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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梅森-中国制造-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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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怎么进来的?二、根据我们最近一次调查,这个项目上马十年来光送礼报账就是六十七万三千多,都送给谁了?三、工人们四百三十二万集资款也让他们交了学费,至今没个说法,已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就冲着这三个事实,你高长河说,该不该好好查一查?可姜超林在任时,坚决不同意查下去,说是影响面大,问题复杂,搞不好,平阳会很被动。还说,从几次查账的情况看,没有太大的出入,也就是有些违纪现象。六十七万送出去了,仅仅是违纪吗?送礼的人拿没拿好处?是真送出去了,还是装到自己口袋里去了?”
高长河道:“于是,你就背着姜超林和市委向新华社发了内参稿,是么?”
孙亚东点点头,坦诚道:“是的,这种事不能捂!”
高长河说:“你这也是违纪,明确表个态,我反对!”
孙亚东呆住了,愣愣地看着高长河不作声。
高长河沉下脸:“当初设备考察的情况我不太清楚,现在没法回答你,可关于十年送礼六十七万的问题,我认为也是特定条件下造成的。我们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送礼这个现象是客观存在。逢年过节,哪个地方不往上级部门和关系单位送礼?我在省城时就送过嘛。十年送了六十七万,多不多?也许多了,也许不算多,平均每年不到七万嘛,那么多关系单位要洒香水,一处洒不到就是事,是不是呀?”
孙亚东很不客气地道:“是的,中国特色嘛,所以,才有了平轧厂这种只会送礼不会轧钢的烂摊子,才有了那么多腐败分子和无能之辈,我们的人民才要不断交学费!也正因为这样,才要设各级纪委,才要高悬反腐利剑!”
高长河摆摆手:“好了,亚东,先这么说吧,我还要和姜超林同志谈工作。最后说一下,如果你真支持我的工作,我希望你能以合作共事的大局为重,和超林同志、春明同志消除误解,带头搞好团结……”
孙亚东冷冷道:“团结是有前提,有原则的,不是和稀泥。”
高长河实在想不到面前这位老朋友会这么固执,这么不理解自己,于是,便拿出市委书记的威严,毫不退让地说:“亚东同志,我说的团结当然是有原则的,问题在于我们对原则的理解目前也许有些不同。现在我明确说一下,对平轧厂的问题,你不要多过问了,我亲自调查处理,如果你认为我违反了原则,可以向省委,甚至中央反映,这是你的正当权利。但是,有一点我也要先声明:今后谁要违反组织纪律,背着我和市委把内部事情捅给新闻界,我一定要严肃处理。我看就这样吧。”
高长河话一落音,孙亚东甩手走了。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时 烈山县政府
早上一上班,烈山县经济开发公司年轻漂亮的女经理林萍就把一个大信封送到金华办公室来了。大信封里装着整整八千元,林萍说,是公司的一季度分红。金华说,我从没在你们的公司入股,分什么红呀?林萍说,耿书记和赵县长没告诉你?你们县委领导用奖金入了股,我们都有账的。金华又说,你们不会弄错吧?我调来才半年,烈山县怎么会有我的入股奖金呢?林萍直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耿书记叫我发,我就发,你只管签字就是,不清楚的地方就问耿书记。
签了字,拿了钱,金华越想越不对头,联想到这家经济开发公司的背景和买卖新区土地的一笔笔生意,益发觉得问题严重:这个林萍原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现在还在县委办公室拿工资,人却在经济开发公司干活。这经济开发公司原属县委机关,上面要求脱钩以后,马上变成了股份制,可做的仍是政府的生意。据金华暗中了解,外地的投资者在烈山新区买地皮,许多都是经它的手。
于是,金华反锁上办公室的门,使用保密线给刘意如拨了个电话,把今天发现的新情况向刘意如说了,胸有成竹地道:“妈,我拿到耿子敬他们集体腐败的有力证据了!这一个季度的分红就是八千,一年是多少?!多少人拿了这所谓的分红?烈山的班子我看是彻底烂掉了!”
刘意如在电话里好半天没作声。
金华有些着急了,不由提高了音调:“妈,你听到了没有?我觉得这事必须向市委汇报了!”
刘意如这才问:“你没把自己的怀疑在烈山干部面前说吧?”
金华压低声音道:“刚才和林萍说了一下,林萍要我去问耿子敬,耿子敬昨夜去省城看赵县长,现在还没回来,所以,我没来得及找耿子敬查实。”
刘意如道:“那就好,这样吧,你赶快回来一趟,把这八千块钱和几天前收下的三万七千元都带来,当面向新任市委书记高长河做个全面汇报!”
金华又想了起来:“哦,对了,妈,我住院时来送钱跑官的那个侯少俊,真就被县委常委会讨论通过,成了乡镇企业局局长了,我提了点不同看法,耿子敬就挂下了脸,……”
刘意如打断她的话:“不要在电话里多说了,你马上找个借口到平阳来,我等你!”
不料,这边刚放下电话,那边林萍又敲门进来了,一脸的不好意思,进门就道歉,说是弄错了,八千元分红不是金华的,而是三个月前退下来的原副县长的。金华只好把八千元钱拿出来还给了林萍。又故意问,那我也拿些钱入股行不行?林萍马上说,行,行,咋不行?金县长,我们经济开发公司不但保你的股本金,还保证你的每年分红收入不低于入股资金的百分之五十。金华便说,那好,那好,这股我就入定了。
送走林萍,金华和办公室打了个招呼,谎称省冶金局一个副局长到了平阳,自己要去平阳谈那个电解铝项目,上车就走。
办公室主任追到门口说:“金县长,这耿书记去了省城,赵县长又病倒了,县里有事我们找谁呀?”
金华说:“谁分工的事找谁,找我就打手机,我手机开着。”
小车沿高速公路向平阳急驶时,金华想,母亲今天是怎么了?咋一下子变得这么果决了?这和新书记高长河的到任有没有关系?昨天才开的全市党政干部大会,刚刚宣布高长河出任平阳市委书记,母亲难道就发现机会了吗?
然而,对母亲刘意如的政治智慧,金华是不敢怀疑的,她能有今天,能在八年中从市团委的干事成长为正处级的常务副县长,全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具有政治智慧的母亲。唯唯诺诺的父亲不行。父亲永远走不出他的第二十三中学,他的政治智慧永远停留在中学生的水平上。而且,还不是九十年代的中学生水平,最多不过是七十八十年代的中学生水平。
又想,这会不会是她的一个晋升机会呢?姜超林下了,高长河上了,烈山的问题要揭开了,问题一揭开,烈山的班子必然垮台,县委书记耿子敬,也许还有县长赵成全都将被押上庄严的法庭,那么,她就算做不成烈山的县委书记,也会成为烈山县县长,最年轻的一位女县长!
这是她应得的报偿,从市团委书记职位上转岗,她就应该名正言顺的做县长、县委书记,而不是括号“正处级”,姜超林主持的前任市委这么安排是不合理的。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时 省人民医院
耿子敬接过手机,再次走进病房时,脸色很不好看,气呼呼地对躺在病床上的赵成全说:“老赵,你说说看,这金副县长是个什么东西?啊?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毛病还就是不少!昨天县委常委会上,为侯少俊提拔的事,和我较了半天劲,今天又追查起林萍来了,白给她八千块,反倒得罪她了!”
赵成全问:“刚才是林萍的电话吧?”
耿子敬点点头,又说:“也怪你,我说别给她分红吧,你就是坚持。”
赵成全讷讷道:“都在一个班子里,你说这种事能长期瞒下去么?她又是常务副县长,咱班子里的福利不分给她,被她知道了更不好,子敬,你咋处理的?”
耿子敬没好气地说:“我让林萍把八千块钱收回了!”
赵成全说:“这不是欲盖弥彰嘛!”叹了口气,又说,“子敬,说真的,我心里真不踏实哩。上面三令五申不准在职领导干部进行经营活动,姜书记和文市长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反复说过好几次,咱还暗地里这么干,只要传出去准得挨批,受处分。我是要死的人了,无所谓,子敬,你怎么办?当真不要这七品乌纱了?”
耿子敬满不在乎:“不就是给同志们搞点福利吗?有什么了不起?!”
赵成全耐心说:“现在情况变了,市委书记是高长河,真查出咱参与经营活动,乱搞福利,没准真抓咱的典型。我看,这福利最好还是停了吧,早停早好,林萍就让她自己混去,不愿干,还回县委上班。”
耿子敬黑着脸,沉默着,一言不发。
赵成全定定地看着耿子敬,又恳切地说:“子敬,你就听我这一回劝行么?”
耿子敬这才心烦意乱地说:“好,好,这次我听你的,就这么定吧!我们各人六千块的股金收回来,把账上积存的三十万一次分光,以后这种福利再也不搞了!”
赵成全一怔:“账上咋还有这么多钱?这又分,一人又是两三万吧?就不烫手呀?子敬,我劝你慎重。”
耿子敬激动了,在病房里来回走动着:“两三万怎么了?老兄,你都累成这样了,这两三万还不该拿么?别说这是你的投资分红,就算是谁送你的,你也该拿!要是没有你的日夜操劳,哪来的烈山新区?新区里多少不三不四的家伙发了大财,你落了什么?落了个绝症!你知道么?一听说你倒在省城了,我一夜吃了三次安眠药都没睡着!我心疼呀!老赵,我问你,万一你去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呀?你家大明今年要上高中了吧?进省重点中学要不要花钱?三年后上大学要不要花钱呀?他们将来靠谁?”
赵成全脸部抽搐了一下,眼里滚出了浑浊的泪水。
耿子敬说:“就把这三十万一次性处理掉,我做主了!这次不按股份,按贡献,就算这几年的奖金吧,你赵县长贡献最大,多分点,五万,出了事我兜着!”
赵成全噙着泪说:“别,别,那……那还是按股份分吧……”
耿子敬手一摆:“这事你就别管了,我们共事一场,又处得这么好,我总得多少尽尽心,至少不能让你辛苦一生,带着担心和遗憾走!”
赵成全一把拉住耿子敬的手,泣不成声了……
耿子敬眼圈也红了,坐到赵成全床前,动情地说:“老赵,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得了你这么个知己,也知足了。多少地方的班子一二把手不团结呀,咱烈山因为有了你这么个不争权夺利、只知道干实事的好县长,大矛盾就从没有过!连姜超林书记都当面和我说,‘子敬呀,你要是连赵成全都团结不好,这一把手就别当了,整个平阳只怕再也找不到像赵成全这样老实巴交的县长了。’”
赵成全仰起脸说:“子敬,你……你提到姜超林书记,我……我想起来了,咱……咱得派人去看看姜书记呀,哪怕是问声好呢?!你刚才只说咱亏,姜书记不亏么?平阳搞成了这种气派,你看看他的家,哪点比咱强?他现在也下了,咱要是能帮他一把,就……”
耿子敬忙打断赵成全的话头道:“哎,哎,老赵,你看你,又糊涂了吧?姜书记是什么人,谁敢往他那里送礼?找没趣呀?你忘了?前年挨家送年货时,在姜书记家挨的那顿骂?没记性呀?!”想了想,又说,“对这老爷子,去看看表表忠心就行了,我亲自去,也代表你,好不好?”
赵成全哽咽着说:“代我向姜书记问好。”
见赵成全有点累了,耿子敬站起身告辞,走到病房门口,想起什么,又转回来,说:“老赵,昨天省报上表扬你的那篇大块文章你看了没有?题目很响亮,《我们的肩头扛起崛起的新区》,写得真好……”
赵成全愣住了:“还……还真发出来了?”
耿子敬点点头:“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下,我和县委一定要树树你,准备把你的事迹向平阳市委和省委做进一步汇报,给那些流言蜚语一个正面回答……”
赵成全一下子变了脸:“别,别,子敬,我求求你了!你可千万别这样!可不能这么干。说心里话,子敬,我心里有愧呀,总觉得对不起姜书记和市委呀!”
在得了绝症的赵成全面前,耿子敬仍像往常那么专横:“老赵,这事在昨天的常委会上说定了,愧不愧的话你就别说了,只管好好养病就是!宣传你,是因为你为我们烈山经济建设出了大力,做了大贡献,同时,也是政治上的需要!”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时 平阳 市政府
“李记者,你说得很对,能拿出这种材料的人是知情人,还不是一般的知情人。一般的知情人怎么知道这个项目十年送礼花了六十七万三千多?数据这么准确?所以我想,我非和你好好谈谈不可,不但全面回答这份内参稿上的三个问题,还想更深入地谈谈平轧厂是怎么落到今天这一步的。从项目筹建上马到今天的材料,我让有关同志全找出来了,都在这里,你随便看,写文章需要的,还可以复印带走,对你不保密。
“先说平轧厂上马的背景,最早提起这个项目是一九八八年前后,当时,我们的省委书记刘华波同志还是平阳市委书记,这个项目是在他任平阳市委书记的最后一年提起的。当时全国是个什么情况呢?经济过热,物价疯涨,尤其是一些生产资料价格高得离了谱,什么都缺,钢材、电力、能源,没有不紧张的。平阳历史上就不是重工业城市,能源、钢材缺口很大。解决能源问题,建了个大型热电厂。解决钢材问题,就想上这个大型轧钢厂。大跃进年代,我们建了一个平阳钢铁厂,年产二百万吨,有上这个轧钢厂的条件。所以,几次论证下来,从国家到省里到平阳,三方认识一致,都认为从平阳,乃至整个东部地区的整体工业布局来看,这个轧钢厂都得上。八八年底,平阳轧钢厂正式立项列入国家重点项目。国家部委给了三个亿,省里专项资金给了一亿五,平阳地方原说也是三个亿,后来追加到三亿五。这是多少了?八个亿吧?不过,有一点请记住,这八个亿不是一下子到位的,经济建设上的事你们当记者的可能不太清楚,从来没有一次到位这一说,就是你名下的专项,你用一点也得一趟趟跑北京,跑省城,这先不说。
“再说设备引进。落实到设备引进谈判时,已经是八九年底了。八九年发生了什么?一场政治风波。原先谈定的那家大公司因为他们国家的制裁政策,不和我们谈了。AAT钢铁公司趁机发出了邀请——现在我们知道AAT公司是家信誉不好的中小型公司了,当时却不知道呀,至少我不知道,我那时是主管工业的副市长,筹建总指挥只是挂名,具体工作是何卓孝同志负责。更要命的是,和AAT一接触,我们经济账没算,先算政治账,说是打破了人家的经济封锁,取得了伟大的成绩,当时的报纸上还报道过。经济问题一变成政治问题就麻烦了,国家部委的一位分管领导发话了:和AAT的合作一定要争取成功。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就千方百计往成功的道路上奔吧!
“这盘大买卖一开始不就是三方出资么,所以,总指挥也是三个,除了我,还有省冶金厅的陈厅长和国家部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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