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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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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若适程商,当以何计?”妪曰:“牧牛儿安知许事?惕之以势,诱之以利,无不从者。一纸离婚书,保在老身双手取来,嫂可安然作富翁岳母也。”
  妪固素识北乡里正,以重利,招乡人子来,始恫以危词,继慰以甘言,乡人子惧,愿作离书,不敢与贵官争。里正畀以二百金,欣然出望外。于是遂纳程聘。行聘之日,礼币华美,舆从赫,同巷中人,群相艳羡。媪以旧居湫隘,别赁新屋。喜子微有所闻,而未悉其详,乘间问母。媪知女志,辄枝梧其说。既而亲迎有日矣,向时女伴,咸向媪作贺,群曰:“喜姑真有福哉,今作富家姨矣!”媪又尽出衣饰陈诸庭,益啧啧叹美。众意喜子必欢乐逾平时,而观其容色惨沮,一似重有忧者。将嫁先一夕,闭门早卧。
  明日,花影已过三竿,而双扉尚未启。媪呼之,弗应;惧有变,破扉竟入,则女僵卧于牀,气绝体冰,早已花蔫玉碎矣。搜之枕畔,角盒犹存,盖一盏阿芙蓉膏,正其毕命汤也。呜呼!心如日,悲同穴于何年;莲出污泥,实所生之不偶。其人其事,足以风矣。媪以既丧明珠,草草殡殓。一时亦无文人学士表彰其事者。喜子以一小家女子,而深知从一之义,誓殉所天,不以贫富易心,一丝既定,万死不更。“芝草无根,醴泉无源”,洵然哉!乃世徒讲求门第,请旌乞奖半在阀阅,而茅檐屋则罕闻焉。古今来毅魄贞魂,有不同声一哭哉!

                        


    杨素雯


  陆生仲敏,吴人,世居常熟虞山下。家有小园,依山迭石,因涧凿池,林木蓊郁,花竹清绮。生幼失怙恃,寡婶抚之成立。娶于世族,未一年,遽赋悼亡。生亦不甚措意。生平淡于荣利,不求仕进。早岁入邑庠,即弃帖括。性好读书,奇编秘帙,不惮以重价购置,所藏数万卷,俱校精审可传,一时藏书之名,与昭文张金吾。闻杭郡某宦家有异书,其子孙式微,将贬价斥售,并慕西湖山水名胜,欣然买棹往,寓于孤山寺旁古馆中,左即张氏梅花屿,右即水仙祠也。四周缭以短垣,藤蔓纠结。墙外古树参差,蔚然深秀。生所居纸窗竹榻,雅洁异常,意愿颇惬,拟久住为消夏计。每于诵读之暇,或骑驴,或泛舟,随兴所至,游览于六桥三竺间。
  一日饭后,就近散步。见一女郎踯躅树下,欲行又却,旋复拂石藉帕而坐,手抚其足,一若楚痛不能步履者。生行近视之,则容光靡艳,丰韵娟秀,非寻常闺阁姝也。生从未见此丽质,不觉魂销心醉。便欲与语,惟恐唐突,因呼童取竹椅至,长揖谓之曰:“石凉且湿,盍就此少憩?”女强起,裣衽答礼,颊晕红潮,赧然不能启口,久之,但嗫嚅道一谢字而已。顾日影衔山,月痕映树,犹不言去。生乃询女家何处。女曰:“家在涌金门内。顷与东邻数姊妹结伴同来,荡桨前湖,至此系缆偕登。途中见一白兔突起草间,逐之数匝,遂与女伴相失。渠等想已解维去矣。余足纤弱不能行,奈何?”生曰:“敝寓距此咫尺,若不嫌亵,暂宿一宵,何如?”女曰:“寓中尚有何人?”生曰:“惟一仆僮供驱使,此外无人。”女曰:“遇等水萍,嫌同瓜李,孤男寡女,便尔栖宿,何以归告父母?”生曰:“托言在戚串家,何害?”女意似可,谓生曰:“且就尔居,再定行止。然须仗君力扶。”生乃携女手而行,柔荑滑腻,十指如削葱。生淫情荡漾,几不自持。既抵生斋,女即斜卧于牀,曰:“今日惫甚矣,乞赐琼浆,以慰渴吻。”生命瀹普洱茶以进。女饮而甘之,曰:“此味绝胜龙井,胸鬲为之一快。”
  须臾,月上窗棂,花影零乱,煮酒既温,举杯相属,生曰:“有仓猝客,无咄嗟筵,山肴野,不足供下箸,若之何?”女笑曰:“君虽客气,亦未免太俗矣。此正儒素家风味也。”见案头有玉溪生诗,评泊殆,因问生曰:“此君手笔耶?”生曰:“然。”女曰:“然则我两人固有同嗜也。请即以诗中语为射覆。”生曰:“诺。”女机警敏捷,生往往为所窘,饮无算爵。女量甚豪,辄代生罚。酒罢宵阑,女谓生曰:“君可被宿斋外,让女元龙高卧何如?”生曰:“自然开并蒂花,结连理枝,同衾合枕,为一对野鸳鸯也。”女曰:“可疏《药转》一诗,然后许汝。”生援笔索纸,顷刻立就。女览之,笑曰:“此非急就章,直宿耳。”生不俟女命,解衣登榻,女宛转随人,欢爱臻至。
  天明,女即欲别去。生询其居止姓氏,不答,但曰:“勿泄于人,自可常至。”生请订期。曰:“乘间即来。设或乖约,君望徒劳,侬心更戚。”执手婉恋,泪眦荧然。女令生送至湖边,适垂杨下维一舴艋,与女相识。女呼之来前,竟登焉,载女至烟波深处,倏尔不见。生四顾踟蹰,怅然若有所失。
  自此枕簟间恒有异香,经月不散。生冀女重至,久之杳如。常乘一舸,溯洄涌金门左右,庶几一遇。时正七夕,双星渡河。薄暮瞥见一舟,容与中流,女在其上,翁媪端坐于中,旁侍雏鬟三四人。生见女欲呼,女急挥扇遥止之。生会其意。行稍近,但以眉目流盼送情而已。生令舟人尾之而行。既至涌金城外,女全家舍舟登岸,生亦从之;入城,生亦入。转瞬抵一甲第,翁媪偕众女子鱼贯并进,双扉遽阖。生徘徊门外,蹀躞往来。欲询之左右邻人,苦无相识,无从问讯。正踌躇间,忽一垂髫婢自侧门出,向生曰:“子非陆郎乎?我家姑子唤汝入,但勿多言,主人若知,败矣。”引生从曲巷中行,须臾至一园,楼台幽敞,花木萧疏,径甚曲折。回廊既尽,乃渡小桥,河中多植白菡萏,开尚未谢,清香袭人。婢导生登八角亭,则女与向之三鬟皆在焉。几上陈设瓜果,烛影摇红,香痕篆碧,翦纸所制各物,雕镂精细,巧夺天工。女见生至,执手欣慰,使与诸女郎相见:着紫罗衫,曳碧裙,颀身玉立,姿致娉婷者,为纤纤;服红绡半臂,两颊泛潮霞,双眸凝秋水者,为娟娟;发犹覆额,窄袖散■,翘绣如结锥,肤白于雪,眼明于波者,为翠翠。生一一与之问答。三女容色娇妙,词语清隽,皆非尘世中人。生如入群仙队里,心旌摇摇,不能自主。女曰:“今夕之会,殆是天缘,各作一词以写景物。”生曰:“善。”于是各给纸笔,拈韵牌,拣词调,各自思。女词先成。生视之,云:
  卷帘一笑,侍儿传说秋期到。
  瓣香尊酒安排早,碧落银潢,今夜新凉悄。
  何须乞尽人间巧,何须乞福萦尘抱,
  何须更乞才华好,只乞有情眷属都偕老。
  生读甫竟,啧啧赞曰:“女学士毕竟射雕手。末句即为我两人佳谶矣。”纤纤词亦就,女为代吟,云:
  乍警秋心,未谙离绪,针楼倦绣招邻女。
  巧珠藏盒暗沈吟,乞他结就同心缕。
  耿耿星河,泠泠风露,香团百和金炉炷。
  深情脉脉祝天孙,怕教同伴闻私语。
  女曰:“纤姊吐属毕竟不凡,深心人别有怀抱也。”生回视二女,或凭阑低讽,或望月曼吟,搜索殊苦。因谓女曰:“佳景当前,正宜情话,乃必强人以难事,卿亦恶作剧哉。请除此令。”女曰:“小妮子犹可恕,岂汝秀才家亦曳白哉?”生曰:“余腹稿已成,写出就女学士评何如?”生词云:
  纤云如织,明河如滴。
  怅佳期误却前期,算来今夕何夕。
  这谁家院落,无端又,璧盒银盘竞陈设。
  私忱暗祝,花下久立。绡衣薄,露华湿。
  休羡双星,天生就,聪明福慧,纷纷向伊乞。
  旧聘钱,负了终须直;旧情人,见耶终须别。
  待经年,一度相逢,满腔离绪恁说。晓乌啼急。
  况侬是,梦也全无泪空拭!
  便再到那画楼畔,觅芗泽,
  事已非,时已易。
  剩金针彩线团作茧,
  总比不得心头结!
  女拍生肩曰:“妙得双关,道得出个中心事。”于是绮筵已设,遂各入座。诸女郎酒量俱豪,无不满浮大白。女曰:“若此可称颠饮,易入醉乡。不如击鼓催花。”咸曰:“妙。”既毕,继以拇战,钏动觞飞,酒至立尽。嗣又射覆藏,备极其乐。生醉甚,伏几而寐。诸女郎亦玉山颓倒。纤纤藉地趺坐,枕生股沉沉睡去。
  天明,生觉凉露侵衣,细荆刺鼻,开眸微视,则第宅全无,亭台尽失,乃偃卧于荒冢上。大惊起立,则正中一巨坟,余四五小冢,其一石碑犹存,剔苔细认,为“杨素雯女史墓”。生知为遇鬼,踉跄而归。越二十余年,家日落,藏书大半散佚,馆于李吴氏。复值七夕,忽梦前女子至曰:“君忆素雯乎?地下亦殊乐,何必久恋人间也?”生方欲有言,闻邻犬吠声,遂寤。因填《鹊桥仙》词一阕以寄意云:
  予怀渺渺,予情惘惘,秋到兰闺寂寂。
  伤心潘鬓已萧萧,最怕是年年此夕。
  寻盟何处,招魂何地,瓜果芳筵空设。
  人间天上两茫茫,正凄绝生离死别。
  后旬日,无疾而逝。

                        


    冯香妍


  香妍冯姓,吴门人。本住金阊以避乱,徙居陆墓有年矣。父亦黉序中人,中年习贸迁术,丧其资,仍在家设帐授徒焉。母氏早丧,家中惟一老媪主持中馈事。香妍貌美质慧,父早晚授之读,书史经目一过,即能背诵,胜于塾中儿十倍。以是奇爱之,掌上明珠不啻也。前行贾汉时,曾买一婢,曰漱华,至是年已十四,性颇灵警,使为闺中作伴,以解寂寞。
  同塾有杨氏儿者,亦世家子,年与女相若,美秀而文,正堪称一对璧人。女或彩花庭前,与生值,两相注视,甚为爱悦,虽不通一语,然两心印许,已达微波。翌日,女摘秋海棠一枝,使婢持赠生,谓“可供于胆瓶,为案头清玩”。并以纸裹一掷生书案。生启视之,乃两绝句,云:
  新月生凉夜气清,罗衣不耐坐深更。
  一钩未有团栾意,照着侬来分外明。
  孤影疏灯怕上楼,泪珠常向枕函流。
  秋来心事谁能晓,诉与天孙不解愁。
  簪花字格,秀媚异常,生自叹弗及;纸尾并不署名。生知为女作,什袭珍藏,思和韵作答,以未谐竞病中止。嗣后屡欲觌面申情,以有人在侧,未能通意,俯首叩膺,形于咏叹。适有戚串为生议姻事,生微闻之,意颇不欲,而赧于启齿。继闻已有成议,计无所出,凌晨独至塾中,见女正在木樨树下,折得一枝,低徊玩视。瞥睹生,讶其来何太早,以手招生。生趋前,女举手中花畀之,曰:“此为兄异日蟾宫折桂兆。”生曰:“兄意不在桂花,所冀者,欲与嫦娥偕老耳。安得乞药于西王母,同奔月窟哉?”女颊微红,方欲有言,生遽语女曰:“前惠两诗,已悉妹意,深篆兄心。兄日夕所盼者,正在团栾两字耳。奈缘几乖离,事多错迕,父母已为兄议婚他族,兄虽不愿,而弗能以此心白诸堂上,无已,只有出外避之而已。兄心中惟妹一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生生世世,弗敢离也!”言讫,即解玉佩一枚为赠,并为女系之胸前襟上。忽听亭前有嗽声,女急逸去。生亦自归。
  薄暮,生父母遣人至塾觅生,谓“不归已竟日矣”。女父谓:“今日从未来塾中。”于是合家疑讶,侦骑四出,踪迹杳然。女知生之行也为己,往往暗中饮泣,达旦不寐,自誓于所绣大士前,愿与生今世为夫妇,矢死靡他,晨夕焚香顶礼。婢殊黠慧,微窥其意,知必因生。托词询女,女以直告,并曲意结纳。
  婢女有表兄潘元伟,美丰仪,是年以第一人入泮,以至京江,顺道来谒。女父留之信宿。窥女艳绝人寰,心大动,归告父母,特遣媒妁,宛转致词。女父以门户适相当,并仰其富,遂许之,纳币诹吉,亲迎有日矣。女知之大惊,商之婢,无万全策,计不如远■。卜于大士前,吉。乃窃父衣冠,易男子装,与婢偕遁。行抵浒关,■徨无所适,主婢踯躅河旁。适长年待雇者,以数日不发,急于延揽,问女:“往金陵乎?愿贬价。”女漫应之。箱箧被褥,先已购诸市肆,命取行李,登舟即行。既至,宿逆旅中。每遇风日晴美,辄往游寺观,遇佛即祷。
  先是,生之出也,伥伥无所之,闻维扬风月甲大江南北,名园广囿,花木繁绮,买径往,僦旧家别墅,以憩行装。或告以园久荒芜,恐有妖魅。生不之信。一夜,篝灯方读,忽闻门外有弓鞋细碎声,行渐近,门呀然自开,一女子娉婷至前,容貌绝世,光艳罕俦。生悸甚,疑为鬼,急呼侍童,则已入睡乡。生战栗之色可掬。女嫣然一笑,摇手止之,谓生曰:“郎尚忆意中人乎?”生问为谁女。曰:“香妍冯氏女,非郎所属意者乎?郎如欲见,可随我往。”即携生手出门,踏月行落叶中,作响。须臾,抵一园,垂柳覆石,疏花篱,画阑屈曲,径颇幽邃。女曰:“此即妙相庵也。兵燹之后,此独完好,聊以点缀名区。”生随女绕廊而行,继而峰回路转,乃得一亭。亭畔一美少年据石磴斜坐,旁立一幼僮作指画状。女谓生曰:“此即意中人,牢记勿忘。他日郎见奴时,幸为留意,毋抛却撮合山也。”生正注眸审视,忽一斑斓猛虎从亭后出,直扑生。生惧,大呼,蘧然而觉,则正隐几假寐也,一灯荧然,万籁俱寂;回觅前女,形影俱杳。生连呼咄咄怪事。
  明日,偶与居停主人谈狐鬼,因问此间有妙相庵否。主人曰:“距此不过一江隔。”为话金陵多名胜地,六朝金粉,自古艳称。生跃然兴发,既欲往游,怂慂主人偕行。束装就道,流连匝月,迄无所遇。生每日必游妙相庵,与庵中主持者渐相稔,爰乞赁一椽,为诵读下帷所。由是明月清风,昼夜领略,时时物色梦中所见。
  一日,方趋亭角观斗鸡,则一美少年已先在,谛视若旧相识,恍惚复入梦境。少年亦目注生不转瞬。方欲诘问,一童匆匆入亭,向生曰:“何处不觅杨相公,乃在此耶?”生询姓名。童曰:“此间非谈衷曲处。杨相公寓居何地?”生曰:“离亭数百武,即吾斋室。”童曰:“有同寓人否?”生曰:“素性耐岑寂,不能与俗客处也。”因转揖少年曰:“此即贵纪纲否?颇甚伶俐。仆如此,主可知矣。”少年不遽答,随生下亭,曲折循径行,径尽抵一轩,轩外马缨花怒放,红紫绚烂,临窗芭蕉数本,额曰“绿阴人静”。就一轩区为内外两室,内则生卧房,外则为宾客憩息所。坐既定,生谓少年曰:“似曾相识,但无从忆起。”少年泫然曰:“冯家香妍,君忘却耶?兹不过易钗而弁耳。”生蹷然起曰:“我固谓是阿妹!特已改妆,未敢唐突。此僮非即漱华耶?尚可认也。”于是女为缅述颠末。生因欷■不已。女曰:“妹之出也,冒君姓,前于逆旅中得遇冯侍郎公子,以文字相契,劝妹应秋试,特为纳粟入监。妹思为期已近,倘得侥幸获隽,偕君北上,然后改妆未晚也。”
  自此女迁于生所,昼则课文,夜则谈诗。既而三场文字颇得意,榜发,高列前茅。女托病不见客,一切酬应,皆以生代。北至京师亦然。会试入彀,名次稍后。殿试则居然生出应命矣。及授榜下知县,奉旨归娶,女乃改妆偕返。时潘氏子已娶他姓女,不复究前事。亲迎日,香舆彩仗,仪从赫,极一时之盛。从婢漱华,后亦备小星之列。
  生之遇女也,先之以梦,顾追忆梦中人容华,恒往来于心,不能去怀;逮部选河南固始县,领凭赴任,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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