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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5期-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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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胡自己都没料到,他成了一位远近闻名的大厨,他受到老板的器重,也受到大家的尊敬。还有人想来挖老顾的墙角用高薪聘走老胡,但老胡知恩图报,他不会走的。老顾也是讲义气的人,他感激老胡的忠心,给老胡加了工资,皆大欢喜。 
  过了些日子,饭店的冷盘出了点问题。起先店里的人并没有发现,是一个常来吃饭的回头客发现的,他说他已经留心注意了好几次,凡是荤的冷盘,分量总是比以前见少。他怀疑老板生意做好了,心反而黑了,克扣了冷盘的分量。可老顾是个会做生意的老板,他不会因小失大。那天老顾把大家招呼过来谈一谈,别人都坐下了,唯独老胡不肯坐下,他一坐下心就慌,可站在那里呢,腿肚子又打软。老顾还没有开口,他就抢先说,老板,不是我吃的,你不要怀疑我,我要是偷吃了,我会长得很胖,你看我现在不胖吧,一点也不胖,是不是?老顾觉得老胡的思想很奇怪,说,那也不见得,有的人是吃啥不壮,有的人呢,喝凉水也长肉。老胡慌了,说,果然的,果然的,被我猜着了,你真的在怀疑我。老顾说,我没有怀疑你,是你自己在怀疑自己。再说了,我这店,就算有人偷点熟菜吃,也吃不穷我。老胡说,我听得出来,你还是在怀疑我,你怀疑了我,又来安慰我。其实本来老顾也没有小题大做的意思,他把大家叫过来,只是敲山震虎,吓唬吓唬偷嘴的人,好让这个人自觉地改掉偷嘴的毛病,不料老胡引火烧身,把事情惹到自己身上,就把事情搞混了,真正偷吃的人反而可以浑水摸鱼躲过去了。老顾气得说,算了算了,不说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大家从屋里散出来,看到洗碗的小月正闷着头蹲在院子洗碗,一个小伙计说,咦,小月,你怎么不进来开会?小月的头闷得更低了,也不回话。老顾也奇怪了,走过去说,小月,你怎么啦?你听见没有?小月光是点头,仍不开口,腮帮子却鼓得满满。老顾说,小月,你嘴巴里有什么?小月脸涨得通红,紧紧闭着嘴。老顾说,你张开来我看看。小月逃不过了,只好张开了嘴,嘴里塞得满满的,全是红红的赤烧肉,还没来得及嚼碎了咽下去。老顾说,原来是你。小月含着一嘴的赤烧肉,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老顾说,你哭什么,我还没说你什么呢,你就哭啦。老胡在一边拍着胸说,吓坏我了,吓坏我了。老顾回头看他一眼,说,你吓什么?老胡说,还好不是我,还好不是我。老顾说,你怎么觉得会是你呢?老胡说,因为我太可疑了,熟菜都是从我手里出去的,我是第一道关,我是最可疑的人。老顾说,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说啊。 
  老胡的一些老乡经常来看老胡,他们从前和老胡一起从老家出来,但没舍得花钱去学手艺,现在只能在建筑工地做小工,风吹日晒的苦不说,走到东走到西,都是在别人怀疑的目光中,像夹着尾巴的过街老鼠。现在他们常常跑到老胡这里来眼红老胡,他们以为老胡会招待他们吃一顿,可老胡跟他们说,你们没事情少来找我,你们老来找我,万一这里出了什么事情,老板会怀疑我的。他的老乡很不满意,说,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呢。老胡说,那你们找皇帝去吧。 
  有的老乡就生气不再来了,但也有的老乡还是会来,只是他们比较尊重老胡的意见,先摸清老板的生活规律,拣老顾不在饭店的时候来找老胡。有一个姓李的老乡,老是来找老胡借钱,老胡借过他几次,但他不还,不仅不还,下次又来借了,而且来的时候,以前的事情就不提了,好像从来没有借过老胡钱一样。老胡知道借出去的钱永远是有去无还了,就开始拒绝他,他就走了,但第二天又来了,又好像昨天根本就没有来过,好像老胡根本就没有拒绝他。他来了,就朝门口地上一坐,也不说话,小伙计就进去喊老胡,胡师傅,你老乡来了。老胡出来一看,又是他,老胡说,你怎么又来啦,你昨天不是来过了吗?老乡说,我昨天来过了吗?老胡说,你别跟我装蒜了。老乡说,我没有装蒜,我确实是记不得了,因为我急需用钱,这几天到处找老乡,结果都跑糊涂了。老胡说,你怎么永远是急需要用钱的呢?我昨天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钱,我们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开呢。老乡就走了。到了明天,老乡又来了,说,老胡,你们发工资了吗?老胡说,没有发呢,就算发了工资,也轮不到你用,我孩子今年上学了,学费还欠着呢。老乡好像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孩子也上学啊。 
   
  二 
   
  老胡和店里的小伙计一起住,半夜里有警车从街上经过,拉了警笛,老胡就会惊醒过来,把小伙计也弄醒了,说,听,又抓人了。小伙计要睡觉,不想听,老胡不让他睡,跟他说,你说这一回抓谁?小伙计不高兴地说,反正不是我。老胡说,我知道不是你。小伙计用被子蒙住头不再搭理老胡,老胡叹息了一声,说,其实只要稍等一会,它还会响的,现在是去抓,等一会抓到了还会回过来。小伙计伸出头来说,我等它干什么?老胡说,你听着它半夜叫起来心里不害怕吗?小伙计说,我害怕什么,我又没有犯法。这么一说一闹,把小伙计的睡意弄跑了,小伙计再也睡不着了,就跟老胡生气,说,你下次再半夜叫醒我,我就不跟你睡了。老胡说,好吧,我再也不吵醒你了。可到了下一次,警笛响起来的时候,老胡又慌慌张张地推醒了小伙计,说,来了,来了,它又来了。小伙计没办法了,就去跟老顾说,要分开住。老顾说,你还想睡单间啊?小伙计说,可是他老不让我睡觉,半夜就叫醒我,叫我听警笛。老顾也不解,去问老胡,你想干什么?老胡紧张地说,我没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干。老顾觉得老胡表现有点反常,老顾说,老胡,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情没有说出来?你看不看报纸,报纸上说,心理压力太大,会出问题的,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吧。老胡慌道,我有什么事情,你知道我有什么事情?老顾说,你的事情要你自己说出来的。老胡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道,老板,是不是我老乡跟你说什么了?老顾说,你老乡,哪个老乡?我不认得你老乡。老胡这才赶紧闭了嘴。
  这一年快到年底的时候,老顾家失窃了,损失惨重,公安部门侦查了一段时间,却没有查出什么线索,案子就暂时悬着了,因为年底时案件太多,警察们忙得顾此失彼。 
  查案子的那一阵,店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等到警察撤走,大家就轻松多了,连老顾自己也松了一口气,虽然案子没有破,但至少日子又恢复了正常,饭店仍然开下去。唯独老胡仍然惶恐不安,一直疑神疑鬼,眼皮老是跳个不停,他甚至都不敢看老顾的眼睛,老觉得老顾在怀疑他,但是如果老顾不看他,他又心慌得不行,以为老顾是查到什么证据了,所以不再试探他,老胡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贼,最后他没有办法了,伸出手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你慌什么慌,是你偷的吗?老胡自打耳光的事情被小伙计看到了,他问老胡为什么要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老胡说,小时候班级里有同学丢了橡皮,你会不会觉得是你偷的?小伙计说,会的,会的,我的同桌少了一支铅笔,我告诉他是我偷的,其实不是我偷的。老顾正好走过来,老胡赶紧说,老板,我们没有说什么啊。老顾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们,说,你们没有说什么?什么意思?难道在我店里工作,连说话都不可以,我有那么凶吗?老胡当时吓得脸都白了。后来老顾的一个朋友来找老顾谈事情,他们坐在店堂里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老胡忽然就走过来冲着他们说,你们是在说我吧?老顾说,说你什么?老胡又赶紧走开了,弄得老顾和他的朋友都觉得他怪怪的,那朋友问老顾,他什么意思?老顾说,我也搞不清楚,这些天他一直这样怪怪的,我觉得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没有说出来。朋友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老顾说不清,只觉得就是最近这一阵的事情。朋友的思路比老顾清楚,他对老顾说,你想想,会不会和你家的失窃案有关系?朋友这一说,老顾倒吃了一惊,回想起来,老胡的种种奇怪,确实是从他家失窃开始的。老顾把小伙计叫过来问,小伙计说,我看到老胡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了,他还说,为什么别人丢了东西自己会心虚。小伙计走后,朋友劝老顾去报警,老顾说,警察已经来过了,问老胡的时候,老胡说他没有偷,他还哭了。朋友说,哭也不能证明他没有问题。老顾说,警察说过的,现在是暂时搁一搁,案子还没有结,他们还会再来的。朋友说,等他们再来的时候,你要把老胡的不正常的表现告诉他们。老顾说,我知道了。 
  老胡好像比老顾还盼望警察再来,他嘀嘀咕咕地说,咦,奇怪了,他们说过两天还要来的,怎么到现在也不来,他们会不会不来了啊?小伙计说,胡师傅,你希望警察来吗?老胡两腿一打软,抓住小伙计的肩说,万一警察来了,万一警察把我带走了,你帮我把这个月的工资领了寄给我老婆。小伙计说,警察为什么要把你带走,你是贼吗?老胡愣了愣,又啪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嘟哝说,警察为什么要把我带走,我是贼吗?可我不是贼呀。小伙计见老胡老是打自己的耳光,有点怕他了,躲得他远远的。老胡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么紧张,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侧耳倾听着外面的每一点动静,好像就专心在等着警车上的警笛响起来。一天早上醒来,小伙计跟他说,胡师傅,你昨天晚上梦见老乡了?老胡猛被一吓,脸就有点白,说,你知道我做的梦?小伙计说,你说梦话了,我听不太清,好像说的老乡。老胡说,老乡什么?小伙计说,我没有听见你说老乡什么,胡师傅你不用紧张的,这是说梦话呀。老胡这才感觉到自己的紧张,手心都出汗了,赶紧把手掌在裤子上擦了擦。小伙计又说,胡师傅,你可能想念你的老乡了吧,小时候我听我奶奶说,想念谁了,就会做梦梦到谁。你老乡好久没来了。老胡说,哪个老乡?小伙计说,咦,就是你最怕的那个,他来了你就要躲起来的,向你借钱的那个。老胡“啊”了一声,心口好像中了一拳,他想起了那个叫李富贵的老乡。 
  李富贵老是来找老胡借钱,开始借到一点,后来因为老是不还,老胡就再也不借给他了,他空跑了好多趟,最后都是空手而归,有一次他都差点给老胡下跪了,他还向小伙计借钱,也没有借到。李富贵总是说,我急需钱用呀,我急需钱用呀,你们帮帮忙啊。可是没有人帮他的忙。老胡跟小伙计分析过,李富贵肯定是赌上了,一旦赌上了,那是无底洞,别说他跪下,他死在你面前,你也不能动心。现在老胡又想到李富贵,想到最后那一次李富贵没有借到钱离开时的眼神,又想起自己曾在李富贵面前吹嘘老顾多么有钱等等,想着想着,老胡就打了个冷颤,一个不好的念头冒了上来,他伸手又要打自己的耳光了,但是发现小伙计正盯着他,他没有下手,把手收了回去,但那个念头却牢牢地占据了他的思想和灵魂,怎么也甩不掉了。 
  老胡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偷偷地跑出去,跑到李富贵原先所在的工地一打听,才知道李富贵早就离开了,他嫌这里工资太低不够开销,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做什么工作了。老胡到李富贵住过的工棚,东看看西看看,想看出点名堂来,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李富贵还有一个包留在工棚里没有带走,老胡打开来看看,里边只有几件破烂衣物,还有一个记着几个电话号码的小本子,老胡照这个本子上的电话打过去,多半是打不通的,或者是空号,打通了的也都被告知是打错电话了,如果对方是手机,接手机的人态度会很不好,因为你打错电话,就浪费了他的手机费,还有几个是公用电话,估计也是打工的老乡留下的。 
  老胡回来的时候,小伙计告诉老胡,警察来过了。老胡懊悔不迭,说,唉,我怎么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偏警察来的时候我出去了。老顾奇道,你这么想见警察,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警察说?老胡说,那当然,我要跟警察说清楚,不是我偷的。老顾说,谁说是你偷的?老胡说,谁说不是我偷的?是不是警察说的?老顾说,警察说你这个人就是心理素质太差。老胡说,警察还说什么了?老顾说,警察说你没有作案时间。老胡说,我是没有作案时间,但是万一我有同党呢,警察没有想到吧,万一我是做内应的呢?老顾觉得老胡真是匪夷所思,他忍不住说,那就是说,这两天你鬼鬼祟祟跑出去,是在和你的同党接头啊,你们是不是在分我的钱啊?老胡愣住了,忽然发现自己给自己设了个套子钻进来了,他气得伸手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小伙计说,胡师傅,你这个人心肠很软的。老胡说,你什么意思?小伙计说,我小时候听我奶奶说,心肠软的人,才会打自己的耳光。老胡说:为什么?小伙计说,我奶奶说,要是换了心肠硬的人,肯定是打别人,不会打自己的。老胡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出小伙计话中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了。 
  经过这一阵的折腾,眼看着老胡就瘦了一大圈,从一个大号的老胡变成了小号的老胡,大家都看着奇怪,说,人家当厨子,个个是越当越胖的,你怎么越当越瘦了?老胡说,我可能是有心理负担。老顾说,老胡,你会不会得了什么病,还是到医院查一查吧。老胡心里一感动,差点把李富贵说了出来,可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下去,他既担心冤枉了李富贵,又担心没冤枉李富贵。冤枉了李富贵,他不仁不义,没冤枉李富贵,自己就会成为怀疑对象,他和李富贵,不是同党也是同乡。即使不弄个冤案出来,老顾也肯定不会再相信他,他的饭碗也保不住了。老胡两头不能做人,心里有话不能说出来,堵着,所以吃下去的东西,吸进去的油烟,没有长成肉,都变成了精神负担,钻进了他的脑袋,他现在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脑袋却越来越重了。 
   
  三 
   
  过了些日子,老胡的老婆孩子也出来了。现在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城里,干着城里人的活,过着城里人的生活,他的女儿小胡聪明可爱,越长越像城里的孩子。老胡正在想办法把她从民工子弟学校换到城里的小学读书。可是老胡半夜惊醒的习惯仍然没有改变,只要警笛声一起老胡又醒来,跟老婆说,听,又抓人了。老婆说,你这么关心抓人干什么,又不是抓你。老胡说,你怎么知道?老婆睡眼蒙眬地朝老胡看看,翻了个白眼躺下去又睡了。老胡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像在等着警笛再次响起。去抓人的警笛响过后,如果听不到回来的警笛声,老胡是无法睡踏实的。 
  到了下一年的春天,派出所来通知老顾,案子破了,叫老顾到派出所去认领东西。那时老胡正在厨房炒菜,小伙计进来喜滋滋地说,胡师傅,贼抓到了。老胡吓得手一松,咣当一声,铲子砸到脚背上。小伙计还告诉老胡,贼是个流窜犯,春节前来过,他以为过了春节就没事了,所以春节后又来了,就被抓住了。老胡说,走过的地方又来了,那算什么流窜?他真傻,走过的地方不再去,那才叫流窜,那样就永远也抓不到了,是不是?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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