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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梁凤仪]-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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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童,夏童,你在哪儿?”
   这几句话正正是他心底里的语言,吐出来,整个人都倍觉轻快。
   在这儿,他可以呼唤一个隐藏在心里头的名字。
   这个名字代表一种希望。
   这个名字也代表一种渴求。
   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现在只要高声呼唤,就有机会找回来。
   自从郭慧文患病而后逝世,再到庄钰茹发现癌症,到撒手尘寰,先后差不多三年,他没有像如今的开心过。
   荣必聪从来未曾幻想过自己会有资格纵情地叫喊一个女人的名字。
   “夏童,夏童,你在哪儿?”
   “准?谁喊我?我在这里。”
   是夏童的声音。
   他得着了回应。
   随着声响,他飞奔过去。
   果然,远处在一片苍绿的树木之中,浮动着清晰的一点白。
   那就是夏童。
   夏童穿着白色的牛仔裤,穿一件宽宽的白色恤衫,而且,她也是赤足。
   夏童看到荣必聪时,脸上有着一份意想不到的喜悦,她嚷:
   “喔,怎么会是你?”
   荣必聪没有答她的这个问题,只道:
   “你来这儿干什么?”
   “探我的新朋友。”
   “什么?”
   “来,我带你去看看它们。”
   然后,夏童伸手拖住荣必聪,跳过了两座树根头,到了一大堆矮树旁边。夏童说:
   “像我,稍稍垫高脚,你就能看到它们。”
   夏童以脚尖踩在地上,探头往小树丛看去,并用手指指引荣必聪的视线。
   看到了。
   是一个筑得坚固的雀巢,里面住了三只还没有羽毛,且紧闭着眼睛的小鸟儿。
   荣必聪问:
   “它们就是你的朋友?”
   “对,我在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已经发现它们,今天它们已经长出了嫩毛来,或者当我度假完,最后一天来看它们时,已经长成羽翼,可以振翅高飞了。”
   “你可以等到它们成长之后才离去,这样,你比较安心,是吗?”
   “我真的可以吗?老板。”
   “可以的,不过,有交换条件。”
   “这原本就是公平交易的世界。”夏童这么说。
   “请别叫我老板,最低限度在这小岛上不要如此称呼我。”
   “好的,老板。”
   “下一句应该问我:那我应该怎么样称呼你才好,老板?”荣必聪自己先笑起来了。
   “你不会怪我?”
   “怎么会。来,我们回去了,我在飞机上并没有吃饭。今儿个晚上,我们要好好地吃一顿。”
   “不。”
   “为什么?”
   “我还要等小鸟的父母飞回来,我喜欢看一家大小欢乐的模样;而且我不吃晚饭了,我要看日落。”
   荣必聪有点不高兴,说:
   “你并不打算迁就我?”
   “可是,你现在还是老板吗?”
   是,度假期间,那就不是宾主关系了。
   况且,问问良心吧!荣必聪这么一出现,本就已经用行动抹煞了做老板的权威与尊严。
   夏童即使真是个天真的小孩,她也是冰雪聪明的。
   荣必聪没有再反抗,他只好答:
   “好,陪你。”
   结果没有等到小鸟的父母回巢,却真正的看到了红日西沉,把天边染成彩虹似的缤纷壮丽场面。
   荣必聪忽然想,如果一代巨星殒落之日,可以有如这个万丈光芒遽然引退,依然霞彩四溢,弥漫着所有静静观赏者的整个心,控制着默默仰望者的全神全绪,会是多么无憾的一个收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与荣必聪并排坐在岩石上观日落的夏童忽然这么说。
   “你绝顶聪明,当然可以想象得到。”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聪明。”
   “为什么?”
   “自认为聪明的人其实最笨。”夏童扮个鬼脸。然后她回一回气,才继续说:“你还是说对了。”
   “那么,告诉我,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炎炎红日,原本哺育大地,权威极盛,然而,转眼就已西沉,未免有点可惜。”夏童举起手来,摆一副很一本正经、宣誓似的严肃样子,继续说:“可是,不必怕,只要安然度过了黑夜,又是黎明,又是显赫的时候了。”
   荣必聪大笑。
   “你笑什么?我猜错了?”
   “不是猜错,而是猜得太简单,带一点点江湖术士的味道。”
   “原本就是在江湖上胡乱混口饭吃的人嘛。”
   “你是么?”
   “谁又不是了?”
   “夏童,我现在才知道真有大智若愚这回事,我从你身上看到了。”
   “如果凡事随和的、不计较的、无是非的愚钝人士,一律冠以大智能人的美名,我也叨叨光,绝不介意。”
   “为什么要如此随和,因为无所求?”
   “不是无求,而是要求很低。凡事量力而为,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就这么简单。”
   “难以置信。”
   此话才说出口来,荣必聪与夏童差不多同时说:
   “事实往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继而他俩哈哈大笑。
   “现在你信了?”夏童问。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因为我一直抓不到你有半点不真实的地方。”
   夏童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忽而欲言又止。
   荣必聪说:
   “为什么会抓不到漏洞呢?答案只可能有一个,就是根本毫无漏洞。你是个完全真诚的人,这才变得铜皮铁骨,无懈可击。”
   夏童那双美丽得有如洋囡囡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动,闪烁着水灵灵的光芒。
   荣必聪看见了,忽然诧异地问:
   “你有话要说?”
   “我想说,单为你刚才对我说的那番话,而令自己爱上你,也是不足为奇的。”
   “啊,是么?”
   荣必聪随意地答。
   之后,二人无话,直至日落。
   有一些惊讶、喜悦、悲哀,都是要经过一小段时光让领受者慢慢消化掉,才会有正常正确的反应的。
   夏童的那句说话之于荣必聪,正正是这个境况。
   荣必聪一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直至到晚饭之后,他陪着夏童坐在她那美丽的睡房前一系列台阶之上,静听海浪声,仰观天际的皓月繁星时,他才说:
   “夏童,你是不是真的爱上我?”
   夏童把头仰着,干脆就拿个软垫放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枕下去。
   她觉得这样对着星月讲话,比较舒适,比较有信心。
   她说:
   “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与一个特定的环境内爱一个人,是很容易真心诚意的。”
   说得太坦率。
   也实在说得太残忍了。
   两情若是真诚时,不在于朝朝暮暮,而在于生生世世。
   哪儿来这么多的生生世世。
   就算能有很多很多个真心诚意的朝朝暮暮,已经极之难得了。
   夏童淡淡然地说:
   “此情此景,面对着风花雪月,更添富贵逼人,安康舒泰,要爱上一个人,尤其是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又有何难。一个短时间之内的真心诚意是不太值钱的。”
   “纵使并非价值连城,也已弥足珍贵,最低限度你感动了,是不是?”
   “是的,我感动了。”
   夏童坐起身来,细细的凝望荣必聪,再说:
   “任何人为我作了如此细意的一切安排,我都感动。任何人能说出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我都感激。
   “你知道吗?事实永远令人难以置信,故此没有人会信任我的童真,我的坦诚,我的尽责,我的很低很低很低的起码的人生欲望与渴求。”
   夏童的双眼分明含泪,只消她一闭上,就会满溢,流泻一脸。
   她幽幽地说:
   “我经常地、长期地备受冤枉。”
   夏童终于忍无可忍,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睛。
   荣必聪伸手为她揩去腮边的眼泪。
   “是的,我明白,被冤枉了,无由倾诉,无法表白,无能澄清的滋味是很难很难很难受。”
   重新睁开了眼睛,夏童接触到的是一张深情而满是内涵的脸孔。
   那个“我明白一切了”的表情,像一双有魔力的手,轻轻的安抚着夏童心灵最底层的一道创痕,让刚受到张力而裂开淌血的伤口,得以润泽,再慢慢地愈合起来。
   她开始奇怪为什么对方有这种出乎意表的神奇力量。
   荣必聪所拥有的,似乎比夏童所预计与知晓的还多。
   “为什么?”她不期然地发问。
   “你将来会知道。”
   “现在你就已明白我的话,为什么要等将来才让我去了解你?”夏童问。
   “因为我比你聪明之故。”
   “我不信。”
   “你不信?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人们不承认你有童真,因为他们早已被世情污染,满身的沧桑,依然挣扎在世涛俗浪之中,企图游上他们心目中的黄金海岸。他们不相信有人肯散发扁舟,不管何时可抵彼岸。
   “人们不重视你的坦诚,因为每天每夜,他们不敢面对自己、面对现实。当人人都在企图收藏自己的弱点,而又同时努力发掘别人的缺憾之际,不可能认为活着的世界再有坦诚相向这回事。
   “世人的责任越来越轻,义务越来越少,而需索的回报越来越重,渴求的欲望越来越多。当他们看到有人会不计较物质名誉而埋首苦干,肩承责任时,只可能有一个令他们满意的解释,就是这人是空前绝后的虚伪。
   “夏童,我是否已经洞悉了你心底的每一个难言的苦衷?”
   夏童感动得扑过去,紧紧地拥抱着荣必聪。
   可怜的小夏童。
   荣必聪一直抚扫着她那头短发,暖流开始在体内扩散。
   如果荣必聪再不把怀中的夏童推开,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最低限度会是一个冗长的吻。
   故而,他奋力地轻轻推开她,用双手紧握着对方的双臂,以这个姿势跟对方保持了一个距离。
   “夏童,别难过。”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坚持你的诚意,你对人生不过有一些最低要求,你只愿意随着你的直觉与良知而生活,你就要接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没有人会是你族类。”
   不消说,世界已不可能是歌颂诚意,淡薄名利的世界。
   谁打算在世纪末的横流人欲之中,保持淡素的真我,无疑是倒行逆施。人们甚至不会将之视为怪物,压根儿只会指责对方太有机心、太有心计、太有城府、太有手段。
   荣必聪之所以对夏童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其实是夏童在很久之前,给过他一句提示。
   夏童说:
   “事实总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人们太习惯推测分析假设判断,而不肯接受表面的很多现象与表现。
   荣必聪原本也不例外。
   只为夏童的那句话令荣必聪蓦然决定,从正面去看她的言行举止,不作无谓的揣度测试。简单点说,不去思疑一个孩子撒谎,循着他说的不符合他年龄身份知识的话去发现真相,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只此而已。
   于是就赢得了夏童的感恩与欢呼。
   夏童说:
   “我会坚持,我宁可寂寞,我宁可无伴,我宁可被冤枉。”
   “那很好,那才是个值得怜爱痛惜的好孩子。做对了的事情,不能因为没有奖赏而将它改变,对不对?”
   “对。”夏童说:“你要听我的许许多多故事吗?我的意思是那些我被人冤屈了的故事。”
   “那需要起码一千零一夜的时间,我们有吗?”
   夏童笑了。
   “你终于回复正常。”荣必聪逗她。
   “你知道为什么?”
   “什么?”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笑了?”
   “因为流眼泪很不好看。”
   “不、不。”夏童摇头,拼命地摇头,甩着她的那头短发。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今夜可以死而无憾。”
   “你说什么?”荣必聪吓了一跳。
   “不是说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天!明天又如何?”
   “明天,谁担保明天你仍了解我?”
   荣必聪听到这句话,真教他伤感。如此可爱的一个女孩子,要经历多少人情变故、江湖沧桑,才令到她变得对人、对事、对世界、对明朝如此地没有信心。
   他不能在夏童跟前说出他的感触,他只可以简简单单地说:
   “夏童,你实实在在很可爱。”
   “嗯,我信。”
   夏童伸了个懒腰,显得无比舒畅,然后她就这样抱枕睡在台阶上。
   很快就沉沉入睡,那均匀的鼻息,导致坐在她身旁的荣必聪不期然地俯身望向她,但见那薄薄麻纱白衬衫内,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不疾不缓,甚有节奏,因而更添吸引。
   荣必聪长长地吁一口气。
   晚风拂面,他多么需要它来把自己唤醒,吹散那凝聚在身旁的那股快闷热至沸腾的空气。
   的确是夜凉如水。
   荣必聪再看熟睡的小夏童一眼,下了一个决定。
   他伸手一把将她抱起,步回睡房去。
   将夏童轻轻地放在床上,为她盖好了被,再在她额上轻吻一下,然后,荣必聪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把窗关起来,再放轻脚步,走回自己的睡房去。
   他躺在床上时,满身的疲累,却是满心的欢喜。
   肉体上的一张一弛,几番挣扎,似有一点点的虚脱,人倦得不成话。
   精神上呢,他是轻松活泼的,因为他把自己带回很久很久之前的年代去。
   曾有雷同情景的一次,在乡间,那时他年轻,血气方刚,一样在月色微明的良辰美景之下,管自独个儿坐在郭慧文的屋前空地上直至天亮。
   他不是不可以走进郭慧文的房间里去的。
   可是,他没有。
   他选择一个初时回想以为很愚蠢很呆笨的行动。
   及后过了这么多年,他却以这番愚不可及似的抉择,作为终生炫耀之心头畅快事。
   他,荣必聪并不曾利用客观环境去巧取豪夺一些他可以在对方出于意愿之下而获得的奉献。
   毫无疑问,他值得引以自豪。
   多少年后的今夜,他依然做到了。
   不敢肯定他会不会有所得,但面对着这么一个对人生已不存很大信心的小女孩,他不忍在她身上做错任何一桩事,引致她对生活对生命有更大的失望。
   他对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女孩,也下不了这私欲的手。
   在心底深处浮泛着的一层爱意,使荣必聪更觉得要尊重夏童,尊重自己,尊重他俩刚好建立下来的一种新的、难能可贵的、无可解释与置疑的美妙关系。
   荣必聪全心全意地陪夏童度过她称心如意的三天假期。
   翌日,夏童就已了却她的一桩心事。
   她偕荣必聪在丛林里终于候到了那巢小鸟的父母飞回来探视子女。
   夏童与荣必聪牵着手,肩并肩地看见它们一家五口欢悦地叽叽喳喳的叫喊着,然后,就先后一只接着一只振翅高飞。
   “这么快就已羽翼成长。”夏童说。
   “你安心了?”
   “嗯!明年此际就该是那三只小鸟为自己的小孩筑巢的时候了。”
   “好,明年我们再来。”
   夏童只是笑。
   她笑,无疑代表开心。
   除了看鸟,她还看鱼。
   没想到荣必聪也能像活泼好动的夏童一样,晓得潜水。
   他俩坐了游艇出海,然后卜通一声,直沉到海底去。
   荣必聪示意应该贴着崖石游,比较安全。可是,夏童实实在在太兴奋了,她一看到有一群五彩的美丽鱼儿,就着了迷,跟着游过去。
   荣必聪拉也拉不住,只好与她同行。
   在水中,夏童本人就活像一尾色彩缤纷的鱼儿,矫捷健美,令人眼花缭乱,却又心花怒放。
   夏童在享受着烛光晚餐,欣赏周围热带花草所带来的阵阵芬芳时,她忽然对荣必聪说:
   “能嫁一个有钱人总是好的,这没有错吧!真不必要为了表示清高而故意挑个苦力去成其眷属。”
   这两句话教荣必聪笑得差点呛死。
   夏童有一种魅力是别的女人所没有的,不由得荣必聪不佩服。
   环绕在荣必聪身边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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