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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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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自由了!〃郑为民兴奋地对我说〃。哪个海湾的海参大,就到哪儿扎,随便!〃这小子对革命感激得要命,他说他还去军港扎过鲍鱼,那里的鲍鱼个头象烧饼那么大,扎一个真过瘾!
我问他怎么能进戒备森严的军港。他说他有法宝,说着便掏出一个揉皱了的红袖标,我一看是〃仍从容战斗队〃的。这个战斗队和我姐夫是一派的,也被土坦克打得丢盔卸甲。
〃你要是在城里亮出这个袖标,立刻就能叫人一枪打死!〃我对郑为民说。
这小子吓得蹦一个高,忙问我怎么回事。
我没怎么回答他,我觉得我也说不那么清楚。
不过,这个破袖标在偏远的海边倒很有威力,老渔人见了他吓得不敢吱声,站岗的军人也敬它三分。
〃遇到紧急情况,把它往胳膊上一套,保险没事儿护身符!〃郑为民又小心地将袖标塞进裤兜深处,说是用20个海参换来的,不能丢。
我饱餐了一顿炭火烧海螺,便躺倒在沙滩上昏睡,我觉得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这么舒舒坦坦地睡觉。
郑为民叫我好好睡,养精蓄锐,晚潮时大干一番。他叫我同他合作,我当然求之不得。他说收获的海物平分,这小子还象过去那样大方。我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吃饱喝足就行。
软绵绵的沙滩立即使我落进昏沉沉的梦中。姐姐来到我的身边,用湿热的水给我洗澡。好象我还是很小那阵,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任姐姐用细柔温热的手掌摩挲我。也许过了很久很久,也许只是一忽儿。姐姐突地不见了,只是远远地喊我,但声音却越喊越近。终于我醒了过来,发现是郑为民在急切地喊我。
他说他以为我死了。我说死了更好。郑为民诧异地瞪了我一眼,这小子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沮丧的话。
刚刚醒来的那一阵,我确实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有人说死了就和睡觉一样,那真不如就这么死过去。我突地感到做梦比醒来美好多了:醒来时,你永远回不到童年;而只有做梦时,你才能真真切切地回到童年。
我在沙滩上奔跑了一阵,又无力地躺倒,看来这些日子折腾得确实不轻。我马上忘掉了什么姐姐,其实我谁也不想,想谁也没有用。我只为不能再耀武扬威地打架而感到愤怒和失望。我多么希望再能回到城里打一番,大打出手实在是一件快活的事。
我觉得一个人没家没业没亲人最好,可以自自在在,毫无牵挂,愿怎么活就怎么活。现在要是退到水泊梁山时代太棒了,我完全可以占山为王。
暖和和的太阳晒得我浑身瘫软,好长一段时间爬不起来。我真想就此这么瘫软下去,和沙滩海水溶合在一起,自由自在地摩挲漂荡。
民声嘶力竭地对我喊叫,他说他先下海干了,只要他在水里举手摇动,我就得赶快下海给他往回运货。
我无力地点了一下头,看着这小子朝海里走去。他全身披挂整齐,水镜、鱼枪、脚蹼和装海货的网漂子,都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远处的海潮在轰轰作响,这响声贴着平坦的沙滩有节奏地涌来,象无形的浪涛冲击着我的全身。渐渐地,我软散的肌肉开始往筋骨上凝聚,四肢也往一起收拢。躺在沙滩上看奔涌的海浪,格外壮观无比。那一排接一排的涛垄,仿佛是通向天边的阶梯。这蓝白相间的阶梯在不断地朝你滚来,引你走向迷人的天际。
我一下子振作起来,霍然跳起,在沙滩上猛烈地踢打一阵,纵身扑向轰轰隆隆的海。我亲昵而疯狂地拍打着浪花,浪花也亲昵而疯狂地拍打着我,真叫你有着说不尽的快活。清凉柔软的海水似乎透进我的汗毛孔,渗到我的筋骨血肉里面,淘洗着我的乏累和躁热。我感到我完全同海水溶化在一起,既自由自在又充满力量的涌动。
我象个野人一样在海边流浪,炙热的阳光和苦咸的海水改变了我的面容。如果我立在海滩上不动,你绝对会把我当作一块粗砺的礁石。我那杂乱的头发和胡须,完全象一丛丛海草。
郑为民告诉我,城里到处都在捉人,被捉到的人就挂着牌子游街。城里从早到晚都在批斗游街喊口号,挺那么热闹的。有一次这小子看热闹看迷了,连潮流都被耽误。气得我在海边乱喊乱叫又毫无办法,因为我不会扎猛子,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潮水涨回来。我不能回城,郑为民说城里到处捉我,专政队扬言,要砸死我。这小子去我家一次,回来后惊慌失措,说我家门窗上交叉贴着封条,上面还盖着彤红的革命大印。这使我气得要死,几次发狠想冲回城里。我要把那些封条全都撕得粉碎,并同专政队拚命,拚死一个够本,拚死两个赚一个。反正我是个坏蛋了,就此坏到底,象样板戏李玉和那样,宁死也不屈。
郑为民死死看住我,他说躲过这一阵就好了,时间长了什么事都能忘掉一半。那时再回去认个错,说说好话就会万事大吉。
但我继续躁动不安,我为我的姐姐担忧。我是个坏人,难道我姐姐也是个坏人吗?我老觉得我姐姐从海岛回来后,被专政队捉去做抵押,只有我回去才能赎回她。另外,我也为我那革命的姐夫感到奇怪。他要是死了,肯定是革命烈士;要是活着,当然更革命了。看我姐夫的面子,也不能把我家贴上封条。
郑为民牢牢地拖着我扎猛子碰海货,有我这么个帮手,他干得格外有劲儿。这小子两个眼珠子光盯着海货,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告诉我他有个对象,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可惜被撵到农村去。他正想法给办回城,办回城的唯一方法是给农村各种各样的官儿买缝纫机,买手表和自行车。因为这个姑娘的父母都有问题,所以更要买得多一些,否则不好办。郑为民之所以发疯般地往海里扎猛子,就是为买这些东西而攒钱。
我被郑为民的爱情精神彻底感动,这小子几乎每隔10分钟就和我讲一次那个全世界最美的姑娘。他说那样美丽的姑娘绝对不适合下农村〃。她睡满是跳蚤的土炕,全身都起红疙瘩!她一下稻田的脏水里,皮肤就溃烂!我要不给她办回来,她绝对会死在农村!。〃这小子总是忧愁万分而又伤心伤肝。
我决定也为那个美丽的姑娘拚命,尽全力跟郑为民碰海。我甚至又偷偷试着扎猛子,当然还是不行,我气得都想用鱼枪打自己的肚子。
但是,海货越来越少了。激烈的革命一旦平静下来,人们似乎都大梦初醒。除了批斗和挨批斗的人以外,全城里的人都奔向海边。他们发疯地搜刮海滩上的一切,把海滩刮了个溜溜光。
最后又向海里进军,象下饺子似地噗通噗通往海水里跳,连蚂蚁那么大的海参崽子也捞上来。
然而,有一个海湾却依然富有,象黄瓜那么大的海参安安静静地躺在海底,没人敢动。因为那里有一个老疯头把守。我和你说过,激烈的革命使所有的海湾开禁,那些可恨的管海的官儿全被打倒,下面的喽罗自然走散。可老疯头却一直忠于职守,他的顶头上司都打了好几个倒,他却不倒。这老东西视死如归,敢和所有的海碰子拚命。他的眼珠子浑得似翻起泥沙的海,一点光都没有,却什么都看得见。而且嗓门宏亮得赛过革命派的喇叭,吼得满海嗡嗡响。最可怕的是他那两只脚板子,能在粗砺的礁石上飞跑。退潮以后,海滩上竖起一片牡蛎壳子,尖刀一样向上耸立。海碰子即使穿着鞋在上面走,也跌跌撞撞。可老疯子却能在上面飞跑。当你看到那两只肉脚板子踩得牡蛎壳尖嚓嚓作响,竟不出一点血丝丝,真叫你惊心动魄。老疯头经常在海滩上连吼带叫地飞跑,所有的海碰子都被他撵得狼狈逃窜。
最使人吃惊和佩服的,是老疯头不怕红袖标。管你是风雷激云水怒仍从容什么的,他全不怕。你即使全身都戴满了红光闪耀的袖标,他也视而不见。他只认一样东西介绍信。这老东西要的介绍信却又只能是原先没激烈革命的那份,是一个什么经理批的那种介绍信。管水产资源的所有的经理都被打倒,倒得不能再倒,老疯头却象什么都不知道,对新革命形势丝毫不理解。
有一次一个革命派的司令拉着武卫队到海边弄海参。老东西不识泰山,瞪着浑浊的老眼要什么经理批的介绍信。
革命派的司令大怒,什么时候了还这样听走资派的。他命令武卫队给老疯头来点厉害的教育,教育得老疯头跛了半个月。
谁也猜不透老疯头为什么这样忠于职守,连他没被打倒的顶头上司都躺倒不干了,可他毫不动摇。据说他才挣五六十块工资,其实革命革到这么激烈的程度,你就是回家躺在炕头上享福也照拿工资。然而,老东西却依然傻干。有的海碰子知道他爱喝两口,便买了酒和肉去买动他,要他给个方便。但老东西死活不收,却又被酒馋得直砸舌头。那时买瓶好酒比我学扎猛子都难。有人便故意在老东西眼前打开酒瓶喝一口,响亮地巴叽着嘴巴。老疯头急得掏钱央求人家卖给他,叫你哭笑不得。没办法,大家只好叫他老疯头,连他老伴也这么叫。
为了救那个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我和郑为民决定去碰那个老疯头。开始,这小子有些打怵,说老疯头太厉害了,只要有一口气他就和你拚,你还能打死他不成?
我不管这些,骂郑为民没出息。我说要是我有个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就是10个老疯头也敢去碰。
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并事先去老疯头那儿侦察了一番。没想到老疯头现在更惨,连他那只看海的小船也被人家烧掉了。这对我们大有好处,因为老疯头不会游泳,没了小船他只能在岸上干叫唤。
我们选了个风平浪静的早晨潮,趁天还没亮时就从旁边的海湾偷偷游过去。下水之前我和郑为民把脱下的衣物埋进沙滩下面,以防不测。
天刚一亮,潮水就退到了数。海面静得象块玻璃,还泛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使你想起民间传说中的仙境。不过,我们不敢想什么仙境。因为我们此时象小偷一样蹑手蹑脚,身子和脑袋尽量埋进水里,以防岸边的老疯头发现。
郑为民第一个猛子就捧上来一堆海参,那海参养得透肥肉胖,周身的花刺儿硬挺挺地向上竖着,真喜煞人。说起来这还要感谢老疯头,要不是他看守得紧,海参哪能长得这么肥大。郑为民欢喜得发了疯,顾不得喘气就扎第二个猛子。
正在这时,一声怒吼贴着海面飞过来。在这宁静的早晨格外惊耳,震得我们在水里都不由得打了个战战。我抬眼一看,老疯头站在岸边张牙舞爪地蹦着高,并一声接一声地狂叫。
郑为民慌了,这小子喘气的声都变了。他说〃:走吧,别惹这老东西了!〃我骂他〃:你真他妈熊货,他干叫唤没有用!〃郑为民还是犹疑不决,不敢往水里扎。这小子说扎完了也没有用,反正拿不上岸。我说你小子干多少我都能拿上岸,一个也丢不了。
这时老疯头却越吼越响,吼得我怒气冲天。我对你说过,我就是不怕你来硬的。我大声地喝令郑为民继续扎下去,反正老疯头下不了水。
郑为民看我这么硬气,便大干起来,一猛子接一猛子地往下扎,搅得水波哗哗作响。不一会儿,网漂子便被沉甸甸的海参压下去。
这其间,老疯头还是一个劲儿地叫唤,骂我们是山狼海贼,是坏蛋,限令我们马上上岸,否则他要采取革命行动。看来这个老东西也跟革命造反派学了一半句词儿。我毫不理会他,把网漂子口封住,准备游到另外的海湾上岸。
我们首先耍个花招,郑为民和我兵分两路,各自朝相反的方向游,叫老疯头摸不着头脑,不知该追我们哪一个。
然而,我们的花招立即就被老疯头识破了。这个老家伙更是老奸巨滑,他一眼就看穿我们的目的,并毫不理会郑为民,却死死地跟定我。看来他经验丰富,一下就看出海参在我手里。
〃你小子跑不了〃!他狠狠地吆喝。
我不吱声,只是一个劲儿地顺着海湾游。我心里想,看你这个老东西能跟我跑多远。我对你说过,我的游泳技术特棒,这使我充满战胜老疯头的信心。海流子恰好顺着我游的方向流动,就象给我又添了两条腿。我拚力而有节奏地拍打脚蹼,双手使劲地推着网漂子,身子似快艇般飞驰。无穷无尽的波浪滔滔而来,被我的胸膛辗碎,顺着我的肚皮滑向后面。我甚至有些快活起来。
这样狠游了好一阵子。我渐渐快活不下去了,因为老疯头也贴着岸边飞跑。老东西在坑坑洼洼的岸礁上跑得并不顺利,有时得象动物那样四腿爬动,但他却怎么也不停脚。
我咬紧牙关,拚命加快速度,尽力把老疯头甩掉。我最希望前面是一个半圆形的大海湾,这样我可以从水面直接切过去,而老疯头却要沿着海湾绕大半个圈子。就象老天有意保佑我似的,我游的前方是一个接一个的半圆海湾,给我省了不少路。更令我高兴的是海湾边上尽是凌乱的礁石,使老疯头跑起来跌跌撞撞,有几次似乎是栽倒了,岸边看不见他的身影。但没等你高兴起来,这个老东西的身影又出现了,跑得反而更有劲。
我们俩就这样一个水里一个岸上地赛起来。不知拚了多少时候。海浪的形状和颜色突然发生了变化,海水也变得粘稠厚重。我知道海开始涨潮了,也知道我累了。老疯头却依然如故地奔跑,礁石并不涨什么潮。
海流子流动的方向是依海潮变化,涨东落西,你退潮时游的是顺流,涨潮时就是逆流。这个道理我明明白白,为此我心里开始发慌。果然,身子下面的水流有些不那么听话,刚刚它还推着我向前跑,现在却变了脸,渐渐往后拖我了。当潮水铺天盖地地涨上来时,我几乎是寸步难行,连装满海参的网漂子也象长了腿,迎着我往回跑。
我灵机一动,何不掉转方向顺流往回游,反正我和老疯头互相咬上了,谁把谁累垮了就是胜利。我猛地旋过身子,急速地拍动脚蹼又往回游。
〃你跑到天边也白白搭!〃老疯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威胁我,也立即掉转身子往回跑。
我们又水里岸上地赛起来。我游得快,他就跑得快;我游得慢,他就跑得慢;我停下来休息,他也停下来喘气。就好似我们两人中间拴着一根绳,谁也挣脱不掉谁。我沮丧得几乎要发疯。
最后,我干脆泡在水里不动,看你老疯头能等到什么时候?
你要是等一辈子,那我一辈子也不上岸。想没收我手里的海参,没门儿!
老疯头看我泡在水里,他也寻块礁石坐定。这个可恨的老东西也铁了心,不把我逼出水,他决不离开一步。
本来是一面跑一面叫唤的老疯头,此时也不吱声了。老东西又捶腿又捶背,还不时地抓胸口窝。看样再拖一会儿,准能使他发个昏。
我决定拚出最后的力气,拖垮这个老东西。瞅老疯头抓胸捶背的当儿,我一下子游动,顺着海流哗哗前进。
老疯头看我游动,什么也不顾了,跌跌撞撞地又跟我跑。
还是那个劲头我快他快我慢他慢我停他停。老疯头死活堵着我上岸的路。
〃你把海参。参。倒倒水里。没没。事。〃老疯头一句话分八次说,似乎要断气,可就是不断气。
说起来你不得不佩服老疯头,他没收海参的方法是让人把海参倒进海里,这是真正地保护海洋资源。而其它看海的坏东西,全都把没收的海物化为己有。
我们全都不行了,各自在岸上和水里喘息。我尽管比老疯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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