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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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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夕,偶与女阅一盗案,乃大盗劫某王邸物寄赃于勾栏中,为盗所攀者,即任媚兰也,时已为房老矣。家有四姬,并皆佳妙,俱以兰字命名:一曰湘兰,二曰沅兰,三曰澧兰,四曰潇兰;潇兰最幼,尤为绝色。至是并已星散。媚兰年比徐娘,丰韵犹存,此时带雨梨花,亦几经摧折矣。生因指谓女曰:“此即诳余千金,中道弃余者也。今日适经余谳讯,当以重刑毙之杖下。”女曰:“不可。凡有仇怨,宜解不宜结。前日之事,安知非君过去生中曾负此女债,故今为之偿耶?至欢喜缘变成冤孽障,亦由前生注定。今彼已报君,了此一重公案,而君复报彼;冤仇相报,休时可了?不如与君解释此段因缘。”生许之。逮媚兰上堂,一睹生面,似曾相识,辗转筹思,疑是生;及私询姓名,果生也,叹曰:“孽冤哉!我命尽于是矣!”
  生为反复推鞫,尽得盗攀诬状,媚兰实不知情,立行提释;又阴使人馈以重金,代赎四兰,并时周其穷。媚兰知皆出自生德,感深刺骨,为立长生禄位,朝夕焚香顶礼。适生叔氏卒,奔丧回籍。媚兰亦挈四姬俱归,亲诣生家,愿奉侍生,没齿不贰。四姬尽充生下陈,悉娴歌曲,工弦管,颇通书史。以此生晚年颇享艳福焉。或曰:女亦地仙之流,当生卒时,年已耄耋,而女貌犹如二十许岁人。及葬而返,女已不知所在。

                        


    李韵兰


  李苹洲,平湖名秀才也。岁科试辄居前茅,秋试屡不售。闱中文出,虽名下老宿,无不服膺。设绛帷于邑中,凡列门墙者,率成名而去。以此声望重一时。生一女,曰韵兰。少即授以书史,兼习帖括。及长,姿容秀逸,丰致娉婷,见者无不为之神移志夺,远近问名者踵至。女父以来求者率皆黉宫中贫士,不之允,因是低昂不就。无何,女父母相继逝。女孤无所适,乃依于姨氏。
  姨郑氏,字丽娟,亦世家女,少识字,工刺绣。无子,只生一女,小于女仅三岁,读书作画,聪颖异常,貌亦秀美。小字幼娟。姨爱女若掌珠,待同己女,并无异视。邻有陆生者,美丰姿。年十六入邑庠,工诗文,推为邑中高材生。已聘而夭,方将择偶,闻女名,遣媒妁往求焉。女姨雅知生才,且家道小康,尽可度日,竟不谋于女而许之。择吉成婚,礼仪优渥。既却扇,睹女貌者,无不啧啧称羡。女既风雅,生亦潇洒。每至良辰美景,风日暄和,春花开时,秋月朗夕,辄斗酒联诗,共相唱和,伉俪之欢,为世俗所未有,戚串间多艳慕之。孰知欢乐甫浓而祸事起矣。
  先是,生有密友孙月波者,登徒子也。生以通家之谊,令女出见。孙骤睹之,不觉神为之夺,目注魂摇,殆难自主。女觉其状,翩然却入。孙去,女戒生曰:“此非端人也,不可交。”劝生早与之绝。生弗能从。孙固在祁廉访幕中专司刑名,颇见信任。
  是日,自生舍回,思欲得女,辗转无计。秉烛治文书,忽遇盗劫巨绅一案,恍然曰:“计在此矣。玉人可得,不患姻缘簿不为我如意珠也。”因诘盗赃物所在,密授以意,谓:“临鞫时可诬攀陆生在内,则汝罪可轻,余当预为汝地。”及对案质讯,盗具如孙旨。立即饬差往拘,急于星火,莫知其由。继询知为臬署拘人,犹恃有孙在,谓必能为力。
  鞫时,盗坚供赃存生所,矢口不移。生仓卒无以自辨。于是情形益真,遂收囹圄。屡次搜缉生家,卒无所有。女以巨金贿上下,不至为狱吏所苦。然终不得大力者为之昭雪。孙阴遣媒媪说女曰:“郎君,怯弱书生耳;罹此重案,追比严酷,笞扑交加,久必毙于杖下。汝家中人之资,立见其倾也,后日将何以餬口?不如早自为计。”女咄之使去,细为缉听,始知陷生者孙也。时喧传朝廷已另简新臬使,不日莅临,旧官将升任他省。女闻之,营营如有所作,日夕弗遑。
  先数月,邑中来一名妓,曰瑞云。态殊妖冶,囊中略有所蓄,至是已厌倦风尘,意将择人而事。所居仅与女隔一巷,撤墙可通往来。女时以馈遗厚结之,而与之订为姊妹,劝其自拔于火坑中。瑞云凄然曰:“姊尚不知妹心中事也?迩来轻薄少年,翻覆无信,安能以身委之哉?妹窃欲得诚谨者而事之耳。”女因出生小像示之曰:“容貌如斯子,能当妹意否?”瑞云曰:“妹所言者在内而不在外也。若妹居妾媵之列,终日操作辛勤,苟有人稍加怜恤,则愿斯慰矣。”女抚其背曰:“妹诚有志者也。”
  一日,女延瑞云入,闺门遽阖,强捺瑞云坐,女长跪不起,但曰:“有一事求君;若肯应,当起相商。”瑞云曰:“请言之,妹无有不从者。”女曰:“郎君为仇家所中,久陷于狱。计能救我郎君脱于斯难者,非妹不可。”瑞云曰:“妹一女流耳,安能上达宪庭,施此拿云手段哉?”女附瑞云耳言:“必如此,事乃可成。”瑞云红晕于颊,久之不语。女曰:“妹如肯为,所谓生死人而肉白骨者也,再生之惠,曷敢有忘,当世世以瓣香奉祝。”瑞云曰:“姊我生平一知己也,拚再一失身;特事之济否,则未敢知也。”女喜,乃畀瑞云以三千金。笥中所有衣服,悉时装,华丽炫目;婢媪从行者,皆极修饰。乘以巨舟,夤夜而发。
  逾月,瑞云归,女有愉色。俄而,新臬使至,女拦舆呼冤。词入未数日,即提集案中人,细加谳问,伪状尽露。严械盗,盗悉吐实。乃释生而置孙于法,知其事者咸称快。禀词女自捉刀,辩论明畅,情词哀楚,见者无不动容,传诵一时,以是有女才子之称。生归,见瑞云,问:“何来此丽人?”女曰:“此君之恩人也。将思何以图报耶?”瑞云乃为生缅述颠末。
  先是,瑞云探知新臬使既至汉,改从水道,瑞舟缀之以行,或先之,或后之;时于船窗露半面,或现全身。臬使骤睹之,甚惊其艳,阴令仆从访之舟人,则曰:“金陵名妓瑞云。今已适人,不再抱琵琶弹别调矣。”臬使思以重金,谋一夕欢,深虑不得。当宵深漏永,瑞云悄然自至,灯下视之,愈形媚。臬使曰:“对此名花,不可无佳酒,惜日间未备,少此咄嗟筵何?”言未竟,瑞舟已送肴馔至,山珍海错,无不毕具;以玉壶注酒,香冽异常。瑞即捧觞上献曰:“聊尽寸心。”应对之间,妙解人意。臬使大悦,昵之殊甚。
  泊舟幽僻处,一住十日。瑞云于臬使左右,悉有赂遗。约以明日将别去,夜半,瑞云忽泣。臬使以为不忍舍己也,曲意慰藉之。瑞云曰:“妾固平湖陆秀才妾也。身有大冤未白,言之殊惨人怀。”语未毕,呜咽不成声,泪珠堕枕函。臬使询以何事,瑞云乃言孙诬陷始终。臬使闻之,勃然曰:“此事若确,孙尚得为人哉?真人头而畜鸣者矣,三尺法岂能为彼曲恕哉?俟余莅任日,但以一纸禀词来,当出汝夫于狴犴耳。剖冤雪枉,固余分内事也。惟汝归,勿再出。”乃解身畔所佩玉贻之,曰:“以此赠汝,并志我过。”生遂纳瑞云为室。
  逾半载,女患疾不起,绵缀时,嘱生扶瑞云为正室,言讫目瞑。期年,生将从女言,瑞云执不可,曰:“妾勾栏贱质,曲院微姿,断不可主苹蘩,承祭祀。姨妹幼娟,年已逾笄,德容并擅,书史俱娴,何不聘之为继室?”生不可,瑞云强为之委禽焉。幼娟既来归,与瑞云尤相爱悦,衣■履舄,皆易着焉。生每思及女,拳拳不忘。领巷有吴媪者,常走阴司,每为人述阴中事及因果报应,时有验。生问以曾见女否,若能通九泉消息,当有重酬。媪许之。逾十余日,生往问媪。媪曰:“以君夫人故,特为多留三日,卒不得音耗。闻已生天上,不在阴间。余有一姊,死三十年矣;生时得授太阴炼形之术,现服役于地仙府第。已托其访君夫人踪迹,当有以报命。”浃旬,生又往。媪曰:“得之矣。兹在芙蓉城中作司花尉,班居第七。初告以郎君名,若不省;继而述郎君思念綦苦,乃始忆及前事,泪荧然。特于裙带上解玉藕一片以贻君,且曰:‘因此凡念一动,又须下履尘世矣。相见之期,当不远也。’”媪出玉授生。生视之,乃昔日殉葬物也,因悲不自胜。
  后生年至七十余,尚矍铄善饭。瑞云、幼娟,亦周花甲。降世重婚之说,竟不复验,以为媪之谰言。偶游沪上,宿于北关外,至小蓬莱箕坛。月明之夕,二三良友清兴忽发,相与扶箕以问休咎。箕忽不扶自动,书降坛一绝句云:
  儿家居近碧山西,懒把人间旧事题。
  下隔软红尘十丈,步虚声里过前溪。
  下书云:余李氏韵兰也,现为蕊珠宫校书仙子。向在人间为陆郎妻。今知陆郎在此,故来相会。陆郎无恙否?陆生见之,老泪淋浪,下沾襟袖。因问:“前许重降尘寰,今生再结姻缘。何以不践此约,岂邻媪故作此虚语乎?”箕即书曰:芙蓉城主已许余降生,特以余年二八,幼娟妹当赴夜台,然后余得缔此良姻,心所不忍也。适蕊珠仙子见余诗词,甚相契合,遂令余校理秘籍,于今四十六年矣。再临尘世,久不作此绮想。余告陆郎:世间一切皆幻,不独富贵功名,有如镜花水月,即夫妇儿女,亦同泡影露电,不久即灭。欲求长生不死者,只有修仙一着耳。以郎慧质,本自不凡,惜为欲累牵。今老矣,亦当澈悟。记取挹翠轩书箧中有锦函秘籍,俱讲养气炼形之法,学之可成地仙。郎其勿忘。余去矣。箕遂寂。生不久即逝世,不知能证正果否也。

                        


    鞠媚秋


  江浙为名胜区,山水甲天下,中多隐君子。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水阔连天,树低无岸。濒湖有村曰莳鱼港,树色郁然,曲折通幽,片石孤云,皆有逸致。人家随水比屋,依山种篱。太史蔺,卜居于此,潇洒有出尘想。子纫,字畹君,一字子九。少颖慧。及长,负才不羁。尝曰:“区区之富贵功名,乃为学业累乎?为儒生者,显则铭勋金石,功震当时;隐则托迹林泉,名传后世。是亦可耳”生贫,别无长物,而室宇结颇雅。芟茅作檐,刳竹成屋,石磴精洁,花木萧疏。旁设苟寮,专命童子瀹茗,以供寒宵清话,长夜读书。窗外种梅四五株,冬来着花,霏拂琴牀书案间。暇时招友小饮,山色湖光,豁人眉宇。望云树之苍茫,睹峰峦之隐现,每俯仰感慨,作不平鸣曰:“世无知己,老是乡矣。”读文君、红拂传,则曰:“世尚有闺阁女子,物色英豪,具风尘之巨眼者乎?”张筱坡先生督学江南,独赏拔之,曰:“此奇才也。”
  是岁入学,急雨飘风几竟日,生曰:“蛟龙得云雨,非池中物也。”生性放诞,不合于时,而生亦不求合。侍史画倩颇狡黠,善伺生意,载酒宴游,必令挈壶以随;闲日则供扫地焚香,种花煮茗之役。
  一日,紫阳书院甄别,生入城赴课。将归,途遇萧雨芗、苏芙卿、秦梦琴,以久不见生,把臂欢然,共饮黄垆,杂坐于小阑干侧。生曰:“波滑于油,山远若黛,睹兹景,不嫌饱看矣。”萧曰:“值此佳景,对斯良友,不可无诗。昔昌黎联句,着为美谭。吾辈今日何妨效颦?”苏曰:“蔺兄诗思甚捷,何必探囊觅句。今请别张汉帜,一角优劣,如诗不成,自有金谷之故例在。”秦曰:“君言良壮。然刻烛以期则太缓,击钵以催则太速。今请以半炷香成八叉韵,为不疾不徐间耳。”生曰:“然。友朋小集,雅近风流,斜阳话旧酒家楼,非今日韵事乎?”于时古渡云苍,乱流霞紫,鸦点翻红,鱼纹漾碧。萧曰:“不知谁探骊珠,压倒元白。”生曰:“惜无鞠部阿鬟来以续画壁之佳话耳。”语未毕,猛听远处音娇声细,箫管并奏。苏曰:“是笛掐筝者,聊当催诗羯鼓耳。”生曰:“何处暗香,沁人诗脾。”秦曰:“想是隔院唱家沈水甲煎,故馨欲熏衣耳。”清徐来鹦哥低唤,风送余声偷渡处,只闻“来了”二字。诸人侧耳听之,但见垂杨疏影里,微露红楼半角,亚字横排,绮窗犹掩。久之窗辟,绣帘斜卷,一垂髫女子倚风凝伫,恍惚有思,丰韵娉婷,不可一世。忽俯见隔河诸少年,即避入碧纱中。旁立小婢一人,犹掩映窗前,笑指天边雁字曰:“此非传书鸿耶?”顷亦逡巡而下。萧曰:“无意间得遇楼头美人,想是诗意所催,且可借以催诗。”秦曰:“只恐诗被美人催去耳。”时生方低徊独盼,若有所怀。苏曰:“环佩声杳矣,兄何倚朱阑而神注耶?”生曰:“才遘丽人,不觉心折。‘我见犹怜’,正使人之意也消。”秦曰:“丰神宕逸,自是身有仙骨。岂止意消,真个魂销。”萧曰:“刘郎何恨蓬山远,蓬山直咫尺耳,岂隔几万重耶?”苏曰:“蓬山虽不远,蔺兄望眼几穿矣!是妖娆儿澹远有致,半蹙春山,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真谢家咏絮才也。”生曰:“此刻一番清话,胜于拈韵拈髭者百倍。若再狂吟铁笛,高唱铜琵,恐文通有才尽之叹,而为由帼所笑。”众人翘首仰望,见一天明月,几占疏星;回顾楼边,灯光透隙,檐马微鸣,悄无人语。遂各别去。
  生乘夜归太湖,月彩流波,露华团草,思日间所遇,如有所失,慨然曰:“天下果尚有人乎?吾始以为西子臂冷,合德唾残,飞燕香销,玉环艳褪,织锦之机旋焚,回纹之诗兰逸,良史莫续,班蔡不生,久已绝望于不栉进士、扫眉才人,而不落深闺脂粉想;今天下乃尚有人乎?吾误矣。操是念以往,无怪蛾眉为之痛心,粉黛为之减价,而欲求青眼于绿鬓,订香奁为相知,亦难矣。虽然,事出无意,似为有意,惜只见一面,未识姓氏,徒于梦寐间,依稀凭阑不语时也。”时长洲鞠苑梅,名儒宿彦也。见生文,异之,曰:“此未易才也。”询出何人手。有答曰:“是蔺生作也。”鞠曰:“是子将来所造,有何限量?金马玉堂,非异人任。”因问蔺生何如人。有与蔺生友者,曰:“生系出名门,髫龄秀发,同学皆推为畏友。然愤时嫉俗,泥涂轩冕,无意于功名矣。”鞠俯首久之,顷又问,兼及里居。答曰:“今小隐太湖之湄。”鞠喟然曰:“仆阅人多矣,未有如生者。忍令其天假之才,长以青衿老?”
  翼日,鞠棹舟访生,并招致其家。谓之曰:“士子欲建不朽功,必以科名为先。自来才人恒薄视时文为不屑学,不知时文亦从古文出。以君才取青紫如拾芥,愿无自弃。”出所选课艺千篇示生,曰:“此秘■也。仆生平得力于此,不啻益智粽。”因扫绿筠轩,命生处之,朝夕论文。
  鞠无子,仅一女。其母姚氏梦观音大士入室,持白菊花一枝赠之,鲜洁可爱,遂有妊;及产,异香馥郁从空际来,因名之曰菊花,字慧英,一字媚秋。既长,姿容艳丽,秀曼寡俦。教以诗文,有若夙习。兼及艺事,无不精敏,而于花卉尤工。父母珍爱若拱璧,将为觅快婿,苦不得当意者,以是将近笄年,犹未字人。鞠老自见生文,雅契重之,恒于后堂宴会,待之不啻父子。时庭中牡丹盛开,红紫缤纷,璀璨夺目,特张盛筵,招集及门诸子以赏之。即席俱有诗篇,生诗推为巨臂,合座传观。继而闺中亦有和章,诸客遂为搁笔。生见诗,知出女手,甚为爱慕,然未知其貌若何也。元旦贺岁,生请以通家礼见,女亦随母至后堂,遂得一睹芳姿。两相觌面,不禁愕然,盖即楼头所见丽人也。女见生,秋波斜睇,亦觉似曾相识,但不忆在何处遭逢耳。女嫡母曹氏,甚爱生,循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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