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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台 作者:谈天音-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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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了口气:“这也是改革的一部分吗?鉴容,这场改革会不会以失败收场?毕竟,这是祖宗几百年的规矩,如若要变,必起波澜。”
华鉴容的肩膀差不多就和我贴在一处,他道:“那又如何?如今国家的腐败已经从官僚深入到了军队,这种痈疽不得不除。我们现在不做,难道要留给竹珈太子,让他去头疼吗?”
华鉴容说话的语调抑扬顿挫,激情澎湃,无懈可击的面容上带着平淡的笑。他继续道:“若真起波澜,臣才是弄潮儿。商鞅虽然被车裂,但秦国却借改革一统六国。臣并不担心,陛下也不用担心。”
华鉴容唤竹珈名字的时候,那种柔和的情绪也感染了我。我轻轻地说道:“谢谢你,鉴容。你对我很重要。”
华鉴容小声地笑道:“只为你一句话,臣的性命又何足惜呢?”
我肩膀耸动,鉴容已经退出老远去了。
后面的几日,我们由宋鹏陪同巡视了其余三镇。因为齐洁之父齐延当初是边境的头号大将,我便让她也随从。齐洁轻衣窄袖骑马随行,沿途指点道路,颇有点将门女子的大气。宋鹏如同他的祖父宋舟,说话不多,但若问起他防务军事,无不了如指掌。华鉴容虽然没有称赞宋鹏,但一看到他,目光中就流露出喜悦。说也奇怪,这宋鹏天生不卑不亢,可见了华鉴容,却如同小孩一样乖顺,好像还是华鉴容马球队里的队员。今天回想起来,华鉴容当年带着南朝公子们打马球,倒也是有深意的。
回到护南府的当日,由华鉴容出面,大宴四镇校尉以上的军官。我问宋鹏:“这下不是热闹了?”宋鹏摇头:“陛下,与其宴请军官,不如回朝后切实地加恩于普通的士卒。”我笑道:“你说得很好。只是仆射出面慰劳也是少有的事情。你一定要劝众人尽兴。”宋鹏爽快地微笑:“臣知道,谢陛下。”
说是宴请,在边关之处菜肴并不精致。数百军官穿着战袍,整齐地坐在大厅之内。我坐在首位,华鉴容陪坐。鉴容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色的战袍,清爽俊逸。见到众人拘谨,他开腔道:“能和各位见面非常难得,在陛下面前大家若是太过拘束,那就有违圣上的初衷了。”说完,鉴容给自己斟满酒,仰脖喝完。也许是有了仆射的领头,很快,几百个男人就自如地谈笑起来。一时间,麻油酱牛肉的香味,陈年杜康的酒味,飘满四周。
我本来以为华鉴容是个风流自赏的人物,谁知道今晚他特别的平易。鉴容和宋鹏等几个年轻将领有说有笑,还不时举杯向下首的众人致意,连我都觉得轻松起来。华鉴容实在善饮,不久就有一个小士卒走上来为他添酒。那孩子特别瘦小,看着桌上的牛肉,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华鉴容叫住他,问道:“多大了?”
“回大人的话,十四岁。”小士卒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
“怪可怜的。”华鉴容向他招手,指着自己盘中的肉,“吃吧。”他说。
那个小士卒更加怯生生了。华鉴容的笑脸,似葡萄美酒般红润。他眨一眨眼睛,狐狸一般美得魅惑狡黠:“吃吧,就坐在我跟前。”
我也笑了:“吃吧。怎么能天天看人家吃肉,自己不知道肉的滋味呢?”
小士卒眼中泛泪光,坐了下来。华鉴容拍拍他的脑袋,喃喃自语:“十四岁……”他深深地瞥了我一眼,我已经在齐洁的搀扶下起身。众人立时安静,我和蔼地笑了笑:“继续吧。左仆射,你留在这里就好了。”
华鉴容立刻下跪。众人齐呼:“恭送圣上。”
我走出大厅的时候,还静悄悄的。再过了一会儿,厅里炸开了一样笑声鼎沸。我对齐洁说:“怎么样,男人是不是也喜欢装样子?”
齐洁笑了:“武人都是如此。只是难为华大人,也可以和他们打成一片。”
我不作声,带着一群人往西面走去。陆凯急匆匆地赶上来,堆着笑哈着腰:“陛下是不是要见赵先生?容奴才先去通报。”
我摆手:“不用了。赵先生是不是和几个北方乐人住在西廊下?朕过去,他们也不用准备什么的。”
虽是边疆,但我们驻节的府里倒是花绕清池,亭榭缦转。赵静之等人虽是“礼物”,我却下令待之客礼,安排在西面的温泉居。这几日我几乎没有和他照面,但想起他,总觉得心灵恬静舒畅。
我还没有走到温泉居,就听到一阵男人们的笑闹声,有一个人的笑声特别洪亮。我闪进门,怎么也没有想到,温泉居的水池里,居然有好几个赤条条的男人在互相泼水嬉闹。月光下也看不清楚,只是白生生的脊背晃眼。后面的陆凯居然捂住了眼睛,我白了陆凯一眼,他马上回过神,咳嗽一声,大声道:“陛下在此,成何体统?”身后的小宫女纷纷捂着嘴巴偷笑起来。
陆凯这么一叫,我倒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个笑得最开心的人在水里猛回过头,正是赵静之。他见了我没有其他几个人的慌张,只是在水里优雅地欠了欠身。水珠顺着赵静之象牙雕刻似的脸往下落着,他的态度极自然,好像他身上穿着华服,奇怪的倒是我们。“陛下恕罪,臣等并不知陛下会驾临。”赵静之游到栏杆边说。
我也忍不住笑着回答:“你们好会过日子,倒先在温泉居里享受起来了。”
赵静之眼眸流转,微笑道:“真失礼,但谢陛下优容。”
水池中央一阵阵涟漪,忽然有个脑袋冒了出来。那个人显然在水里憋了太久,一出水面就大口地呼气。这个少年,雅丽犹如凌波的水仙花。我吃惊:“远薰,你怎么也在这里?”
“臣,臣,是……”周远薰结结巴巴,尴尬不已,恨不得再钻到水里去。
赵静之忙道:“是臣请他过来玩的。看他一个孩子,每天挺无聊的。”
我微笑了:“静之,你一来就出新鲜花样。”也不再理睬他们,我摇着头,笑着出了门。
走了一段,我看看齐洁,她也憋着笑:“陛下,周郎的样子,活像淋雨的小
猫咪,太滑稽了。”
“你也那么想啊!”我握住她的手,“难得他那么开心地去玩。赵静之真有意思。请他收拾干净了,到我的书房来。”
我在书房等待赵静之时,那前厅宴会的喧哗声一阵阵传入耳中。忽然,喧闹声小了,静夜里有人开始豪迈地歌唱。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挂城头……”我走出书房,侧耳细听,那歌声似乎熟悉。华鉴容,他在军官们面前唱歌?
歌声若有若无。只听得最后一句:“一声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边塞之处,听了此歌,只觉得酣畅淋漓,胸中郁结,一扫而光。
“陛下。”有人唤我。
我回眸:“静之,你来了。我听那歌,入了神。”
赵静之的笑涡醉人:“是华大人吗?今天他们都是不醉不归啊。”
我问他:“静之,你在北国,有没有喜欢的人?”
赵静之抽了一下鼻子,严肃起来。此刻,他显得格外的英俊,刀刻入心的那种俊。他回答:“没有。”
“洁身自好,也算是一种修行。”我淡然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怜悯赵静之,怜悯他这样的人,却是这般的际遇。
赵静之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阴暗,可他还是微笑着道:“什么洁身自好?臣也装不来假清高,独身是不愿意让女人伤心。”
他说话一向奇特,我也习惯了。可是,想到那最后一句,我还是笑了,真是应该让华鉴容去听听这个。
我想了想,对赵静之说道:“其实,你在我这里,只是客人。如果想离开,随时可以。”
赵静之没有作声,只是高深莫测地看我。侧脸上的光影深了些,但他没有笑。
“陛下,臣第一次见到你,大约是十二年前吧?那时候你还是孩子。到了今日,怎么还留心这些?”
我很吃惊地坐下来,好像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话,即使华鉴容。可鉴容说话的口气完全不一样,最近几年,鉴容更是沉默多了。
赵静之说完,跪下了:“陛下,臣是北朝人。陛下作为一国之主,不用考虑臣的未来。目前,臣只是打算听从吾皇的安排。”
我定定看了赵静之很久,他就一直这样跪着。我忽然笑出声来:“静之,我本来只是担心你不快乐。其实,今天我除了说以上的话,还想请你来与我和琴的。但是……夜太迟了,你跪安吧。”
赵静之低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陛下,今后的形势真是难说。陛下是至尊,臣在这里一天,就会对陛下直说一些话。扫了陛下的兴致,很抱歉。”
我转脸,眼睛在赵静之头上逡巡:“静之,你知道我做皇帝的感觉,是吗?不管怎么说,偶尔能知道自己在他人心里的真实印象,是好事。我说了,你是客人。你在我的面前,不用称臣。”
赵静之抬起头,眼睛如镜子一样反射出我的影子。然后,他恭敬地叩头,温和地笑道:“我知道了。哪天你愿意和琴了,告诉我。”
我看着赵静之步伐轻快地走开,抬起头,夜空中一片灰色的流云慢慢移开,新月毫不犹豫地对我露出了笑脸。
第四章 山雨欲来(1)
清露凝结,澄碧的太液池荡涤着深秋的寒气,满天星斗静静地浸入水中。
我抱着竹珈,坐在亭中,竹珈把脑袋贴在我的胸口听我讲故事。他戴着周远薰给他缝制的鹿皮帽,更显得虎头虎脑了。竹珈与普通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小孩都喜欢挑选花花绿绿的东西,他却只是爱熟人给予的。因为“周郎”经常陪着他玩,所以他特别喜欢那顶不起眼的帽子。
竹珈不但个头长得比别的孩子快,连听故事的悟性都比别的小孩强。我很少说悲伤的故事,因为一听,竹珈漂亮的凤眼就泫然欲泣。我看了实在不忍心。只要最后是个团圆的好结局,他就咯咯地笑。如果故事里有个人病了,他就用小手拉住我的衣服,说:“不让他死,不让他死。”我没办法,只好随口把故事改了,他就乐了。这孩子虽说聪颖,但天生就是一副傻性子,有什么办法呢?
一阵秋风吹来,竹珈用胖胖的手挡住我的脸:“不要吹风风。”我亲了他一下。回到京都后,每天闲暇时和孩子相伴,还是快意的。竹珈一天天长大,我就是批奏章到了半夜,想到竹珈的可爱脸孔,都会笑出来。
“宝贝,你要去睡觉了。”我说,以目光示意左右。竹珈却搂住我的脖子:“我要和娘在一起。”他难得撒娇,
苹果一样光嫩的脸蛋埋在我龙袍的领口。我心里一动,便对阿松等人略微地摇了摇头。
这时,竹珈忽然动起来,嘴里叫着:“少傅,少傅”。我一回头,果然看见华鉴容在夜雾里迎风立得笔直,正和内宫总管陆凯说话。听得竹珈的叫声,华鉴容抬起头,对着竹珈亲热地笑笑。
“华大人求见。”陆凯不一会儿就上来回禀。
“那么晚了。”我嘴里说着,还是点头。竹珈倒是兴奋起来了,对着匆匆走来的华鉴容嗲声道:“要抱,我要抱抱。”华鉴容看了我一眼,我道:“免礼罢。太子见了你高兴,你就抱一抱他。”华鉴容含着笑,从我手里把竹珈接过去。宽大的手掌把孩子托着旋了半个圈子,再让他稳稳当当地落在怀抱里,竹珈果然笑了。华鉴容端详了竹珈的小脸好一会儿,才柔声道:“好孩子。”
华鉴容抱着竹珈,就像是一幅图画。静夜生香,我都不想去打断他们。竹珈和我一样长于深宫,除了宦官和妇女,所接触的男性屈指可数。周远薰是个男孩子,却缺乏气概。只有华鉴容……孩子没有父亲,亲近华鉴容,也很正常。何况从我的内心来说,也很希望竹珈和华鉴容多有交流。这样,将来作为太子少傅的华鉴容教他读书,也更容易。
华鉴容轻轻拍着竹珈,竹珈很快就犯困了,华鉴容耐心地摇着他。我回忆起来,我两三岁的时候,他才是个半大孩子,就是这么哄我的。华鉴容悄无声息地把竹珈交给走过来的阿松,对着阿松一笑,她的脸面立刻泛起了红潮。
等到他们都退下了,我问华鉴容:“你有什么事?”
华鉴容道:“北帝病危了。恐怕大限就在这几天。”
我皱眉:“你确信?”
华鉴容点头:“北方传过来的消息应该准。北帝驾崩,形势就很微妙了。”
我喘了口气:“鉴容,你和北方有联系吗?”
华鉴容迟疑了片刻,然后,重重地点头:“没有。但和杜郎有问候之谊。”
我快速地伸出手,似要堵他的嘴。华鉴容呆住了,而我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我看了看太液池的水面,一点流萤划亮片刻。我缓缓道:“我们不得不准备了。如果北帝驾崩,就叫蒋源北上吊丧,边境任何异动都要加倍小心。改革一事,我不想推迟。北帝新丧,太子那边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功夫和我们开战。”
华鉴容表示同意,点头道:“本来应该是让我去吊丧的。”
我瞥了华鉴容一眼,断然道:“这绝对不行。北国人行事无章可循,万一那个人把你扣住,这一仗,你叫我怎么打?”
华鉴容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突然吐出几个字:“今天下午,我还去求亲呢。”
“求亲?”这回换了我不信,我也知道他一直不肯娶妻,这事未免太出乎意料。我啮着嘴唇,笑了笑,“是哪家小姐?”
华鉴容黑宝石似的大眼睛突然闪着炭火一样温暖的光彩。他笑了,夜色中带着同样温暖的美态。他道:“不是,我只是替小蒋,去向何太师的孙女求婚。”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媒人。”
华鉴容开玩笑似的说道:“我已经不是少年郎了,不做媒人,能做什么呢?”他挺直身子,“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不想让蒋源涉于险境。”
我沉默了。从某些角度讲,华鉴容的命运不但和我重叠,而且我们俩还极其的相似。
我长叹了一声:“这几天你就把革新的折子交上来廷议好了。记住,和老顽固们讲话,要给他们留些面子。我的心思,想必你已经很清楚了。”
华鉴容点了点头,秋风里,他微微轻咳了几声。我诧异地说:“你的风寒还没有好透?这些太医们,越来越不顶用了。”
华鉴容像着魔一样笑得甜甜的,好像遇到什么特别高兴的事似的。他淡淡地说:“早就好了。大概是我这几天夜里赶写折子才有点反复,我一定先把病养好,陛下不必挂怀。”
我说:“那才是正理。你身体的底子本来就好,只要少点劳累,自然就无妨。”
华鉴容又点点头。我这才转身,由内侍们簇拥着离开。我宁愿留给华鉴容我的背影,也不想看到他孤零零的背影。
第二天,正是朝廷规定的旬假。我让韦娘带着一些宫廷的药品去看看华鉴容,劝他好生将养。韦娘道:“光是这些个,也不能表达陛下的眷顾。”
我一瞪眼,笑道:“韦娘你怎么越发地倚老卖老?”虽这么说着,我还是拿出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有三块翡翠杏仁糕。本来泉州进献了六块,我已经吃了一半。我嘟嘟嘴:“就把这个给他好了。对他说,我原想等着他进宫来吃……但他辜负了我。”
韦娘又是叹息:“陛下也不小了,这御口金言,是什么话都可说的?”
我笑了:“阿姆,他真爱吃这个呢。我一直记着,小时候母后给他的份,都被我抢光了。他生病,嘴上没滋味。你送去也是我的心意,让他记着吃药!”
等韦娘走了,我顺路去看周远薰。周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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