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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动-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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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利有力,象狼一样凶狠。他身材高大,肚皮微腆,精力充沛,行动敏捷,一望而知是个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独断专行的土皇帝。 
  “请坐,你找我有什么事?”他竭力用一种和善的声调说。 
  “听说你不准我调回去?”李乔林大大方方地坐下,然后也竭力用一种温和的语调说。他的两眼直视对方的眼睛,表示自己毫不示弱。 
  “是的。”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们大学生是国家的宝贵财富。我们远西的工业太落后了,迫切需要你们这样的专门人才来建设。” 
  “可我有具体困难,我爱人在江苏。” 
  “可以把爱人调来吗,我们十分欢迎。我可以通知人事局优先接收。” 
  “可是我所学的专业在这里是根本对不上口的。” 
  “那不要紧,我县的工业很快会发展的。现在对不上口,将来一定能对口的。” 
  “牛书记如此器重我,我很感激。不过,想必牛书记还记得,我这个‘宝贵财富’至今还挂着‘现行反革命、五一六分子’的黑牌。” 
  “谁说的?”牛朝杰摆出一副“岂有此理”的样子来。 
  “你。”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了。 
  “什么时候?”牛朝杰的脸上出现一层愠色,声音也有点变了。 
  “一年前。” 
  “那是去年,”牛朝杰用和解的语渭说,“可现在我是完全把你当作革命知识分子看待的。” 
  “多谢牛书记开恩,既然我现在不是‘现行反革命、五一六分子’了,请你给我下个文件平反。” 
  “这有什么好平反的?我们并没有处分过你啊!” 
  “可是你在公元一九七一年三月四日上午,在远西影剧院召开的全县职工大会上曾当众宣布我是‘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五一六的重要成员’,并请我吊着黑牌,坐了半天喷气式,会后又照顾我做了两年苦工。按照党的政策,这不需要说清楚吗?” 
  “你的问题,”牛朝杰的声音完全变了。他恶狠狠地指了指李乔林的脸,“是你学校里来的材料,我可没有加过一个字!”略顿了一下,牛朝杰又说道:“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问题我们还要经过调查才能做结论。” 
  “多谢牛书记关怀。不过,从七一年到现在已经整整七年了,粉碎‘四人帮’也快两年了,请问,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县委的工作忙得很,不能光围着你的问题转。” 
  “不过,根据人民日报的社论和评论员文章,落实政策也是当前工作的重点之一。” 
  “那也要分别轻重缓急,逐步落实。” 
  “好极了。我们不妨一起来学习一下中央的精神,”李乔林冷笑着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张报纸,向牛朝杰扬了扬,“这是今年五月三十日的人民日报上面有一则消息,请允许我把新华社的编者按念一念——”李乔林张开报纸,屏了屏气,竭力模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语调,平稳有力,抑扬顿挫、朗朗有致地读了起来:北京第二轧钢厂这条消息所揭出的事件说明,时至今日,有些地方有明显的冤案、错案还不得平反,党的政策还不能落实,这已经不是有关人员的认识问题和“心有余悸”的问题,而是有人目无法纪,利用权力,无理阻挠和对抗了。这些人往往是因为自己参与了制造冤案、错案,怕平反了否定自己;或者用资产阶级派性处理问题,无视党纪国法。对这种人,北京市冶金局党委首先耐心地进行教育和帮助,不行,就坚决采取组织措施,搬掉绊脚石,这样做好! 
  当他读到重要的地方,特意加重了语气,读完,他以欣赏和嘲弄的目光看了看牛朝杰,微笑着问:“不知牛书记听了作何感想?” 
  “你到中央去告我好啦!”牛朝杰顿时凶相毕露。 
  “这是宪法赋予每个公民的权利,不需要任何人批准!”李乔林故意慢悠悠地说,可心里禁不住卜通卜通地跳,他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不过,我不妨预先告诉你,我要是去告的话,那就不光是落实政策的问题了。我要把我在县里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一切违法乱纪的事情,不管是什么人干的,统统报告中央!” 
  “说得对,不管是什么人的问题,你都可以去告!”牛朝杰虎的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也不妨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李乔林也站起来。 
  “我要控告的就是你!你看过这张报纸吗?上蔡县委修了一幢一万四千元的书记公馆,结果通报全国,我问你,你这套公馆花了多少钱啊?你自己心里明白,全县人民更清楚!”于是,李乔林历数其制造冤案、营私舞弊、大搞特权、贪赃枉法的罪行,“总之,你是个地地道道的吸血鬼、寄生虫、新生产阶级分子!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刽子手、杀人犯、法西斯分子!我今天只是点了几桩人所共知的事实。你等着瞧吧,人民决不会放过你!历史决不会饶恕你!” 
  “你去告好啦!”牛朝杰暴跳如雷,“你明天就上北京去告!你告翻了,我给你报销路费;你要告不翻,哼!就永远不要来见我!” 
  “我根本用不着亲自到北京去,”李乔林又掏出一张最近的报纸,“自有人会帮我去告的。来,我念一段新闻给你听听……”他又努力模仿播音员的声调朗读了新华社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某部副部长率领代表团出国访问的一则消息。 
  “我很荣幸地报告你,这位副部长是我的姨父。我只消把控告信寄给我姨妈,我姨父自会在访问回来汇报工作的时候,把它当面交给中央领导……”李乔林停下来看了看牛朝杰,发现他瞠目结舌,便忍不住伸出手指着他的脸:“你不要以为天高皇帝远,你可以随心所欲、称王称霸!你可以一手遮天,我也可以一手通天!别看你现在是什么书记、什么主任,到时候,你就会象苏华等人一样,从这所漂亮的公馆里滚出来,住进洪水农场去!” 
  李乔林准备好的武器用完了,他痛苦地抑止着心的颤动,紧张地等待着战果:是胜还是败?是生还是死?就在这一瞬间揭晓! 
  牛朝杰一声不响地瞪着李乔林,黑色的麻脸象铁铸一样,只有两眼不住地眨着,那目光流露出凶狠、恼怒、狐疑、惊恐,犹豫……死一般沉默。他们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怒目而视,身腿微曲,恰如一对正在紧张地估量对手、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的决斗者。这虽只有短短几分钟,可李乔林却觉得象几小时一样漫长。他的思想象旋风一样地转着,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季米特洛夫在菜比锡法庭上引用过的歌德的名诗:要及早学得聪明些。 
  在命运的伟大天平上, 
  天平针很少不动; 
  你不得不上升或下降, 
  必须统治和胜利, 
  否则服役和失败, 
  或者受罪,或者凯旋, 
  不做铁砧,就做铁锤! 
  他们俩的地位和力量,本来极其悬殊,可是此刻,天平好象倒过来了。 
  “你究竟要怎么样?”牛朝杰终于开口了。 
  “我要为远西人民除害!”李乔林两眼朝天。 
  “我先把你抓起来!”牛朝杰突然发狂似地嗥叫。 
  “那也不要紧,”李乔林平静地回答:“这只能为你的垮台创造更多的条件。” 
  “我垮台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好处可大啦,第一我可以获得平反;第二我可以马上回家乡。”李乔林完全放心了。他傲慢地回顾,才发现牛朝杰的老婆、儿女都站在门口偷听,一见他的目光,他们急忙往暗里躲。 
  “哼,这还不容易吗?我马上给你下文件平反,马上放你走。”牛朝杰笑了。李乔林不禁打了个寒战——那笑容简直比魔鬼还可怕! 
  “那就看你的吧。”李乔林强按住心头的狂喜,依然摆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一言为定!我明天就给政治部、人事局打招呼。最晚到后天,你就可以拿到文件和调令!” 
  牛朝杰伸出手来。李乔林略一犹豫,也就坦然伸出手去。他暗忖,“这也是政治。” 
  牛朝杰又笑了: 
  “小李啊!我预祝你今后工作顺利、身体健康!有什么困难随时提出来,我一定尽力帮助!” 
  “谢谢牛书记对我的美好祝愿和亲切关怀。” 
  牛朝杰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殷勤地将他送到门口,连声请他“慢走”。李乔林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乔林回到宿舍,久久无法入睡。他时而兴奋得手舞足蹈,津津有味地回忆那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有声有色地背诵他那暴风雨般的台词,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胜利中;时而恐怖得手足冰凉,一听到外面的蛩吟犬吠,就以为是牛朝杰派人来抓他了,不禁追悔莫及。他甚至几次三番地想起床来,开开灯,抛钱币占个卜。“最后一次,”他对自己说,“看看究竟是祸是福。”但他终于忍住了。“管他呢,是祸是福都是命定的。明天,最迟后天就知道了。我只当明天要上刑场,临死前也要睡个好觉!”可还是睡不着,他的思想总摆不脱胜利的狂喜与失败的恐惧这两种彼此交替的念头。“不行!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他爬起来,暗中搜索抽屉,摸到了一只塑料的药瓶,就着桌上搪瓷杯里的冷开水,吞下两片安眠药。 
  九 
  客车从老虎岩上飞驰而下。一个急转弯接着一个急转弯,就象迷宫游戏中的一颗子弹。李乔林心旷神怡地望着窗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洋溢着诗情画意。这是贵州四季里最晴朗的日子。强烈的阳光从蔚蓝的天空中高高地照下来,无穷无尽的、层层叠叠的、弯弯扭扭的石灰岩和岩缝间茂密青苍、结穗累累的包谷丛,发出了绿白错综的耀眼光辉,恰如一幅色调鲜明的印象派图画。 
  车离远西站之后,李乔林就一直沉溺在梦一般的回忆中。这几天来的印象实在太纷繁、太强烈了,他怎么也赶不走它们……自从他以“假诸葛吓退真司马”的策略制服了牛朝杰后,事态就急转直下了。第二天下午,霍得发就把调令送到工业局;第三天上午,县革委政治部给他彻底平反的文件也发到了电厂。各种手续很快办好了,所有的人都对他客气而殷勤,仿佛他是个凯旋的大将军一样。 
  他迅速拍卖了全部家具,理好了简单的行李,就分头道别。 
  第一个是陈亮权。李乔林再三向他致谢,并送了一件厂里发的大号新工作服。李乔林把他同牛朝杰的舌战情况详细报告了一遍,陈局长哈哈大笑,连声叫好。末了,李乔林又把钱修德禀承牛朝杰旨意,企图陷害他的阴谋告诉他。陈局长毫不在乎地说:“我才不信这个邪,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苏华事件说明党中央已经下了决心要整顿党风,我们县里那些胡搞的家伙不会有好结果的!” 
  其次是汪大年和霍得发。他把剩下的几个手榴弹分送给他们,从而收回了许多好听的祝愿和恭维。 
  在陈局长的提议下,工业局为他举行了一次座谈会。全局只有钱修德没有出席,李乔林也巴不得他不来。 
  临行的前夜,李乔林举行了“招待会”,邀请厂里的十多名“老九”参加。他把他同牛朝杰的舌战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时而嬉笑恕骂,时而慷慨激昂。听者无不拍手称快,肃然起敬……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头望望正在后退的,逐步隐没在远山中的老虎岩,心中又一阵狂喜,“永别了,远西!永别了,虎头岩!” 
  李乔林于是转而设想起未来的生活来。“我的后半生将怎样度过呢?”对于这个问题,他只觉得一片迷惘。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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