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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5期-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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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鯞,回家哭了半夜。那时候爸还在,乐得满屋乱转,说这丫头出息了,将来能给老倪家争面子。那时我还有过虚荣心,还想给老倪家争面子。就是后来在厂里,我也是给老倪家争面子的,办黑板报,组织合唱队,还得过奖。有一首歌我现在还会唱。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从前人真傻,歌唱得甜心里想得也美,怎么知道二十年后我能成了婊子? 
  爸爸要是还活着,见到我这样,该有多伤心啊。当然也不一定,绢纺厂现在有几家日子好过?人都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爸爸活着也顶多生生闷气骂骂娘,还能怎么样?他顶多上酒楼去掀领导的桌子,从前他就这么干过。可他能干多少回?他掀得过来吗? 
  爸爸在我心里现在还很清晰,热情快活,高声大气,说话没遮没拦,开心时四处乱蹿,见到谁都想拍一巴掌。为这,他没少和继母,还有他的顶头上司干仗。他永远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属于那个时代。爸临死的模样很惨,圆睁着眼,浑身缠满绷带,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可还嗷嗷吼着,还要冲锋陷阵的样子。他抢出了一百多包生丝,给厂里挽回不少损失,当时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英雄。他真是爱厂胜过爱家的人呀,可那又能怎么样?我们当工人的,把命搭进去了,把家庭幸福搭进去了,把子孙后代搭进去了,就能挽救工厂吗?那些人把厂子搞败了,拍拍屁股走人了,所有的苦果还不全是工人自己吞?我自己不也是这样?当年常虎被行车砸死,百分之百是厂里责任,他们也都认账,可厂里有困难,我就信了他们的话。共渡难关,共渡难关,最后他们是渡过去了,却把我扔在了深渊里。我们不过是一块垫脚石,垫过了人家也就忘记了。 
  阿红过来了,她最近好像有心事。这孩子比我还苦,连垫脚石也没当过。我不管怎么说还有过几天快乐日子。 
   
  ×月×日 
  今天打了艾艾。一路上心里那个疼,说是刀割火燎还是轻的,那种难受我写不出来。就像是心被掏出来,搁脚底下踩,又像是有一只手从喉咙口插进去,把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往外掏,掏出来又塞回去,掏出来又塞回去。可是在巷口碰见姓梁的我还是得笑,只是笑得比较难看吧。我估计是难看的。这个老梁说他等我好半天了,我能不笑吗?他说他不愿找别人,只愿意和我,也许是真的,管他呢。可是完事以后我心里还是疼。 
  艾艾说她不想上学了,她不愿见到我这样。我说你早干吗去了,你生病的时候喊疼的时候花钱的时候干吗去了?你妈都成这样了,你才嫌你妈丢人了吗?你就是嫌你妈丢人,就是。艾艾哭着往我怀里钻,说不是不是。我越打她越钻,这孩子现在已经懂事了。我从来就没打算瞒她,可是我心里真疼啊。我也知道这不是个长事,干这个的谁能想得长远?艾艾还得吃药,还得上学,我的债务比三座大山还沉重。我必须干下去,挣一个是一个。 
  可是奶奶还是知道了。有天我上房捡漏,听见奶奶在里头骂,说我不吃,这个不要脸的拿什么山珍海味我都不吃,我嫌脏!艾艾说,奶奶你别听人瞎说,我妈怎么得罪你了?我妈天天捡白菜帮子萝卜缨子你就吃了吗?奶奶说我宁愿吃白菜帮子萝卜缨子!艾艾就哭了,说那你是说我吃药花钱多了是吗?你拿这个抽我几下出出气,你别骂我妈了行吗?奶奶也哭了,说我怎么舍得抽你啊,我是骂那个不要脸的货啊,她这么出去卖,老常家的脸往哪搁啊,我怎么死不了啊,我怎么办啊。她嚎得一板一眼。我眼一黑就从屋顶上滚下来。 
  后来就是邻居们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劝,叹气的骂娘的抹泪的,什么都有,奶奶才好歹吃了几口。我什么都没说,收拾收拾又上沿河街来。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我无能,我不要脸,我不是东西,那能顶钱花吗?有一阵子,奶奶故意把屎啊尿啊弄在床单上,骂我整天出去浪,对她不管不顾。其实邻居都看得清楚,我要真是不管她,别说一个瘫子,就是伤筋动骨的也都留下褥疮了。就这,我还得忍着泪,给她一遍一遍擦,一遍一遍洗,她还故意犟着不配合。后来前头郭奶奶说了她,才好一些。郭奶奶说,你也不想想,红梅不出去做,你家艾艾还有命吗?你是猪脑子啊?嚎,就知道干嚎! 
  这些老邻居也算够意思了,当初艾艾住院,大家把老底子都翻出来救命。可人家也是穷人,谁都不富裕。现在偶尔有点风言风语又算得了什么?你什么都卖了,还怕人家说?前头老安家把所有的存款都借给了我,现在丫头考上大学了,我不干这个,不是逼人家老安上吊吗?那天,他们家琪琪把我堵在门口,嘴没张开眼就红了,然后跟着就要下跪,然后老安又过来要扇她,然后他一大家子都冲出来又拉又扯。这种撕心裂肺的场面,这种敲骨剔肉的疼痛,不是亲身经历是想不出那种苦的。当时我说,安琪你放心,等到开学我肯定把钱给你凑齐,凑不齐我就是把房卖了也不敢耽误你上大学啊。其实那时我也不知怎么才能凑齐。 
  艾艾,你要真的懂事,就听妈的话,不管人家说什么,你都要咬着牙把书读出来。你要有骨气就念高中,上大学,妈为你把骨髓榨干了都乐意。你妈既然走上这条道,就不可能再回头。 
   
  ×月×日 
  我现在已经习惯于凝视霓虹灯了。看着它一点一点变红,变绿,变蓝,变紫,变成各种图案各种造型各种姿态的美女。这些美女线条夸张风情万种,向人们许诺着各式各样的幸福,从内衣到唇膏,从轿车到豪宅,从户外到室内,从床头到厕所,从嘴巴到屁眼,它全包了。这些美女在不停地诉说,不停地催促,让那些人,当然是男人,掏钱掏钱掏钱,大把地掏钱。她们说,看啊,人家都那样了,我们还这样,我们已经落伍了,跟不上潮流了。 
  看懂了这些,我好像又进了一步。这样的课程,任何大学里都学不到,而我只要躺在床上就学完了全部。在我的墙壁上,她们每天都在上演,每天都在变幻。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下一节是什么,她们将怎样动作,调动哪一个器官,刺激哪一部分神经,拉出一段什么样的屎。这的确很有收获。以前我只知道霓虹灯好看,五光十色,是现代化的标志。现在我认识到,它不仅是最现代化的享受,而且还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经济晴雨表,我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哪家企业财大气粗,哪家公司日子难过,哪家工厂即将倒闭。甚至我还可以推算出他们的科研实力,下一个新产品的推广力度,有可能向哪个方向发展,以及它们的轮换周期。这比来月经还准确。 
  现在我躺在床上就能享受这座城市的全部现代化成果,这是完全免费的,就像空气和时间。它代表着这座城市的豪华水平和全部夜生活。只是它们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大多数人,它们属于上等人,那些天生代表别人的人。他们代表我们享受了人类的最新发明最新创造和全部聪明才智。我得感谢他们。当然,我早就不是我自己,我被代表了。 
   
  ×月×日 
  明天是艾艾十二岁生日,我要给她买一盒蛋糕。我是这样想,趁现在还有能力,就尽量让她过上正常的生活,人家有的快乐,她也应该有。她应该多一些美好记忆,少一些生活的阴影。尽管我心里很明白,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一天少一天了。我要趁着现在还能做,多给她留下一些美好。说不定哪天我说走就走了,那她就要凭着这点底气生活下去。当然,我也不知道她的希望究竟在哪里。所以钱一定要省着花,尽量留些积蓄。这一点,奶奶也是同意的。 
  奶奶在我决定改嫁的时候寻过死,可是她挺过来了。我不知她从哪弄来那么多安眠药,也许是攒下来的。以前给她开过安眠药,她瘫得太久,睡不着。奶奶并没有阻拦过我,她心里明白得很,只是觉得自己活着多余,死了就少一个拖累。改嫁是当时厂里单身女工共同的出路,每个家庭都需要有个男人来支撑。绢纺厂改制意味着大家都失去了饭碗,从前还硬撑着不向男人低头的女强人们,全都比霜打的还蔫,乖乖地低下了骄傲的脑袋。找新男人,找旧男人,反正你得找个男人啊。有的干脆说,他把那骚货天天带回家我都不管,我还给她腾床挪位置呢,只要他答应养家。奶奶对这些都明白得很,她只是不想拖累我。但我怎么可能撇下她不管呢?抢救过来她答应不死了,我跟她说,你吃的是你自己的低保金,你不在了,这个钱也就没有了,她就答应了。所以她现在一发火就拿这话来杵我,说我吃我自己的,我死不了也不拖累你。 
  养奶奶,是我跟那个小混混提的唯一条件,连结婚都没让他花一分钱。怨只能怨我命不好,摊上一个嫖客。当时也是被那一股风吹昏了头,我瞎了眼。他看中的是我的姿色,脑袋里根本不知家是什么东西,他把我家当成了妓院。既然是这样,我又何必跟你结婚呢,要你有什么用?睡一下留下五十块钱,然后多少天都不见影子?与其这样还不如了断。让他一个人在家嫖一百次,和跟一百个人在外各嫖一次有什么区别?我的脸面没那么重要,名声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变成艾艾的住院费和能救命的药片! 
   
  ×月×日 
  艾艾真的长大了,懂事了。我绝对想不到,她是以这样的方式迎接自己的12岁。她是天使,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中午,我买回了蛋糕,原本是想让她找些邻居家小孩来家吃蛋糕的,我想象这情景也该像电视里一样,小孩们围成一圈,唱祝你生日快乐,然后艾艾闭上眼默默许愿,然后吹蜡烛……然后我们家也有了笑声,我就很满足了。我的期望不高,我们家艾艾能像正常家庭一样过上生日,看见她开心地笑上一回,我真的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艾艾,领上她班里的五六个同学一起来家,她是班上的小干部,这我知道。艾艾说,她有一篇作文,老师表扬了,然后就集体朗诵了这篇作文。题目叫《伟大的母亲》,内容没有什么,无非是母亲怎么样为她作出牺牲,怎么样在她住院的时候熬红了眼睛累弯了腰。可是我听出来了,她没有说出来的内容远远多于这些,远远大于这些。她说,从母亲身上,她理解了生命和生命的延续,理解了爱和爱的传递。更重要的是,母亲为她做的一切都是伟大的牺牲,就像美丽的小人鱼一样,宁愿为爱把自己变成一个水泡。她说,这样的爱,比什么样的流行歌曲都动人,比什么样的营养品都滋补,都能让她更快长大…… 
  艾艾了解家里的一切,当然也知道我在干什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为这她发过脾气摔过药瓶,我也打过她,可现在通通烟消云散了。她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她原谅了妈妈。我应该难过还是应该高兴? 
  下午,我做好饭就出门了,我还得“上班”。可是走到我们厂西门那一片建筑工地,看到秋风落叶荒草萋萋,看到那些新砖旧铁,还有恶魔长腿一样踩过来的塔吊,一点一点逼近我们的肉体,踏碎我们的生活,踩烂我们的梦想,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那种哭,不是难受,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悲凉,一种冰寒彻骨万劫不复的悲凉。也不光是为自己哭,还有我们的父兄,我们的工厂,还有我们那两千多姐妹。 
  艾艾,你真是长大了。你能明白妈妈的委屈,比说什么都管用。我就是现在就死,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更没有什么遗憾。真的,该做的努力我都努力去做过,该吃的苦我都去吃过,我问心无愧。我卖过早点,当过保洁,端过盘子做过按摩,我什么都试过,可那点钱换不回你的小命啊。你妈不傻,更不是个懒女人,你妈这双手从前也是绢纺厂的技术能手,创造过精纺车间的单产最高纪录。当然今天说这个已经没意思了,就好像白切鸡说自己从前也长着美丽的羽毛。 
   
  谈话笔录4 
   
  谈话者:徐娟红;年龄:22岁;×县人;暂住本市×街×号出租屋302室;职业:暗娼。 
  问:不说话可不行,你是不是想换个地方说?我们没时间等你。说。 
  答:好好,我说。我是难过,不是隐瞒。 
  问:你认识她? 
  答:是。我们都管她叫梅姐姐,她是好人,谁也没想到会这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想不到啊我真的想不到,我好难过好难过。 
  问:说具体点。 
  答:她就是此地人,原来是在纺织厂,下岗的,去年夏天来租的屋。 
  问:你最后见她是什么时间? 
  答:昨天晚上九点多,我们还在外头聊天。后来我有生意,就走了。后来就不知道了。 
 问:没见到她和什么人接触过吗? 
  答:没有。 
  问:平常她与谁来往多?都叫什么名字? 
  答:干这一行的,不问客人名字。她就跟我们接触多一点。 
  问:她家住哪里?她经常提到谁? 
  答:她有个女儿,好像身体不很好,不然她也不会走这一步。家住哪里不知道。她回去都是半夜了,没生意了才走。 
  问:她女儿叫什么? 
  答:叫艾艾。姓什么不知道。上初中了。 
  问:她是不是手头有点钱? 
  答:你看她那个屋,能有钱吗?一天就吃一个盒饭。 
  问:你们干这个,不就是挣钱容易吗? 
  答:容易? 
  问:那你说说怎么不容易。 
  答:说了你也不信。就是挣了钱也不敢存,都寄回家,怕抢…… 
  问:她都这么大岁数了,能有生意吗? 
  答:有。她是城里人,跟我们不一样。 
  问:你是说,她很风骚?会勾搭人? 
  答:不是。她是个好人。真是好人。骗你我都不是人。 
  问:那怎么个好法? 
  答:我说不上来。反正她是好人。现在人都不在了…… 
  问:今天就到这里。想起什么你再跟我们联系。 
   
  侦查日志2 
   
  地点:建设新村70栋3号房;该房为一进两小间,南北向老式平房,厨房为一连体披厦。住户为祖母、孙女两人,祖母瘫痪在床,孙女名常艾艾,现在市54中初中204班上学。搜查时天阴,光线中等。初步了解:祖孙二人都清楚死者倪红梅的卖淫事实。但她们还是感到突然,无法接受死亡的事实,谈话无法进行下去。 
  倪红梅,1966年生,高中肄业,原市绢纺厂工人,1983年顶替进厂,在精纺车间任过小组长、质检员、团支书,得过两次厂先进、一次市先进生产者荣誉。据反映,该女性情温和,与邻居关系良好,群众对其卖淫事实也不反感。主要因为家庭经济状况太差,婆婆瘫痪多年,女儿亦住院多次。 
  在检查遗物时发现一本旧书内夹着两张百元新钞,疑为假钞,带回检验。其他无异常。 
  当晚刘、李再次勘察了案发现场。在没有照明的条件下,室内光线充足,而且闪烁不定,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现已查明,室内遗留的纸团血迹与死者无关,可以认定是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有可能是鼻血。问题是罪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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