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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禅室随笔-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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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美论画,殊有奇旨。如云简易高人意,尤得画髓。昌信卿言,大竹画形,
小竹画意。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予最爱斯语。凡人居处,洁净无尘溷,则神明来宅。
扫地焚香,萧然清远,即妄心亦自消磨。古人于散乱时,且整顿书几,故自有意。
长生必可学,第不能遇至人授真诀。即得诀,未必能守之终身。予初信此道,
已读禅家书,有悟入,遂不复留情。有诗曰:“未死先教死一场。”非七真不解
此语也。
沈明远画鱼,不点双睛,尝戏诧人曰:“若点当化龙去。”有一童子拈笔试
点,沈叱之,鱼已跃去矣。欲诘童子,失其所在。鲤鱼跃龙门,必雷神与烧其尾,
乃得成龙。李思训画一鱼甫完,未施藻荇之类。有客叩门,出看,寻入,失去画
鱼。童子觅之,乃风吹入池水。拾视之,惟空纸耳。后常戏画数鱼投池内,经日
夜,终不去。
嘉兴有济舟和尚,蚤岁不曾识字,因口授礼观音文经。三岁,忽发智慧,于
内外典豁然通晓,腹为箧笥,辩若悬河。晋陵唐应德时就访之,与谈濂洛关闽之
学,尤似夙悟。大士冥加显被之力,不可诬也。济有语录行于世,因书此文志之。
南京有顾宝幢居士,精净土。每言曰:尘劳中随处下手,生死上不必留情。
又向观禅师曰:阎浮界中,心行为重。皆有道者之言。口宝幢亦善画,余于焦弱
侯处见之,盖师董北苑。
阎头陀者,不知其年,每似六七十许人。坐赤日中,卧冰雪路,吐语洒然,
似有得者。
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无疾而逝。盖画中烟
云供养也。大波罗般若经六百卷,此为经之心。般若有两种,所谓观照般若,须
文字般若中入。亦观音圆通所云: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也。余书此经,欲使
观者皆观自在耳。
般若经六百卷,此为之心,犹云般若心也。今以心经连读,失其义矣。般若
有三,有观照般若;有宝相般若;有文字般若。文字亦能熏识趣无上菩提,故书
此流布世间。使展卷者,信受诵读,种善知见。所谓一句染神,历劫不变也。
士君子贵多读异书,多见异人。然非曰宗一先生之言,索隐行怪为也。村农
野叟,身有至行,便是异人。方言里语,心所了悟,便是异书。在吾辈自有超识
耳。
姚氏月华,笔札之暇,时及丹青。花卉翎毛,世所鲜及。尝为杨生画芙蓉匹
鸟,约略浓淡,生态逼真。然聊复自娱,不复多见也。
王右丞诗云: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余谓右丞云峰石迹,回合天机,笔
思纵横,参乎造化。以前安得有此画师也。
“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东坡先生语也,宜其名高一世。
王烈入太行山,忽闻山如雷声。往视之,裂百余丈。一径中有青泥流出,烈
取抟之,即坚凝,气味如香粳饭。杜子美诗云:“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即此事也。嵇叔夜不逢石髓,然已得为形解仙。吾辈安得必遇灵药?但此中空洞,
无尘土肠,即终日吃饭,坐证真乘矣。观陈希夷于钱若水事,则急流勇退,亦神
仙中人也。
东坡守汝阴,作择胜亭,以帷幕为之,世所未见也。铭略曰:“凿枘交设,
合散靡常。赤油仰承,青幄四张。我所欲往,十夫可将。与水升降,除地布床。”
又云:“岂独临水,无适不臧。春朝花郊,秋夕月场。无胫而趣,无翼而翔。”
子由亦云:“吾兄和仲,塞刚立柔。视身如传,苟完即休。山磐水嬉,习气未瘳。
岂以吾好,而俾民忧。颍泉湛清,颍谷孔幽。风有翠幄,雨有赤油。匪车匪舟,
亦可相攸。”
东坡在海外,所至不容。僦僧寮以居,而与子过。自缚屋三间,仅庇眠食。
尝行吟草田间,有老妪向之曰:“内翰一场富贵,却都消也。”东坡然其言。海
外归,至阳羡,买宅,又以还券不果,盖终其世无一椽。视今之士大夫何如耶?
乐志论固隐沦语,然开口便云良田广宅,去东坡远矣。
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妙法也。
雪江图,如武陵渔父,怅然桃源。阁下亦曾念之乎?湖上两峰,似已兴尽,
惟此结梦,为有情痴。世有以山水为真画者,何颠倒见也,然恐某纂,亦颠倒见
耳。
颜清臣忠义大节,唐代冠冕,人以其书传。蔡元长书法似米南宫,书以其人
掩。两伤双美,在人自择耳。
杜子美作八哀诗,于李北海云“干谒走其门,碑板照四裔。独步四十年,风
听九皋唳。”北海在当时,特以文名,后乃为书所掩。
墨之就试也,如吹竽,必一一而吹之。其既用也,如啖蔗,穷委而不厌。其
渐尽也,如火销膏而不知。其成功也,如春蚕之作丝,而归于乌有。然李廷以
久特闻,岂非尤物也耶?
物之可传者,若三代之鼎彝。籀之鼓,干之剑,斯之玺,何之瓦,与夫宋之
陶与研,皆寄于金玉土石之殊质以存于世,而世亦处之于藏与玩之间。唯墨不然,
以速朽之材,而当必磨之用,其寿乃有消金玉而铄土石者。
古之作者,寂寥短章,各言其体。王右军之书经论序赞,自为一法;其书笺
记尺牍,又自为一法;故评书者比之于龙。何独右军?岣嵝石鼓之旁出而为钟鼎,
峄山鸿都之旁出而为图印,是皆有龙德焉。挈其要领,则兵家所谓势险节短。晋
人所谓一往即诣者,尽之矣。近代唯丰考功悟此三昧。余友陈懿卜此卷,覃思念
年而汇之。则先秦两京之书学旁支,犁然具矣。金人寿承博士王少微山人而在,
其不以为枕中之秘也。夫有客谓余曰:“公赝书满海内,世无照魔镜,谁为公辨
黎丘?”余曰:宋时李营丘画,绝少真迹。人欲作无李论。米元章见伪者三百本,
真者二本,安见三百本能掩二本哉?余每书,辄令族子镐摹之。岁久,积成六卷,
命之曰“收种堂帖”,因为题此。
○杂言下
般若如清凉池,四面皆可入,用人之谓也;般若如大火聚,四面皆不可入,
行法之谓也。用人欲兼收,一门则局;行法欲画一,多门则乱。
气之守也,静而忽动,可以采药。故道言曰:一霎火焰飞,真人自出现。识
之行也,续而忽断,可以见性。故竺典曰:狂心未歇,歇即菩提。
侠客为知己者死,重于气义也。非是,则郭解之假手,何异于豢犬之吠人?
忠臣以大义灭亲,关于庙社也。非是,则逄蒙之负心,何异于哺枭之食母?是以
君子不受难酬之恩,不树难事之友。
一人发真,魔宫震动,诸天欲善人,炽盛以摧魔也。一人造业,地藏愁悲,
菩萨欲地狱,尽空乃自成佛也。
庶官修名,大臣捐名。修名者,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潜行密用,
如龙养珠也。捐名者,横心之所念而无是非,横口之所言而无利害,独往独来,
如龙之行雨也。
如来说法,必先放光。非是无以摄迷而入悟也。故《易》曰:潜龙勿用。祖
师印可,旋为扫迹。非是且将执悟而成迷也。故《易》曰:亢龙有悔,知潜之勿
用,则必有激发之大机。董公所以说高祖也,其说曰:名其为贼,故师直而为壮。
知亢之有悔,则必有收敛之妙用。子房所以招四皓也,其说曰:难以力争。故功
逸而有成。
甘草非上药也,而参苓以为国老。黛赭非殊彩也,而丹碧以为前茅。今五品
散局,名位未极,缠盖犹轻,有心足以思,目足以识,口足以辩,行足以信者。
布列数人,随事评定。时乎左袒公卿,而台谏不疑其为阿;时乎左袒台谏,而公
卿不疑其为激。国是自定,人心自正矣。
《易》戒童牛,《书》称由孽。匹夫匹妇之是非不明,其究,必有狎大人者。
愚夫愚妇之是非不明,其究,必有侮圣人者。宋人有言曰:清议者,国之所以立
也。重则亟及,蔓则难图矣。
王者不治夷狄,穷兵则耗国;圣人不为已甚,尽法则无民。第国子不以后着
为先着,庸医亦以活人者杀人。是之与非,犹中国之与夷狄也。有如烽火初惊,
而废惩膺之策,则将听华夷之自相屠﹃,而一无所创乎?黑白未剖,而主调停之
议,则将听邪正之自相玄黄,而两无所排乎?孔子作《春秋》,孟子辟杨墨,此
鲁连飞矢,而魏胜济师也。即大将更当何如矣?
张安道、欧阳永叔,子瞻辈人也,子瞻以其誉而重;王荆公、程伊川,子瞻
辈人也,子瞻亦以其仇而重。作家之相仇,胜于畴人之相誉。何则?妒之厉,由
其知之真也。知薛道衡者,隋炀也。知骆宾王者,武后也。若乃蚍蜉之撼,无损
参天。苍蝇可憎,等之飘瓦而已。
心如画师,想成国土。人在醉乡,有千日而不醒者,官中之天地也。人在梦
宅,有千载而不寤者,名中之天地也。关尹子曰:至人不去,天地去识。
独立不惧,惟司马君实与吾兄弟耳。东坡之不容于荆公也。昔之君子,惟舒
是师。今之君子,惟温是随,吾不能随耳,东坡之不容于温公也。具此两截,成
一完人。兵再鼓而气不衰,金百炼而色益莹。盖东坡笔之利,自竺典中来。襟
宇之超,得了元之力。谓其为纵横之学者,洛党之谬谈也。
曾子行恕,当无一事忤人。而放流之论,谆谆瘅恶,孰知三省者之为金刚剑。
南雍慎言,当无一语伤时。而羿之谕,咄咄逼人,孰知三缄者之为荼毒哉。
苏门四友,惟山谷学不纯师。东坡视之,隐然敌国。文章气节之外,戒行精
洁。平生罪过,比于露坐科头者,只小艳词耳。此真东坡之畏友也。其为文,仿
兰亭序,题跋书画,寥落短篇,出于刘义庆世说。虽偏师取奇,皆超出情量,动
中肯綮。而广川之藻,长睿之博,顾不无逊席焉,亦得坡公薰染力耳。当宣和时,
党禁苏黄,及其翰墨。凡书画有两公题跋者,以为不祥之物,裁割都尽,乃以进
御。盖论世者兴嗟焉。岂知五百年后,小玑片玉,尽享连城,如侍御杨公裒成此
帙也耶?山谷尝为子弟言,士生于世,可百不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临
大节而不可夺者,不俗也。宋人之以为不祥也,俗也。侍御公之结集也,医俗也。
世有不俗者,定不作书画观矣。
○楚中随笔
米元晖作潇湘白云图,自题“夜雨初霁,晓烟欲出。”其状若此,此卷予从
项晦伯购之。携以自随,至洞庭湖,舟次斜阳蓬底,一望空阔长天云物,怪怪奇
奇,一幅米家墨戏也。自此每将暮,辄卷帘看画卷,觉所携米卷,为剩物矣。
湘江上奇云,大似郭河阳雪山。其平展沙脚,与墨沈淋漓,乃是米家父子耳。
古人谓郭熙画石如云,不虚也。
米元晖又作海岳庵图,谓于潇湘得画景。其次则京口诸山,与湘山差类。今
海岳图亦在余行笈中。元晖未尝以洞庭北固之江山为胜,而以其云物为胜。所谓
天闲万马,皆吾师也。但不知云物何心,独于两地可以入画。或以江上诸名山,
所凭空阔,四天无遮,得穷其朝朝暮暮之变态耳。此非静者;何由深解,故论书
者曰:一须人品高,岂非以品高则闲静,无他好萦故耶。
余所居学使者官署,正接辽王废宫。往见弹事有云,故相张谋废辽王,以广
第宅。今按府志,辽藩之废,在江陵未相时,而废宫与江陵官没入废宅相去远甚。
人言其可信哉?若将史笔为真事,恐有无穷受屈人,皆此类也。
余至衡州,欲观大唐中兴颂。永州守以墨刻进,亦不甚精。盖彼中称为三绝
碑曰:元漫郎颂,颜平原书,并祁阳石。为三殊可哞恨,石何足绝也。盖两公书
与文,与其人为三绝耳。因题诗,令守镌之。诗曰:“漫郎左氏癖,鲁国羲之鬼。
千载远擅场,同时恰对垒。”“有唐九庙随飞烟,一片中兴石不毁。几回吹律寒
谷春,几度看碑陈迹新。辽鹤归来认城郭,杜鹃声里含君臣。折钗黄绢森光怪,
旧国江山余气概。当时富贵腹剑多,异代风流椽笔在。书生何负于国哉?元之
籍何当来。子瞻饱吃惠州饭,涪翁夜上浯台。杖藜扫石溪声咽,不禁技养还留
碣。清时有味是无能,但嗽湘流莫饶舌。”
米元晖楚山清晓图,谓楚中宜取湖天空阔之境。余行洞庭良然,然以简书刻
促,翰墨都废,未尝成一图也。而有以盘礴诋余者,余为诗曰:“拈笔经营朝口
居,心知余习未能除。莫将枕漱闲家具,又入中山箧里书。”盖山中题画,聊以
解嘲云。顷楚文学张子见访,言彼其之子,为屈轶所指,非直烟霞罪过。余口占
二绝示之云“蓬窗听雨夜迢迢,谁遣尊前慰寂寥?楚畹众香都好在,天阶瑞草不
曾。”又“来雁霜天楚客归,野情只授薜萝衣。只今白杜酬裴迪,绝胜朱门荐
陆机。”今年日行,三山道中,梦书韩昌黎送李愿归盘谷序,且题于后曰:盘
谷,唐人名手无书者。岂昌黎所云,吾文自谓大好,人必大笑之耶?觉而心异之,
厥明,闻已在弹事中。时陈中丞遗书相讯,谓不知复诋何语。予答之曰:昔年以
盘礴达聪听,唯作书未及。今之罪案,当在此耳。已而果然。昔管宁渡海,风涛
大作。舟人请各通罪过,宁曰:吾尝三朝露坐,一朝科头。平生罪过,其在斯乎,
予何敢望幼安,而以书画见诋。此为幸矣。宋时苏黄书,虽收藏之家,辄抵罪,
何止及身。此又非予幸中之幸耶。因题六图曰:枕漱闲动,而系之以此。庚子四
月之望。
○禅悦
华严经云:“一念普观无量劫,无去无来亦无住。如是了达三世事,超诸方
便成十方。”李长者释之曰: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当念即永嘉所云,一
念者,灵知之自性也,不与众缘作对。名为一念相应,惟此一念,前后际断。
绛县老人,能知四百甲子。桃源中人,不知有汉晋魏。古诗云“山中无历日,
寒尽不知年。”但今日不思昨日事,安有过去可得?冥心任运,尚可想六时不齐
之意。何况一念相应耶?
余始参竹篦子话,久未有契。一日,于舟中卧念香严击竹因缘,以手敲舟中
张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从上老和尚舌头,千经万论,触眼穿透。是乙
酉年五月,舟过武塘时也。其年秋,自金陵下第归,忽现一念,三世境界,意议
不行。凡两日半而复,乃知大学所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是悟
境。不可作迷解也。
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既戒惧矣。即属睹闻,既不睹闻
矣。戒惧之所不到,犹云:观未发气象,既未发矣。何容观也?余于戊子冬,与
唐元徵、袁伯、瞿洞观、吴观我、吴本如、萧玄圃,同会于龙华寺。愍山禅师
夜谈,予征此义,瞿着语云:没捞摸处捞摸。余不肯其语曰:“没捞摸处,切忌
捞摸。”又征鼓中无钟声,钟中无鼓响,钟鼓不交参。句句无前后偈。瞿曰:
“不碍。”余亦不肯其语曰:“不借”。是夕,唐袁诸君子,初依法门,未能了
余此义,即憨山禅师,亦两存之,不能商量究竟。余谓诸公曰:请记取此语,异
时必自有会。及袁伯见李卓吾后,自谓大彻。甲午入都,与余复为禅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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