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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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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中,凴栏吟眺,尤喜读悔庵小词,能以曼声歌之。爱吹笙,每良夜月明,清光如水,辄自度一曲,泠泠然有出世之想。夏月坐湖上纳凉,着白苎衫,捉纨扇,波光月影,皎若一色,每以晶盘贮莲藕,纤手擘之,以待悔庵,相对清谈,娓娓忘倦。当其意得,流波含睇,顾盼动人,而偶涉戏语,即正色置不答。悔庵雅惮之,故始终不及乱。悔庵以试事归江南,议聘镜娘,而苦乏巨资。山阴某君,悔庵之忘形交也,稔其事,力为任蹇修,已脱籍矣,其妗欲相从还江南,悔庵不可,议遂梗。
有某生者,少习吏,美丰姿。然才不如悔庵远甚,又不善治生;家固中资,至某生已中落。好作狭斜游。见镜娘,艳之,诧曰:“此尤物也,胡为坠入平康哉?我必出之风尘中,以偿素志。”自此遂与镜娘缔好,日夕往来。顾镜娘终属意悔庵。事既不成,镜娘知之,哭几失声。春日看花,秋宵玩月,触景都成愁绪,此中日月,殆惟有以泪洗面而已。某生因请于其妗,以重赂,谓“愿得女主中馈,居正室。与其予人媵,曷若为人妻?”其妗本以为吴生妾侍,故靳之。闻某生言,深惬其意,于是遂归某生。然终非镜娘所愿,日憔悴。间为诗歌,益哀怨不自胜。积数年,某生家益贫困,乃以医术游于溪,挈镜娘往,遂家焉。经岁,某生忽遘疾,下血如注。病革时,贻悔庵书,托后事,且请纳镜娘,曰:“贫不能守,无令再失所。”未几,某生卒。镜娘昼夜泣,鬲痛欲绝,濒于死者屡矣,赖邻媪护持,始免。驰讣悔庵,且自述病状。悔庵答书致赙,合药丸为。病垂愈,而族某之祸又起。
先是,某生贷其族人某钱,已偿之矣。某生死,族某至劝镜娘归清溪,实欲嫁之于歙贾,书券逼署名。镜娘严词斥之,乃出伪帖索所贷钱。镜娘辨其诬,而怯不能鸣诸官,惧不免,自断其发,掷于众前,曰:“此生再有所他适者,有如此!”因出家于之大云山妙莲庵为女道士。未逾月,族某合无赖数辈诣庵索逋,且欲伺便劫镜娘。庵中人皆为镜娘危,劝稍稍偿之。镜娘执不可,曰:“若辈欲无厌;如其愿,则来者难为继矣。且此身已一误,岂可再辱?偿之而不满所欲,必至于讼。蓬首至公堂,他日何颜见先人耶!人世落寞,无所系恋,不如死!”乃还家,出钗钏赠邻媪,以所产四岁女为托,自焚其所作诗词,为书诀悔庵曰:“吴儿木石人。生既相弃,殁后幸为我觅干净土作埋骨地,勿令魂魄无所归也。”三更后起,严装,藏一镜于怀,纫衣裳使不可解,遂仰药卒。族某及诸无赖尽逸,竟不得其主名。
当是时,悔庵客江南之驼沙,闻耗错愕,集《惆怅词》一百八首,《断肠曲》一百韵以悼之,卒因事牵率,不能赴。其明年,始为改葬。先是,悔庵未得噩耗以前,长夜旅窗,孤灯独坐,更阑月黑,寒雨微零,倦甚,隐几假寐。忽见有内官装束者,持柬来招曰:“团栾室主人见召,君其速往。乘车已驾矣。”出门,仆夫控缰以待。甫登即发,蹑电追风,顷刻已至。但见殿宇崇隆,甍栋壮丽。门外环列者数十人,状若甲士。内官导之入,凡历室数重,始抵一处。悔庵视其榜曰“曼陀花天宫”。内官止步不前,廊下有铜钲击之,声铿然清越。即有垂髫宫婢数人,趋前问讯。悔庵述被召之由。内一婢颔之曰:“君非自称为清溪惆怅生者耶?仙子候久矣。”导至一圆屋,额曰“团栾明镜之室”,室中左榻右几,榻旁多堆书籍,几上宝鼎香浓,烟篆微袅。东西列架数十,缥帙缃函,牙签玉轴,殆可连屋。一丽人道装素服,正研朱握椠,方事雠校,一小鬟执洞箫侍焉。审视之,则镜娘也。悔庵径前,执镜娘手,呜咽不胜,曰:“此岂尚是人间耶?余今与卿相逢,其在梦中耶?”镜娘曰:“妾勘破世情,已离尘境,特召君来一诀耳。从此人海茫茫,永无见期。前程方远,君其勉之,勿使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尤宜慎者,笔墨之间,勿着绮情,泥犁之警,要非虚语,毋以法秀所呵为妄也。”悔庵于此,方知镜娘已死,哀痛切心,涕不能仰。镜娘出袖中罗帕,为悔庵拭泪曰:“请止哭,勿过悲。人谁不死?不过数十寒暑,此同世界人,一切澌灭,君何不达之甚哉!”悔庵方欲琐屑询镜娘家中事,镜娘白:“此间为掌理天上秘籍处,凡人不得轻到。以君前生系玉皇香案吏,故得一窥琼笈耳。然亦不可久留也。”即命小鬟送之出宫外。生视小鬟,彷佛东邻徐氏女子璇姑。甫逾阈,若有物绊于足,遽觉。明日,而镜娘之讣音至矣。邻女徐璇姑,姿貌端好,年十五从镜娘学洞箫,清响遏云,若有天授。镜娘殁后十余日,璇姑婴疾不起,临死,告其家:见镜娘绿帔素色裙,如仙人装,携璇姑至曼陀花天宫,曰:“同享清福去。”曼陀罗花见于梵经,彼云“曼陀”,此云“适意”。则镜娘之生有自来,死归极乐可知已。
悔庵改葬镜娘,先一日启圹,异香终日不散;举棺,轻若无物。远近争传以为奇。镜娘墓在城北,正对横山,严江出其右,衢江出其左,二水如夹明镜。悔庵为立碣,题曰“清溪镜娘”,不书姓,讳之也。会稽任公子,自诩为风流教主,数从悔庵过镜娘家,甚赏其明慧。及卒,深为之悲,哀其始终不遇而赍志以殁也,曾纪其崖略为之传。悔庵之悼镜娘也,过时而哀,作《银河吹笙图》、《曼陀花室校书图》以寄意。曾有《重客城吊镜娘诗》,今录数律于篇:
旧事思量益惘然,枉教紫玉竟成烟。
荒原有客寻苔碣,冷节无人挂纸钱。
五色仙裙飞坏蝶,三更怨魄托啼鹃。
棠梨万树花如雪,乞与真娘作墓田。
枫林惨淡月黄昏,秋菊寒泉荐一樽。
捣麝定知香不灭,含鱼还冀玉能温。
有情碧落重回首,无验青烟再返魂。
三尺残碑墓前立,望夫石化怨谁论!
珊珊微步上闲阶,尚着凌波月色鞋。
岂有幽欢留玉枕,更无密约证金钗。
翠衾似水知谁泼,红粉成灰恨自埋。
□字阑干都拍遍,断魂飘泊向天涯。
荩箧重寻泪不干,尚余断素共零纨。
徐娘待检瑶笺寄,老妪争持锦袜看。
七宝箱空焚易烬,五铢衣薄着犹寒。
俸钱漫许营斋奠,预撰青词上醮坛。
倚醉归来日易醺,当垆不见卓文君。
泪看襟上痕犹□,诗剩囊中稿待焚。
千古蛾眉皆恸哭,一时鹣翼便离群。
西泠佳句今成谶,携酒长浇苏小坟。
丙戌仲冬,悔庵以事来沪上,过余淞北寄庐,为述镜娘颠末,欷■不置。余援笔而记之如此。
二十四花史…居士(上)
居士,当今名流之杰出者也。以云霞之逸趣,为风月之主盟,跌宕花天酒地,固已阅历深矣。三十年来,为其所眷者,殊不乏人,类皆饮香名于曲里,张艳帜于勾栏,在此中推为翘楚。虽佳者不止于是,而即此已可见一斑。逮乎境过情迁,哀来乐往。叹繁华之转毂,悲踪迹之飘蓬,追忆影尘,曷禁怅惘?此居士《春申感旧》之诗所由作也。呜呼!袁崧垒畔,明月照人;黄歇浦边,寒潮舂枕,既由衰以纪盛,亦抚昔而念今。举生平所知凡二十有四人,人各系以一诗。其间亦有前后之殊,盖一在同治壬戌以降,一在光绪丙戌以上也。其言曰:赋命终穷,篆愁无极。每缘飘泊,寄兴琴樽。岁月寝深,音尘若梦。爰拈短咏,略志前游。自近二十年中,厘为上下各十二首;其非相知,不在此数。情匪同于忏绮,意聊托以抽丝。向酒旗歌板以流连,我原无状;对珠履锦袍而谑浪,卿亦能狂。前十二人中,首小桂珠,崇节义也;终小阿招,见何地无才也。嗟乎!凄凉宝剑,感风雨以成吟;寥落金闺,望河山而已渺。谅佳人之难得,聊援笔以摅怀。
一曰小桂珠。
绝代佳人世罕俦,河清一笑属名流。
最怜寡鹄中年后,小阁残灯课阿侯。
小桂珠,吴人。同治初,海上丽品推第一。性狷洁,嫉俗如仇。非真文人,不能得其倩盼也。归闽中某庶常为小妻。庶常故多内宠,又以豪故,家事中落。桂珠荆布自约,躬任操作,泊然不与群姬争夕。时人以为难。生数子而庶常殁,食贫抚孤,冰櫱无怨。时年甫三十耳。洵可谓铁中之铮铮者。凡百眉史,尚其慕之。
一曰王桂卿。
翠袖生寒自不知,风前犹诵晚唐诗。
桃花人面今何在,空费崔郎廿载思。
王桂卿,扬州人。岁丁卯晤于海上。貌文弱,手爪长五寸许。性极婉顺,惟误触其爪,则怒不可遏,必再三谢卤莽乃已。喜读唐人诗,尤好崔护“桃花”一首,时时诵之,盖自伤其纤荏善病也。后不知其究竟。天南遁叟曰:闻其嫁一官人,居小星列,颇有宠云。光绪初又有王桂卿者,亦居兆荣里,并有名。
一曰李巧仙。
啮臂盟寒不自由,六州聚铁铸离愁。
如何商妇吟成后,又抱琵琶过别舟。
李巧仙,吴人。居赵四宝家。初不甚着。丁卯春,护花仙史游海上,极爱怜之,朋酒招邀,匪日则夕,数月后誉遂大噪。巧仙亦感仙史意,将委身焉。俄而仙史以妇病亟妇,归一载而妇殁。仙史故重伉俪情,当妇病沈时,既不忍求其新特;及帷空镜破,则又悲离感逝,万念俱灰。于是巧仙遂别适贾人子某。仙史居恒咄咄,以为负此婵娟,诚此生之大恨也。乃巧仙嫁后十六年,年将四旬,一旦忽与某乖异,弃而他往。君子于是有感于文信国之言曰:“夫人于是少商量矣。”
一曰金二宝。
圆姿替月鬓凝香,端丽真宜七宝妆。
一自洛阳移种后,名园从此少花王。
金二宝,吴人。貌富艳,有大家风度。善讴。工为酒纠,能使主客尽欢。性颇端静。其严妆独坐时,神情意态,不啻顾氏闺房之秀也。某方伯甚昵之,将置之金屋,而方伯殁,二宝后亦别嫁。盖自是而沪上平康之典型微矣。
一曰张秀宝。
小怜玉体小蛮腰,眉展春山颊晕湖。
争说盈盈年十五,有人俊骨为卿销。
张秀宝,吴人。隶张二房为养女。丁卯夏六月,见之筵上,年甫十五,梳双丫角,着轻绡衣,皓质明眸,不假雕饰,而意度姚冶,一座尽倾。能令人既见之后,犹念之不置。予乡人某君遂以是夭其天年,殆真所谓尤物欤?
一曰王云卿。
如花命薄是云卿,浪许繁钦赋《定情》。
绿叶成阴人别去,更无消息问流莺。
王云卿,吴人。居同庆里王文仙家。丽质天生,终岁不御脂粉。与仁和某秀才最笃,有偕老约。珠胎暗结而某已资罄,给以暂归,遂不复至。云卿每与予言,犹泪涔涔堕襟袖间。
一曰褚金福。
思家红泪落琼瑰,不枉人呼薛夜来。
最是难忘风雨夕,背镫拥髻话苏台。
褚金福,吴人。吴郡褚氏号平康世家,当其盛时,恒奔走士大夫,势张甚。金福尤褚氏之秀,继十官而起者。自赭寇乱后,流寓沪渎。四方冶游之子,苟慕吴中佳丽,必之褚氏,故声望尤藉甚一时。予尝偕客往访,听谈吴门旧事,往往见其凝睇含愁而罗巾泪也。天南遁叟曰:褚金福、桂福,余犹及见之。庚申冬间,僦居城中,纫秋居士特眷之。姬藏有玉船一,长径尺有五,广半之,镂刻精细,殆类鬼工。或谓是天府奇珍流落人间者。姬之华侈,于此可见矣。
一曰严月琴。
学得神仙内视方,尤工酬酢道胜常。
美人声价中人貌,绝似金陵马四娘。
严月琴,居昔日尚仁里二弄。貌不甚艳而酬酢极工,户外之屦满,岁入缠头不下万金,私觌之礼尚不可数计,以是为北里雄。说者谓其■素女房中之道,其或然与?考明沈德符《敝帚斋余谈》,言金陵妓马守真貌仅中人,而艳名远播。然则古今来声誉标榜,类如此尔。
一曰李巧玲。
曾见垂髫度曲时,丹青难画此娇痴。
伤心嫁与黄□绰,沟水终教怨别离。
李巧玲,吴人。色艺俱优,豪谈善饮。予见其十六七岁时,鲜妍朗润,正如初日芙蓉;娜轻盈,又似三眠杨柳。盛名既久,一旦厌豪贵不事,而托体于黄伶月山称夫妇者十余年。今复为黄所弃,玉悴花嫣,竟不识于何证果。佛家有所谓自造之因者,其指此耶?天南遁叟曰:余《海陬冶游录》中曾记巧玲事,大抵相同。当其盛时,刚斋主人曾以千金定花榜,姬为之冠。乃不转瞬间,散花天女竟作鸠陀状,艳谈花月者,当作如是观。
一曰边金宝。
柔姿婀娜冠群芳,绝色由来是祸殃。
怪杀吴刚修月手,百龄倏忽付寒簧。
边金宝,本姓刘氏,以隶边称心家,故咸称为边金宝云。韶倩慧丽,仪态万方。戊辰己巳间,艳名噪甚。某观察以巨金购之,未及五稔,而观察遽以疾逝,盛年凋谢,盖不仅美男破老矣。
一曰胡桂芳。
一日三秋意太浓,几回花下滞行踪。
词人枉自吟红豆,毕竟芳心恋芷侬。
胡桂芳,海上弹词女也。貌不逾中人,而善自涂泽。某征君极嬖之,西笑长安,期为屡易。然桂芳性荡佚,颇以征君齿长为歉。时有京优张芷侬者,脱籍南游,为某太守主田租出纳,少年伟丽。桂芳乐从之戏,不责买笑之资。征君虽心之,而无可如何也。
一曰小阿招。
籍甚登场小阿招,花冠璀璨扬鸡翘。
周郎顾曲温侯戟,道是英雄却是娇。
小阿招者,帽儿戏中之小生也。当同治戊辰己巳间,沪上犹盛行此戏,新北门外多有之。地颇湫隘,雏姬二三人装束登场,演诸杂剧,大抵以能歌昆曲为最上,小阿招则其尤著称者也。绮龄仅十五六,顾盼多姿,歌喉如莺啭谷,酝而出之,其摹写尽致处,若亲见古之人而与之周旋上下,故观者恒摇精动魄,不能自已。又善主觞政,欢场酒座中,遂无不以得小阿招为乐者。乃相去仅十余年,而其人已杳不可即,昔之氍毹布座,今尽变而为市廛,且有不能指其故处者。沧海桑田,曷胜慨哉!
天南遁叟曰:当庚申辛酉间,江浙沦陷,凡士女之自远近至者,群萃于沪渎一隅。重开香国,再辟花丛,其在城中者,亦复舍彼而趋此,由南而徙北,弹指楼台,几同蜃蛤;塞空世界,尽是琉璃。嗟红粉之情迷,觉金银之气溢。吁!其盛矣!余于其时虽亦谈北里之风月,访南部之烟花,逐队随行,寻芳买笑,然而闲情徒寄,绮憾难平,方且欲绝温峤之裾,着祖逖之鞭,击渡江之楫,挥回日之戈,投笔从戎,上马杀贼。所志未遂,弥怀郁伊,此所以散弥天之花雨,如坐摩登;聆遍地之笙歌,如参梵呗。犹浮云之过太虚,无痕可迹;若止水之印明月,澈底皆澄。文字之障,概从屏弃已。在昔蛾眉谣诼,同是伤心;而今马齿衰残,不堪回首。五千里外,老友书来,熏香百回,摄具再拜,展读未终,不觉悲从中来,欷■弗置。即此一编之艳志,足补我廿载之绮游矣!
二十四花史…居士(下)
居士,即向所称花影词人也。工诗善词。所作古文,瓣香庐陵,盖于桐城望溪间参一席焉。于经尤精小学,每谈文字禅,必高踞最上乘,或谓夺戴凭席,折朱云角,洵无多让焉。以是名闻远近,大江南北,无与抗手。当轴知其才,必多方罗致之,延为幕府上客,游屐所至,虚左以待。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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