,不论是巴岩岱还是八烟袋,这样对她老人家的压力我决定放弃寻找,不论是巴岩岱还是八烟袋,这样对她老人家的压力可能轻些。我说,有很多归国的老华侨,都找不到自己的家。不是您记性不好,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
我拉着母亲走到一处风景秀丽的小渠,对朋友说,麻烦您给我和母亲合张影。这里就是巴岩岱。
母亲不服,说,你那时什么都不记得,凭什么说这里就是巴岩岱?
我说,您倒是记得,可您的巴岩岱在哪里?这里就是巴岩岱。
于是我和母亲,在我所指定的我的出生地,照了几张相。平心而论,四周景色不错。草原在午后阳光下灼热的呼吸,波光粼粼,犹如晃动着自九天而下的玄紫色纱幕。脚旁的小草,像无数神奇的吸管,把苍黄大地的水份,变成了绿色油漆,不慌不忙地涂抹在自己向阳的叶面上。也许是颜料不够,叶子背面就比较马虎,敷的清淡些,露了霜白的底色。野花英勇地高举着花茎,把小小的花盘,骄傲地迸裂到近乎水平的角度,竭力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展示出来。好似一个细胳膊的小伙子,一往情深地仰着脸,向蓝天求爱。虽结局不一定乐观,仍充满了令人感动的柔肠。
我很中意此地的风景。母亲不再吭声,那神情分明在说,这里虽然好,但不是你出生的地方。
回宿处的时候,母亲说,你出生的那家医院,总是应该能找到的。
那家医院还在。新的四通八达的主楼,熙熙攘攘的愁眉苦脸捏着药袋的杂色人流和飘逸的白衣。我和母亲在药气汗气中穿行,问一个护士,这个医院当年的妇产科在哪里?那个护士匆匆走着,一边走一边丢着话,你要问现在的妇产科,我告诉你。要是问原来的,谁知道?
连续问了好几个人,都被干脆地回绝。母亲一脸的茫然,也许昨天我的指鹿为马刺激了她,她不愿再无望地寻找,对我说,我们走吧,既使找到了医院,也找不到你爸爸看我的那扇窗户了。
我便依偎着母亲,慢慢向医院的大门走去。就在这一瞬,千真万确地,我听到血脉深处剧烈的叹息,心被攥紧又松开,痛得窒塞。
我果决地对母亲说,请随我来。不由分说地牵了她,向一个我也说不清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走去。
人很多,不停地碰撞,我疾速穿梭,不住口地说着对不起,宛若行进旷野杂草间。碰到的人不再有鼻子眼睛,只是一些木桩。七折八拐,终于看到一栋老屋。
它蹲倨着,好似千年蘑菇。自屋顶冲刷而下的杏色雨迹,如岁月的鞭痕,在木疤处拐了一个小弯,依然执拗地向下。
我的血翻起泡沫,激烈地鼓荡着。看──就是那扇木窗!我握着母亲的手大叫。那一刻,我们都感到彼此的肌肤,在盛夏的炎热里冰冷如雪。
墙壁上有一扇木窗。木窗和它宽大的窗台,漆色斑驳地幽闭着,锁定45年前一位戍边的将士和最初的父亲久驻的目光。
是吗?是这里吗?母亲轻声反问着,伏在窗棂上,处处抚摸,好像那里还遗有军衣的擦痕。俯身比量着询望屋内的角度,好像父亲的视线,还如探照光柱一般,笔直地悬浮空中。许久,缓缓说,正是从这个方向,你爸爸他第一次看到你……
我僵僵地立着,感觉时光顺流与逆流的波纹。
还需确认。无人知晓数十年前此地的格局。终于找到一位维吾尔族老人,捋着飘拂的白胡须说,半个世纪以前吗,这里是苏联人开的医院。后来吗,都拆了,盖了新的楼了。现在吗,只剩这最后的地方啦,原先是专门接娃娃的房……
我长久凝视窗户,穿越时间隧道,一身戎装的父亲,牵着他的战马,屹立远方。
母亲说,连我都认不出的地方,孩子,怎么就像有丝绳拽着,你一下走到这里?
我说,妈妈,不要忘了,我也来过这里啊。在我的记忆深处,我记得这条路。这里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世界。从这扇木窗中,我认识并记住了父亲的微笑。
到了临离开伊犁的前一天,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还想找找我和你爸爸住过的那座老房子。让车在伊宁街上随便转吧,也许突然就看到了。
我不知如何再向主人提出要求,为了老房子,我们已麻烦人家多次。主人说,老人家来伊犁不容易啊,今生今世也许是最后一次了。说什么也要找到这个地方。于是让老王来帮助我们。
老王瘦而干练,目光鹰隼一样锐利,开始详尽地了解情况。
您敢肯定门前那是一条河,不是一条渠?新疆的渠沟很多,有的也很宽,波涛滚滚的。老王抽着莫合烟说。
是河。因为它是弯弯曲曲的,人修的渠是取直的。岸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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