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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西施 作者:盛琼-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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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见不到蓝的天。铅灰色的厚云像老天爷的心思一样,低低地压着,却看不透。城
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都在经久不散的阴霾中暗淡了,灰扑扑地连成一片,海市蜃
楼一般。
路上的人穿得越来越厚重,走起路来,笨笨的,憨憨的,没有了往常的利索。
太阳像个成天赖在床上的懒婆娘,难得能清清爽爽地冒出个新鲜的笑脸来。天黑得
早,还没到傍晚,街上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一片,那都是着急地往家里赶的人群。一
盏盏的灯陆续地亮起来,在冬日的暮色中,有一种苍茫的单薄,凄清的暖意。
阿美这些天来总是在挑灯夜战。来做棉衣、棉裤的多了,来做棉衣罩衫、厚外
套的多了,还有来做呢大衣的。换季的时候,阿美恨不能多生出几双手来。眼花了,
手酸了,最要命的是腰累得像断了一样。换了好几贴膏药了,但还是不管用。
阿美不时要腾出一只手来,撑在自己的后腰上。
大英小英这两姐妹放学回家后,像狗一样,拿鼻子四下嗅一嗅,嚷道:“家里
怎么有一股中药的味道呀? ”终于知道是母亲的腰痛病又犯了。于是两人除了做家
务,又多了一件事,那就是给她们的母亲捶背。有什么法子? 阿美哪能歇一天呀?
一条街就她的缝纫店最晚黑灯,那一般都是别人家鼾声四起沉入梦乡的时候了。可
是早上,无论她的眼皮子多重,腰杆子多痛,她都要在六点钟准时被闹钟闹起来。
天都没有亮,依然得开着电灯,人昏昏沉沉的,搞不清楚是白天还是黑夜了。
孙志强发现,一件事情若开了个头,就很不好收尾。他刚开始给阿美家换液化
气的时候,也没多想,只是觉得这母女三人换一罐气那么受罪,自己正好有车,帮
她们一把,算是顺手人情。但事情做着,做着,就有顺理成章的感觉了。到了换气
的时候,他就得到阿美家来一趟了,不来,似乎就有点不讲情面的感觉。这件事情
好像给他承包了下来一样。不过,也因为帮她们做了这件小事,这母女三人对自己
可真是热情啊。每回一到她们家,她们立刻像迎接凯旋的将军一样,张张笑脸围着
他转,弄得他自己也有点得胜回朝般的自豪了。
这次,阿美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崭新的棉背心,海军蓝的棉布上还沾了一点新鲜
的棉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这件棉背心是特意为他做的,里面的棉花是刚
上市的新棉,暖和得很,正巧这几天寒潮到了,这棉背心就可以派上用场了。孙志
强意外得涨红了脸,心里有一股热流涌动着,但他还是跟她客气地拉扯了一番,见
阿美都要生气了,这才不好意思地收了下来。
阿美看他收下了,满意地笑了:“我知道,你们做司机的,吃饭没规律,经常
饱一顿饿一顿的,容易得胃病。这胃最受不得凉了,这件棉背心就是给你护着胃的。
以前我们家老沈也有这么一件的,他穿了,到再冷的地方出车,胃都不会受凉。”
阿美的话贴着心窝,让孙志强不得不多瞄了她一眼。阿美也正微笑地看着他。
她眼睛里的笑意像透明的叶片在阳光下轻摇着,美丽,亲切,还带着一种说不出来
的诱惑。这就是一种气息,一个女人的气息。但这种气息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的。
从小到大,在孙志强身边出没的那些女人,包括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妹妹,她们对
他也好,但她们的身上就没有这样的气息。想到这儿,孙志强的脸一阵发热,他赶
紧低下头来,躲开阿美的眼睛,慌慌张张地道着谢,然后一手拎着气罐,另一只手
夹着阿美送给他的棉背心,有些狼狈地出了门。
阿美看着他的慌张,像看一个还没长大的弟弟,在心里笑了一下。是的,弟弟,
要是自己有这么个亲弟弟,也是这样的眉眼,这样的身躯,这样的力气,这样的既
成熟又害羞的样子,该是多么好啊! 往常想到孙志强的时候,阿美还有种奇怪的感
觉,那是一点点的别扭、拘谨的感觉,不知为什么,自从“弟弟”这个词涌上来之
后,孙志强在她的心里终于找到了一种妥帖的位置了。弟弟,这真的是个再恰当不
过的词了,他真的就像是自己的亲弟弟啊。
孙志强开着车子去气站。他的车子后面放着好几只液化气钢瓶。有他父母家的。
他没有结婚,仍住在父母的家里,家里还有一个高中毕业后待业在家的妹妹。还有
一只钢瓶是他们车队队长的,队长在外地出车,临走前给他交代过的事情。
再就是阿美家的了。他跑一次气站,就想把这些人家都一网打尽了,省得多跑
冤枉路。
阿美给他做的那件蓝色的棉背心就放在副驾驶位上。他不时往那里扫上一眼。
小立领,开襟,一排深蓝色的有机玻璃扣,左胸上有一只不大的暗袋,衣襟上还压
着一条条整齐的机线,使背心显得紧凑而不臃肿。虽然他还没有穿上它,可是他已
经能感觉出那一种妥帖的合身和舒服,还有一种新棉絮的松软和温暖了。这女人可
真是巧手啊。巧手的女人给人的感觉真是不同啊。
从小到大,孙志强只近距离地接触过两个女人,那就是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可
是她们都是那种毛手毛脚、粗枝大叶的女人。尤其是母亲,手笨不说,脾气还特别
不好,跟家里人说话就像吵架一样,遇到一点点小事也能一蹦三尺高,整得父亲在
她的面前唯唯诺诺的,像个店小二。父亲在机关里做小科员,常年对领导点头哈腰
的习惯了,回到家,又把母亲当成了领导。母亲在工厂里做工会工作,还是个中层
干部,在各种泼辣角色中练就出来的一张铁嘴,在家里简直就能水漫金山寺了。
虽然父母在一起,就像鸡兔同笼似的不和谐,不顺眼,但是孙志强知道,在一
个根本问题上,他们是和谐一致的,那就是他们都是那种把自己的小家看得比一切
都重要的人。他们工作是为了这个家,吵架是为了这个家,不开心是为了这个家,
吃苦受累窝囊受气计较争斗,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他们没有什么过分的
奢望,也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他们一心想的就是让自己家的人,日子能过得好一
点。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兴趣。
仅有的也是在不损害自己小家利益的前提下,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好心,以便让
他们在内心里还能保留着一点沾沾自喜式的可怜的优越感。他们是成千上万的普通
百姓人家最普通的一员。应该说,他们是尽职尽责吃苦耐劳的父母,但孙志强一点
也不喜欢自己的母亲,说不上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不舒服,不过那东西是确
乎存在的。
再看看父亲的样子,他也喜欢不到哪里去。对于那个大大咧咧的妹妹呢,从来
就把她当假小子一样看待的,也没怎么怜惜过。
说实话,家,真的就是个回去睡觉的地方。幸亏他家的房子不算小,他能自己
占有一间六七个平方米的小小的空间,门一关,万事不理。又好在他的职业是需要
三天两头出车去的,有时还得天南地北地跑,不会被困死在家里的,所以这样的家,
他也能够勉强忍受。
他自己待在家里不着急,可是父母早几年就开始为他着急了。这么一个大小伙
子,有模有样,不奸不猾,工作不错,心肠不赖,父母怎么看怎么觉得应该有姑娘
追上门的,可是儿子在车队开了这么几年的车,带回家不少东西,可就是没有带回
来一个姑娘的身影。
要说孙志强一点都没考虑过这事,那也是冤枉。只不过,他抱定一条原则,一
定要找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至于什么性格什么类型的他也没想清楚。孙志强虽
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可是他在恋爱婚姻上又奇怪地浪漫,也可能正因为他的生活
里缺少浪漫,所以他就格外看重这恋爱里的浪漫了。因此,一听到别人说要给他介
绍个女朋友,他就觉得这“介绍”两字像根骨头似的,硬生生地顶在喉咙里,难受
极了。他觉得那是市场里买小菜的方式,被别人挑挑,也挑挑别人,怎么感觉都有
点称称算算做买卖的意思。他不想拿自己的爱情做买卖。孙志强开车之余,就是睡
觉,觉睡足了,他就翻翻从单位的阅览室里借来的杂志,读读小说里别人的爱情,
感染一点浪漫的气息。有时,他也和一班哥们儿一起打打牌,吹吹牛,但他很少跟
他们谈女人。他对女人的向往还带点唯美的虚幻,他还没有把对女人的欲望落实到
肉体的冲动上。别看他长得膀大腰圆的,浑身阳刚得好像是东方的大卫,可是在爱
情上,他更像一个羞涩的处女,心里只飘着一些缥缈的浪漫的云雾。
是的,那个她,美好的女孩,属于他的女孩,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当
然,不会是像母亲和妹妹这种样子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他是一点都不喜欢的。那么,
到底应该像谁呢? ——对,应该是像阿美姐这样的。——阿美姐? 怎么突然冒出了
这三个字? 怎么突然在心里这样称呼起她来? 当她的面,他一直都称她是“嫂子”
的。可是,阿美姐,阿美姐,这三个字,说起来是多么顺口啊,想起来又是多么顺
理成章啊,这三个字本来就是一个词儿,一个代表着美好的词儿,一个想起来心里
就暖暖的词儿啊。
将液化气罐送回阿美家的时候,阿美又热情地留他吃饭。孙志强因为一路上对
阿美进行了那么美好的联想,所以见到阿美时反而有点儿害羞、拘束了。他一边推
辞着,一边不好意思地匆忙出门,可是越急就越有事,“哧溜”一声,他的裤腿在
阿美家的凳子上竞钩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来。正是膝盖的地方,耷拉着的口子下露
出了里面穿着的红色球裤。太显眼了。阿美立刻逼着他脱下裤子来,要给他补一补。
孙志强涨红了脸,硬是不肯。阿美嗔怪道:“小孙,我看你人不大,封建思想倒挺
严重的呀。你这条裤子划拉成这样,怎么能出门呢? 我这是现成的手艺,多少人找
我补过衣服呀,我保证补得让你自己都看不出来。你去房间里面等一下,我一会儿
就可以弄好的。”
这是一件太过尴尬的事情。可是裤子还是大半新的,不补吧,实在可惜。孙志
强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了阿美的话意,别别扭扭地脱下长裤,去里面的房间坐着
等。阿美本来想找条老沈的裤子给他套上的,又怕犯忌讳,就让他坐到床上去了。
她想床上有被子,如果冷,他应该晓得盖一盖的,但她不能拉开被子给他盖。
虽然她把他看成自己的弟弟,到底还是有区别的,要讲分寸的。怕他难为情,阿美
就把里屋的门给他带上了,然后赶紧在一堆碎布料里飞快地翻寻起来,准备找出一
块颜色相同的布条,好给他补裤子。正寻着,几个女人热热闹闹地进来,手拿布料,
相邀着一起来做衣裳。阿美心里着急,脸上还不能流露出来,只得耐心地看着她们
叽叽喳喳地选式样,定款式,然后再一个一个地给她们量衣服,记尺寸。这么折腾
一圈,看着她们嘻嘻哈哈地出了门,阿美才火烧火燎地再回过头来补裤子。等她终
于绞完最后一针,拿剪子将线头逐一剪断,又拿熨斗小心地熨了几下,再将裤子举
起来,迎着光线看了又看——真的像是给裤子施了一次漂亮的手术,不仔细看,不
大看得出来。阿美满意地舒口气,拿起裤子推门进了里屋。
就在这时,她突然屏住了呼吸。
孙志强在她的床头上靠着,竟然睡着了。他的上衣没有脱,下身盖着半条被子,
腿顺着床沿垂下来,鞋还穿在脚上。那条红色的球裤,锁着裤脚,鲜艳夺目的,带
着一种私密的暧昧的气息。这张床,除了老沈,还没有其他的男人睡过呢,可是现
在,这个叫孙志强的大小伙子就睡在上面,他睡得那么沉,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阿美看着他那微红的脸色,那占去了半张床的高大的身躯,那一起一伏的厚实的胸
膛,突然觉得他离自己是那么近,那么近,近得只要她伸出手去,就能一下子把他
搂到怀里。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青春勃发的气息,陌生而好闻的气息。那
气息就像海潮一样地席卷着她,包容着她。不知为什么,她的是夹杂着屈辱的仇恨。
可是,刚才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恨为什么就变得暖昧了,复杂了,似乎渗
进了一点别的什么呢? 阿美搞不懂自己。
当那个身披军大衣的男人出现在眼前时,她的心为什么要激烈地跳起来呢? 她
怎么觉得那个男人并不是自己想象当中的那么令人厌恶呢? 她怎么从他的神情中分
明感到了他对自己的喜欢、关切和一种实实在在的歉意呢? 他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
流氓吗? 他不是一个曾经对她图谋不轨过的恶棍吗? 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又不
像一个流氓和恶棍了呢? 她是应该恨他的,可是这恨怎么突然变得软了,弱了,甚
至成了一种——想念了呢? 天哪?!你疯了! 想念? 你怎么能想念一个欺负过你的男
人?!阿美觉得自己的脑子像爬进了一条蛇那样,充满了不可预料的恐惧。她命令自
己不能再纠缠下去了。她起身将那两袋沉重的东西,一瘸一拐地提到厨房里,又把
那个红包放在柜子里锁起来,然后她在水池里用冰冷的自来水洗了手,洗了脸,重
新坐到缝纫机旁。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还在那里摇荡着,像水波一样地荡着,像
飞絮那样地飘着。她放不下它,只能暂时不理睬它。
阿美哗哗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可是踩着,踩着,她就觉得自己的前胸在慢慢
地发热。那里有不断鼓胀的感觉,一起一伏的,像越涌越高的潮汐……最后,一个
男人的面貌终于无可匹敌地升上来了,占据了她的脑海。阿美的呼吸紧迫起来。
她扔下了手中正在做的衣裳,忍不住再次打开了柜子,将红包里的钱取出来,
一张一张地又看了一遍,还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崭新的钱,崭新的气味啊。她把钱
小心地锁好,又跑到厨房里,打开了墙角边的蛇皮袋,把刚才放进去的那些年货又
一一查看了一遍。这些东西奇怪了,好像不是一般的东西了,好像抹上了一层蜡制
的光芒了,它们有了一点特别的含义了。这些东西代表着什么呢? 是他的道歉吗?
是他的愧疚吗? 是他的问候吗? 是他的关心吗? 是他的思念吗? ——总之,应该是
代表着一些好意的,诚意的。阿美忍不住用手将它们又挨个地摸了一遍。实实在在
的东西,实实在在的补偿。呼——一口积攒多时的郁气从心里吐了出来,她觉得自
己的心情明亮了好多。再想恨,那恨已经成一块糖稀了,遇到热气,软了,化了,
黏糊糊的,弄不清爽了。
她摸到了那半只新鲜的猪腿。漂亮的猪腿。
瘦多,肥少,皮薄,月琴一样似乎能弹奏起来的猪腿。
正是她需要的。对,她现在就把它腌起来。她要把它制成美味的腊肉。想到这,
她的嘴巴里似乎已经尝到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味道了。是的,这个家虽然失去了男人,
但日子还得过的,好好地过的。
阿美说干就干。她系上一条围裙,戴上两只套袖,将放在灶台下的一只腌菜缸
拖出来,洗干净,又拖到大门口晾晒着。对面的苏大姐家前面有一方凹进去的大院
子,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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