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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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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魔术奇观。连最可怕的母老虎也光彩四射原来她是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鸡蛋大的眼珠子映着蓝色的海光,尤其她那两条吓人的大腿,两条粉红色的肉柱子挺在涌动的水波里,让你目瞪口呆。
  后来有人暗地里告诉我,母老虎是外国种,是俄国人在这儿打仗时留下的混合种。那家伙厉害,找了五六个丈夫都招架不住她,要不,她还能到煤场来抬煤!
  在海湾洗澡男女严格分开,海湾中间正好有个凸起的沙丘,把海湾隔成两半,一半属男人占有,一半属女人占有。但这并不保险,男人们经常越过沙丘,瞪大眼睛望这边,使女人们惊慌失措。尽管在嘴头上这些女人天地不怕,实际行动上却是另一回事儿。所以,女人们下海之前,都等母老虎。母老虎首先不洗,她往海湾中间的沙丘上一坐,目光炯炯地监视着男人那边,决不许一个来犯者。看到母老虎在沙丘上坐定了,这些女人才叽叽嘎嘎地奔下海去,使劲地搓着洗着。不过她们并没彻底放心,闹腾了一阵后,便把自己全浸在水里,只剩一个脑袋竖在水皮儿上,两只手却在水下不停地忙乎。有时突地涌过来一道浪滚,冲得这些女人东倒西歪,一下子翻上来几个白屁股,一个个发出扎耳朵的尖叫声。这时,沙丘上便传来滚雷一样的狂笑,母老虎乐得象男人一样拍巴掌。母老虎不在乎这些,等她的兵马洗完了,她才大摇大摆地走下海去,半道上就把汗衫从脑袋上撸下来,两个大布袋似的奶子在水面上摇晃着,任她自由自在地搓洗。
  奇怪的是所有的女人都不怕我,反而拖着我和她们一同下水,这使我很尴尬。开始我还没什么感觉,甚至挺高兴,是被人家相信的好人。后来从男人那边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粗话,才渐渐耻辱起来我可怜得都不被女人当做男人!
  我开始有意识地往男人的海湾跑,女人们都不让,说我过去就学坏了。母老虎毫不客气地给了我一巴掌,骂道:〃小崽子毛病还不少呢!〃当然,我还是跑过去几次,雄赳赳地跑过去,让男人们看看我是男人。可是,这些家伙拼命地嘲弄我,并不知羞耻地要我讲女人洗澡的情景给他们听。他们一个个点着女人的名问我,她们的奶子个头多大,什么模样。使我大大地后悔不应该跑过来。
  一个叫老帽的50来岁的老家伙,老是下流地教唆我怎样观察女人的乳房当她们出现什么样的姿势时,你用什么样的角度看、什么样的姿势容易看清和看得彻底。这家伙完全是个行家,绝对是个劳改队才放出来或是偷跑出来的流氓。我只要一听他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嗓音就恶心,可他全然看不出来,反而下一次看见我时,却无耻地问我他的方法灵不灵,看了几个,好不好看?老帽还更下流地教唆我去占女人的便宜,怎么样去蹭女人的奶头而又不被她们觉察。老帽总是粘糊糊地缠住我,和我讲下流的事。讲怎么样从脸色,从神情,从长相来分辨女人对那个事的兴趣大小。他把乙组的女人排着队分析给我听,白脸的怎么样,黑脸的怎么样,黄脸的怎么讲,红脸的怎么样,讲得叫你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管这家伙怎么讲,我都听不进去,因为我心里没有那些东西。我只想拼命地抬煤,拼命地挣钱,买一套新衣服和一辆自行车,堂堂皇皇地骑回民权街看我的姐姐。我太想我的姐姐,从抬煤的头一天晚上我就开始想。如果姐姐看我累得和脏得这个样,肯定心疼得不行,用温热的水给我洗,给我揉搓。幸亏有个香姐,她给我按在海水里,抠我耳眼儿里的煤渣,她最注意耳眼儿里的灰,每天下班总是给我抠半天耳眼儿,她说看一个人干不干净,先看耳眼儿,不要看脸。香姐洗澡时洗得很细,她比所有的女人洗得慢,洗头时干脆就是一根根地数头发。即使是这样,她还觉得没洗干净自己。香姐给我洗得也细,不仅是给我抠耳朵眼儿,还抠鼻孔儿,胳肢窝。完后上岸再用淡水小心地给我冲头发。我们尽量不冲皮肤上的海水,因为海水含盐,晚上睡觉少挨蚊子咬。
  但是,老帽一口咬定,乙组女人对那事最厉害的是香姐〃香子色大!〃老帽口里溢着涎水,潮红的眼睛频频闪动。把那事说成〃色〃,我是从老帽嘴里第一次听到。
  我真想给老帽的丑脸砸上一拳,可我对他愤怒不起来,50岁往上的人我都愤怒不起来,因为他们总是使我想到父亲和亲戚邻居的一些长辈们。另外,老帽太粘糊,我曾狠狠甩过他几次,当着很多人的面给他摔冷脸子。我以为他生我的气,或是心下对我产生了仇恨。可是他不但不生气,下次见了你更粘糊。
  就象海里的癞疤鱼,粘粘糊糊地往你身上贴,叫你死不了活不成的难受。
  我盼望公安局把老帽捉走。我对你说过,我们这儿的人来路不明,相当复杂。所以经常有公安警察出现在煤堆上,将一个正在挑煤的男人戴上手铐子。事情几乎全是这样开始煤场上突然发出一声呐喊,一个正在挑煤的煤黑子把肩上的筐一扔,撒腿就跑。紧接着就出现一大群警察,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并严厉地吆喝〃:再跑开枪了!。〃那个煤黑子听也不听,只是发疯地跑,其实他跑不出去,没有一个能跑出去的。但他还是一个劲儿地跑一阵子,似乎不跑那么一阵子就不甘心。最后,他被四面包围的警察逼得跑回我们中间。我们全都直直地立在那儿不动,只是两只眼睛随着逃跑者的身影转动。逃跑者呼呼作响地喘着气,把我们当成不会动弹的柱子,他在这些柱子中间躲闪着,象我小时候玩捉迷藏似的,有些滑稽。每当这时,我就想,要是捉我我决不这样跑。可是所有其他的煤黑子都称赞这种徒劳的跑是〃有种〃。
  我在煤场断断续续干了两年,看到很多煤黑子被捉走,不管是我自己认为该捉或不该捉的人都一个个被捉走了,但老帽始终安然无恙,这使我感到奇怪。
  我住在女人的宿舍里,我之所以称女人的工棚为宿舍,就是它盖得比较精致,席子里面抹了一层泥墙,还喷了白粉子。本来女人睡觉的地方同男人一样,都是一览无余的大通铺。但她们却想尽办法用各种木板、纸板和席片把长长的通铺分成一个个小单间屋,每个女人都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自己盖的小世界里。香姐的小世界里我最熟,她总是在晚上没事时叫我进去玩,给我吃山东家捎来的花生饼和红枣。香姐并不和我说很多话,她只是让我坐在她身边就满足了,她手里永远织着什么小玩艺儿。她告诉我她有个弟弟和我一般大,每说到这儿她就长久地看着我并让我使劲嚼花生饼。那时花生在我们城市早已绝迹,因此我很愿到她的小窝里所有的女人都称她们隔起来的小世界为窝
  有滋有味地嚼香喷喷的花生饼。
  我看不出香姐有什么〃色大〃的表现。尽管我非常讨厌老帽,但他那粘糊糊的话语终于粘在我身上,使我每见到香姐就有意无意地想到这句话。人大概都是这样,不论多么令你反感的话语,只要是喋喋不休地在你耳边响着,最终你还是得接受一部分。香姐的内衣穿得特别紧,天热得下了火也绝不脱下来,在海里洗澡,即使身子没进水里,她也绝不脱,只是用手慢慢地探进胸里洗。老帽所说的那些角度,在香姐身上毫无用处。别的女人不这样,只要钻进她们的窝里就全亮开,并且大声地喊我给她们倒洗脸水或是递给个什么东西进去。我很乐意为她们服务,因为这使我没工夫想姐姐,并且还为此能得到类似姐姐式的温暖。我也从不为突然在半开的布帘里闪出个光光的身子而脸红,我压根就没注意那些事。倒霉的是自从听了老帽的下流话后,我开始不那么自在了。特别是一个叫二浪子的女人,只穿着个裤头叫我进去给她端水倒水,弄得我磕磕绊绊的。我揣摸,要是老帽象我这样进去端水,不把水盆子扣个底朝天才怪呢!
  我变坏了,用书本上的词说就是变得不纯洁了。这一点我倒挺佩服老帽,这家伙经常对我说:〃人一知道脸红,就开始坏了。〃有一次老帽用眼睛去睃煤场边走路的女孩子,那女孩子不但不生气,反而朝他嘻嘻笑。住一会儿又走过来一个女孩子,老帽用眼睃她。那女孩登时脸一红,赶紧偏过头飞快走去。老帽色迷迷地对我笑道:〃前面那一个是纯的,后面这一个不纯了。〃这家伙确实是个研究女人的专家,我暗自猜测他一定搞了无数个女人,是个应该枪毙的大流氓。但别的煤黑子告诉我,老帽是个熊货,嘴上功夫强,实际一点油水也捞不着。
  在女人宿舍里最使我受不了的是两件事,一是呛鼻子的香水脂粉味儿,如果单是脂粉味还可以忍受。可恨的是它还和一种汗酸或说不出一种什么难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真能让你发个昏。我有时和老帽说,老帽便鬼祟祟地笑道:〃你得和她们要保健费!〃这家伙阴阴阳阳的声调,弄得我对女人既有莫名其妙的美好感,也有莫名其妙的恐怖和神秘感。
  第二件事就是女人的打架。她们几乎全是打架能手,声音象尖刀似地犀利,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呜呜咽咽的犹似锯齿来回拉你的耳朵。为了一根针,为了一个发卡,为了一句话,全能打起来;有时甚至什么不为也打得昏天黑地。所有模样长得老实温柔的女人,只要打起架来,全象魔鬼。她们破口大骂,披头散发,用尖尖的手指互相抓脸。女人打架全没水平,就知道用手指尖抓脸,打架的姿势也极难看,屁股往后偎,和鸭巴子一样。我看她们厮打时,心里总想,我要是和她们打,打1000个也不费事。
  由于经常打,所以没人拉架,大家都躲在窝里干各自的事。有时打架声音小了,她们便停住正在干的事,往外竖一会儿耳朵,就象听收音机时,机器出了毛病似的。但打得激烈到两个女人抓在一起躺在地上打滚,母老虎便出来干涉。她先是象老虎一样大吼一声,紧接着扑过去,一人赏两巴掌。她的巴掌厉害,打在什么部位都得发紫。所有最刁野的女人也不敢恋战,只好连滚带爬地逃开。母老虎从不问打架的原因理由,她的惩罚绝对平均〃没一个好东西!〃她总是这样结论。在这方面母老虎比我父亲干脆。
  香姐不打架,从来就没打过架。她不惹事,似乎很胆小。有一次二浪子无缘无故地骂她,香姐吓得赶紧躲进小窝里,大气不敢出一声。二浪子绝对是个泼妇,而且懒得要命。抬煤时她却躲在窝里不出来,一躲就是两三天。别的女人就骂:〃趴窝里挣钱哪,不要脸的!〃二浪子抬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打扮得油头粉面地去街里玩,好象挺有钱,嘴里老嚼着什么好吃的东西。老帽说二浪子嘴馋〃嘴馋腚受苦!〃老帽下流地笑道。
  香姐从不骂二浪子,只是老老实实地干活,老老实实地织什么东西。二浪子把香姐骂得狗血淋头,她不还口,我按捺不住,要去打二浪子。香姐却死死地拽住我,急得都哭了。我只好恨恨地摔她,觉得她老实得叫人生气。
  有时香姐和我坐在海边上,望着滚滚涌动的海。煤场边上的海是东区最偏东头的海,紧贴着繁杂肮脏的码头。我和你说过,东区的海没有色彩,上面老是漂浮着一层油灰。如果我不是满身黑煤,我决不到这儿洗澡。海碰子也决不到这儿来,这儿什么也养不住,只有和煤块一样黑的那份贻贝。除了前几年挨饿时,大家把它抢摘一空,现在又没人动它。因此,这些玩艺儿长得特别旺盛,潮水一退,全露出水面,黑压压的一层,远处海港的飞扬的煤场,感到乏累。我告诉香姐,我家那边的海比这好看一百倍,象流动的玻璃。香姐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说没意思。其实我心里发疯地想家,想姐姐;可是再往下想就想到大嘴巴,最后还是没意思。
  香姐说她想家,想得要死。海那边就是家,她真想飞过去。
  她最受不了的是船叫声,一听海港里船呜呜地叫,她就想家,想她爹她娘她弟她妹。她唯一的想法是拚命挣钱,挣足了钱就回家,回家盖房子港壁上全是这些家伙。使你望一眼就想到身后黑烟家里等她挣钱盖房子。
  香姐老是担忧干不长,她说上头有人告诉她,煤场是资本主义大黑锅,大染缸,是资本主义死角。上面马上要派工作组下来整顿,要清除一些不合格的人。我也觉得香姐这个消息准确,因为我们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人不学习不开会受教育,我们这里却逍遥法外,叫你隐隐约约地感到好景不长。但是我不怕,我不打算在这个地方干一辈子。我有后路,我可以去找海碰子伙伴,天略微一风凉,西区的海就溢出鲜味来。同海碰子在一块儿更自由,比煤场自由多了。煤场再自由也得受点管制,煤场办公室那些干部经常来监督我们,象工头一样站在煤堆顶上拤着腰,老是说我们筐里装得不满。我们就故意使劲扬铁锹,使劲翻筐倒煤,弄得煤场乌烟瘴气,吓得那些干部呆不一会儿就跑了。
  我比香姐无忧无虑,我不用攒钱盖什么房子,我也没有爹妈弟妹去想。另外,我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想象。十四五岁的时候,是想象最多的,几乎我每天都在想象中度过。听到一声船叫,香姐想家;我却一下想到很多美丽的我自以为将来绝对能去的城市。看到海平线涌起一朵奇形怪状的云,或是一只海鸥飞翔,我也能想象得美妙而遥远。甚至在黑压压的煤场上,感受着那灼人的黑浪,沉甸甸的重压和呛人的硫磺味,我都能自由自在地想象,并且想得更庄重。实际上我并未实实在在地想些什么,我只是感到我将来很好很美很金光灿烂,绝不会象现在这样。
  奇怪的是一见到香姐,什么想象也没有了,什么乏累也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是觉得和她静静地坐在一起,望着远处的海,望着远处的天,或望着随便一个地方,就这样一直望下去。香姐是我心中想象的一个终点站。我不管想什么,最后都要想到香姐,想到香姐我就再不想了。
  我说我住在女人的宿舍里,不是说我象女人一样住在那里。
  我是和母老虎住在一起。是她命令我同她住在一起她对我说〃:洗干净了上床睡觉!〃她说这句话是我进煤场第一天,似乎在此之前我早在她的窝里住过几百年。母老虎的窝紧把着宿舍的头,象个门岗。她也确实是个岗哨,凡是进这里的男人,都先鬼头鬼脑地朝母老虎的窝里窥视一下,要是母老虎在,他们便挨了一棍似的赶紧缩回头去。母老虎说起脏话来,好几个男人也抵不上她,男人们就是怕她。母老虎长得膀大腰圆,站在那里象个东北渍酸菜的大缸。令人惊讶的是她眼精手快,步子灵巧。
  乙组女人唯有她自己挑着男人的担子,一下两大筐,走在窄窄的木桥板上又稳又快。母老虎有时和抬煤的男人打闹,好几个男人围着她转,伺机扑过去把她摔倒。母老虎并不动声色,只是稳稳地站在中间,似乎在打瞌睡。可一旦有哪个男人挨近她,便听啪的一声响,那男人便捂着被打疼的地方嗷嗷叫起来。这其间你根本看不到母老虎出手打他的动作。母老虎最使别人畏惧也是最精彩的一手,就是她那两只大巴掌,突地打出去又突地缩回来。如此笨重的人会如此灵巧,使你感到既惊讶又滑稽。母老虎告诉我说她手头快是从小捉蟹子练出来的。她是海边渔村人,她家海边产一种鬼脸蟹,精灵得很,逃起来飞飞快。你必须快捉快往筐里扔,手头要象鸡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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