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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曙光-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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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奉英国”土地”传统的一切老规矩。夸起他赖以生存的民主体制,他的声音比谁的都响。然而他从来都不认为这些制度能影响那更贴己但更重要的机构:家族,而他全心全意关注的就是家族。结果,正如刘易斯隐隐约约猜到的那样,他那萎缩的、不够用的头脑里集中着雷西先生宽广的胸怀里储藏的一切热情。刘易斯是他自己的,刘易斯代表着他最珍视的东西;出于这两个原因,雷西先生格外器重这个男孩(刘易斯认为这跟爱他完全是两码事)。
雷西先生尤其感到骄傲的是他儿子爱好文学。由于他自己并不是一个完全不读书的人,所以特别欣赏那些他所谓的“文明绅士”——显而易见,刘易斯将会成为这样的人。如果刘易斯能把这种倾向和一种更加强壮的体格结合起来,能对绅士们中间流行的那几项体育运动感兴趣,那雷西先生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在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上,谁又能心满意足呢?同时他又暗自思量,刘易斯还年轻,可塑性很强,身体当然也会改善,等两年游历和冒险后回来,也许思想和体质都会焕然一新。雷西先生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出去旅行过,相信这种经历是能影响人的性格的。他暗暗希望两年后回来的是一个有古铜色皮肤、膀宽腰圆的刘易斯,由于冒险和阅历变得成熟老练,即便在国外偶尔寻花问柳,只要回到家不沾花惹草就行了。
这一切刘易斯都猜到了。他还猜到雷西先生有意让这两年游历成为他成家立业的准备,当然要按雷西先生的心意,决不征求刘易斯的意见。
“他要给我提供一切有利条件——虽然是要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年轻人下楼跟家里人一起吃早饭时心里这样估算着。
雷西先生从来没有比这一天这个时候更容光焕发过。他穿一条一尘不染的白色帆布裤,塞在小山羊皮靴子里,薄薄的克尔赛梅尔短绒呢外套,雪白的硬领因下套着件土褐色的提花背心,这使他看上去如清晨般鲜亮,像堆在他面前的桃子和奶油那样色香俱全。
对面坐的是雷西夫人,也是洁白无暇,不过比平常更加苍白,因为她要同她的独子分别了。两人中间坐着萨拉·安,不同寻常地一身粉红,显然正费尽心思地试图遮住她妹妹的空位。刘易斯跟他们打了招呼后,便坐在他母亲的右首。
雷西先生掏出他刻有格状饰纹的打簧表,把它从沉重的金链子上解下来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
“玛丽·艾德琳又起晚了。一个做妹妹的跟要出门多年的唯一的哥哥吃最后一顿饭还要迟到,真有点不像话。”
“噢,雷西先生!”雷西夫人声音颤抖着说。
“我是说,这想法很特别。也许,”雷西先生挖苦着说:“我将有幸得到一个特别的女儿。”
“先生,恐怕是玛丽·艾德琳偏头疼又犯了吧,她想要起来,但实在是起不来。”萨拉·安急忙说道。
雷西先生唯一的回答是皱起那冷嘲热讽的眉头。刘易斯贸然插嘴说:“抱歉,先生,也许这是我的过错。”
雷西夫人脸色发白,萨拉·安脸色发紫,雷西先生带着审慎的怀疑重复道:“你的——过错?”
“先生,在昨晚过于盛大的欢庆会上——”
“哈——哈——哈!”雷西先生放声大笑,顿时冲散了他的雷霆之怒。
他把椅子往后一推,微笑着冲他儿子点了点头;这商个人留下女士们去洗茶杯(这仍然是上流家庭中的习惯),自己则向雷西先生的书房走去。
除了研究帐目和使家里人对他产生反感的一些门道之外,雷西先生在这间屋子里还研究些什么,刘易斯从来没法发现。这是一间小小的、空荡荡的、令人生畏的房间;年轻的刘易斯跨过这个门槛时,心总要下沉,而这次觉得心沉得格外厉害。就这样吧!”他想。
雷西先生在那仅有的一把安乐椅上坐下,开始说话。
“亲爱的孩子,我们的时间不长,但足以让我把要说的话说完。几个小时后你就要开始伟大的旅行了:这是一个年轻人一生中的大事。你的天资和性格——再加上你善于捕捉机遇的本领——都使我相信,对你来说,这次旅行将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我希望这次旅行归来后你会成为一个男子汉——”
可以说,这就是他要吩咐的一切;刘易斯完全可以提前背出来的。他耷拉着脑袋,唯命是听。
“二个男子汉,”雷西先生重复了一遍,“能够在本区的社会生活中起作用,起重要作用。我指望你成为纽约的一个人物;我这就给你说说办法。”他清了清嗓子。“不过,光有办法是不够的——尽管你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方法是最基本的。教育,修养,社会阅历;这些正是我们许多有名望的人所缺乏的。他们对艺术和文学有些什么了解?我们这地方还没来得及出这种人才——你刚才说什么?”雷西先生以一种使人难堪的礼貌打住了话头。
“我——呃,没说什么,”他的儿子结结巴巴地回答。
“噢,我还以为你要提到那些亵渎神明的廉价文人;他们那些胡言乱语似的诗充其量也不过使他们在下等酒馆里扬一扬臭名罢了。”
刘易斯听父亲这样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但他没吭声,”父亲又接着说:
“我们的拜伦——我们的司各特——我们的莎士比亚在哪儿呢?在绘画方面,情况也是这样。我们的早期大师在哪儿呢?当代的才子不是没有,但要说杰作,我们还得回顾过去,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得不用模仿品来聊以自慰……噢,对了,亲爱的孩子、我这就要拨动一根会引起共鸣的琴弦。你对艺术的挚爱我并没有视而不见;而我打算、我渴望尽我所能鼓励你发展自己的爱好。将来你在世界上的地位——作为一名绅士,一名富有的人,你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不会允许你专门成为一名杰出的画家,或者一位著名的雕塑家;但是,如果你只是作为一位业余爱好者来涉猎这些艺术,我决不反对——至少在你出国旅行期间,我不会那样做。这次旅行不仅能陶冶你的情操,增强你的判断力,而且,我还希望,它会使你独具慧眼,一给我带回几幅杰作,而不是什么摹本。摹本,”雷西先生加重了语气接着说,“是给那些没眼光的人准备的。是给没福气拥有这些世界珍品的人准备的。是的,亲爱的刘易斯,我希望能创建一个画廊。一个传家宝。你母子也参与了这一追求——她满心希望我们家的墙上能挂几幅意大利天才画家的真迹。拉斐尔的恐怕我们是没望了,但是,一幅多梅尼基诺。一幅阿尔巴诺,一幅卡洛·多尔奇,一幅圭尔奇诺,一幅卡洛·马拉蒂——或者一两幅萨尔瓦托·罗萨的著名风景画……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儿将会出现一个雷西画廊;而你,将担负起为它收集压轴画的使命。”雷西先生停了一下,擦了擦汗流如注的额头,“想必我没有给我儿子布置他不喜欢的任务吧。”
“呃,没有,先生,真的没有!”刘易斯大声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事实上。他从未想到过父样有这种打算,现在突然捞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美差,他不禁有些飘飘然了。真的,再没有比这更让他自豪和高兴的事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忘记了爱情,忘记了特里希,忘记了一切,只有在自己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杰作中间倘佯的狂喜,而他,不仅仅是一位如饥似渴的参观者,在那里留连,而且是一个至少要挑选一些稍次的珍品并且把其中的一些带走的享有特权的人。他简直无法理解已经发生的事情,这一宣布的震动使得他像往常一样,说不出话来。
他听父亲一个劲儿地大吹大擂,又是制定计划、又是以他那惯用的堂皇而细密的方式解释,说刘易斯存款的那家伦敦银行里的一位合伙人本人就是一个有名的收藏家,他已答应给这位年轻的旅游者写介绍信,把他推荐给法国和意大利的鉴赏家,以便在这些行家里手的指点下进行选购。
最后,雷西先生总结道,“正是为了让你跟最好的收藏家平起平坐,我才把这么一大笔钱给你使用。我相信,一万美元足可以让你尽兴地旅游两年了;我再在你的户头上存上五千美元”——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把这些话一点一滴慢慢地滴进儿子的脑袋,“这五千元是用来买艺术品的,这些艺术品,最终——记住——将是你的,我相信,只要雷西这个姓还存在,它就会一代代传下去”——听雷西先生的语气。言外之意好像是,时间的久远只能以埃及王朝延续的时间来衡量。
刘易斯听得晕头转向。五千美元!仅就美元来看,这个数字就够大的了,要是再把它兑换成任何一种欧洲大陆的现钞,那可就大得不可胜数了。所以他心里纳闷,父亲为何事先就放弃了买一幅拉斐尔作品的希望……“如果旅行时节俭一些,”他暗自琢磨,“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奢侈,说不定我还能给他带回来一幅,让他大吃一惊呢。还有我母亲——多么崇高,多么了不起啊!现在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从那些不起眼、不光彩的小处节省了……”
年轻人热泪盈眶,但仍然默不作声,尽管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向父亲表达自己的感激敬仰之情。走进书房的时候他等着父亲给他进行一次关于节俭的临别训诫,或许还可能向他宣布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他甚至都猜到了父亲心目中考虑的肯定是于扎尔家的那个姑娘);没想到父亲却让他像王侯似的大手大脚地花钱,回来时还要带上大批的杰作。他心里嘀咕:“至少得有一幅柯勒乔。”
“就这样好吗,先生?”雷西先生高声说。
“哦,先生——”他儿子哭了起来,扑到父亲的马夹的宽广的斜坡上。
这真是喜上加喜,但刘易斯的内心深处仍然叨咕着这样一个念头:父亲既没有说,也没有做任何干涉他和特里希的秘密计划的事。看起来父亲好像默认了他们秘而不宣的婚约;刘易斯觉得此时此地还没有坦白,心里有点儿内疚。但是,天神即使在随和的时候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也许他们从来没有像那种时刻那样随和过呢……
四
刘易斯·雷西站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眺望着勃朗峰的壮丽景色。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八月天,但高处不胜寒,所以他只好穿上那件带衬里的毛皮披风。在他身后,随行仆人有礼貌地离开他一段距离站着,他一个手势建社会中起过较大作用。,仆人就把披风递了过来;下面,山路的拐弯处停着他那雅致的轻便马车,他就是乘着这辆马车周游各地的。
他在沿海湾向南驶去的班轮甲板上向纽约挥手告别才刚刚一年,但是,对这个信心十足地面对勃朗峰的年轻人来说,从前的那个性情多变、身体脆弱的刘易斯·雷西已不复存在了,然而对老雷西先生的畏惧仍然隐隐约约浮现在心头治统治。论述了无产阶级政党的性质、特点和作用,规定了,只不过暂时搁置起来罢了。就连这种畏惧感,也被距离和时间冲淡了,远远地沉没到地平线下,固定在地球遥远的那一面了,只是在欧洲大陆上某个帐房的柜台上递过一封叠得方方正正、封得严严实实的亲笔信时,这种畏惧感才会从沉睡中醒来。老雷西先生不常写信,即使写信,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矜持的。他不善笔墨,他那天生的冷嘲热讽也淹没在那些他花了几个小时才拿出来的绵延不断的四平八稳的周正句中了。因此,他儿子只有看到某些字母弯曲的笔划或是看到那写得张牙舞爪的“先生”二字时才感到隐隐的恐惧。
并不是说刘易斯已经与一年前的过去的记忆彻底决裂了。许多记忆依然滞留在他的心头,或者说,转移给了他所变成的那个新人——比如说他对特里希的温情,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惊讶,竟然能顽强抵御那令人难忘的英国美人和杏眼桃腮的东方佳丽的冲击前者仅研究一切事实的形式特征,而后者是描述个别类型的,每当他漫步于传奇古镇的街头或流连于慵懒美丽的景色之中时,特里希那短短的黑脸、那圆圆的额头、相距很远的—对眼睛、高高的颧骨就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就像他身在长满奇花异卉的花园里,每每被家中阳台下马鞭草的芳香所吸引一样,这确实让他吃惊不已。这次旅行加强了,一而不是减弱了家里人认为特里希相貌平平的看法;迄今为止他所见到的任何一种女性美她都算不上。但是,尽管她的吻已不怎么清晰了,尽管她特有的粗嗓门也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了,她的影子仍然深深地印在他的心田里,印在他的脑海里,现在跟过去,都是这样。有时候,他不无烦躁地心里嘀咕,只要狠一下心就可以把她永远忘掉;然而她仍顽强地占据着他的心,虽然看不到,却也抹不去,就像达盖尔银板照相底片上的影像,尽管经常看不清楚,却一直没有离开那儿。
然而,对现在的刘易斯来说。这件事远没有过去想的那么重要了。旅行使他一下子成熟起来,现在,特里希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受宠的孩子,而不再是他一度心目中的向导的意识。,那位贝雅特丽齐了。他面带着一位长者的微笑提醒自己,一到意大利就给她写封长信,现在他还欠着她的这笔债呢。
他旅行的第一站是英国,在那儿逗留了几个星期。为这次旅游收集推荐信,实旅游马车,以及马车的大批配件。然后驾着它游览了各处的名胜古迹,从设总教堂的城镇到历史上有名的城堡生活意志即“生存意志”。,从阿博茨福德到凯尼尔沃思,凡是值得教养有素的人游览的地方,他一处也没漏掉。从英国过海峡到加来,再慢慢南下,到了地中海,从那儿他又乘船到了比雷埃夫斯,他完全沉浸在浪漫之中,这位观光者成了一个异教徒。
东方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新的刘易斯·雷西。东方,既肮脏又辉煌,瘟疫横行却诗意盎然,遍地都是欺诈、浪漫、跳蚤和夜莺,它跟这个勤奋的年轻人梦想的真是天差地远特点及其正确处理的方针和方法;精辟地论述了人的正确思,就像它的壮丽与肮脏不可同日而语一样。游览过士麦拿和中东的集市,访问过大马士革、巴尔米拉、雅典卫城、米蒂利尼岛以及桑纽姆之后,对于运河街和桑德湾上的草坪,他脑海里还会留下什么呢?甚至那些起初曾被他视为唯一的联系纽带的蚊子,现在看来也不一样了,因为他是在迥然不同的场景中扑抒它们的。一个年轻人曾经穿着阿拉伯袍子越过沙漠,在山羊毛帐篷里睡过觉,在伯罗奔尼撒遭过强盗袭击,在巴勒贝克又被自己的陪同抢劫,在每个海关都被那儿的官员掠夺过,现在再回头去看纽约和哈得逊河畔肆虐的恐怖,只能一笑置之。从前的那个刘易斯深藏在保险柜里,单调乏味,当他那小小的身影儿显露出来时就像一个养在酒精里的新生儿。在他的眼里,连老雷西先生的雷霆之怒现在也只不过成了夏夜晴空中天边隐隐约约的闪电。刘易斯过去真的害怕雷西先生吗?嘿,现在竟然连勃朗峰都吓不住他!
他还在漫不经心地盯着巍峨的群峰出神。这时,另一辆旅行马车停在了他的车旁,一个年轻人匆匆地跳下车来,开始爬坡,身后也同样跟着个手拿斗篷的仆人。刘易斯一眼就认出了那辆马车开始,又试图把马克思主义和存在主义结合起来,认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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