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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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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爬上岸,气哼哼地跑到海滩以外几里远的地方找大石块,再气哼哼地扛回来,结果是照样丢在海底,而我还是恬不知耻地漂上来。我不舍气,又去扛石头,这样反复折腾到我快死了为止。
  海滩上一些游人对我的动作疑惑不解。伙伴们笑着告诉他们,说我是在填海。
  我伸开四肢躺在湿润温热的海滩上,心里万分懊恼,一般人都怕沉到海底下淹死,我却怎么也沉不下去这真气死我恨死我折磨死我。
  一个外号叫刀鱼头的小子走过来,嘲讽地说:〃怎么样?海漂子!〃我一高跳起来,猛扑过去。一顿狠捶死打,几乎把这小子砸扁了。但我挺佩服这小子,他始终没哼一声,也不动弹一下,弄得我就象打一块橡皮。我觉得我把这小子打得相当厉害,换别人绝对能死好几个死,因为我当时的火气实在是太大了。我们这个城市称能扎到海底下的人为海碰子,扎不下去的称海漂子,是很厉害的骂人词儿--只有那些笨蛋和胖老娘们儿才叫海漂子。
  我发现我竟把刀鱼头打笑了。这小子说我给他搔痒,不过搔得没劲。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抗打,他从小就泡在海水里,浑身上下象长了鳞片,没一处地方不被牡蛎壳割过,皮肤又黑又粗又硬。他要是贴着礁石擦痒,会发出很响的摩挲声,象鲨鱼在水下暗礁擦痒一样,那声音有时在水面上都能听得见。刀鱼头抗打不是不怕疼,而是不感觉疼,不象我疼得钻心也死咬牙。据说有一次刀鱼头挨他妈打,他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结果把刀鱼头打睡着了。
  刀鱼头浑身长得又扁又长,游进水里象一条带鱼似地飞窜。
  带鱼在我们这里称刀鱼,所以这小子叫刀鱼头。刀鱼头扎猛的水平天下第一,多么窄的礁缝他也敢往里钻。据别的海碰子告诉我,在水下弯弯曲曲的暗礁缝里,刀鱼头能把身子扭曲成四五道弯儿,穿过礁缝都挨不着皮儿。后来我们成了生死朋友,我同他合伙下海,他往水底下暗礁扎,我在水面上搞运输,把他扎的海货飞快地运上海滩。上岸后我们平半分,这小子相当大方。
  我给别的海碰子运货,只分三分之一。但我知足,因为我扎不到海底下。我活到今天只服输过这一件事儿,拗不过大海。我告诉过你,这是我终生的遗憾。
  再后来,刀鱼头当上交通警察,挺那么神气活现扎着武装带,扣着大盖帽,站在十字路口中间吆吆喝喝,全世界都得听他的。他即使站在一万个交通警察中间,你也会一眼认出他来。
  因为刀鱼头的脑袋细尖,总也戴不正大盖帽,只好斜挑着,象个德国军官,很有些外国风度。这小子在关键时刻帮了我个大忙,结束了我的光棍生活;当然,我也为他两肋插刀过--这是后来的事,现在还轮不到讲这些事。
  我还忘了告诉你,我有个姐姐。她比我大7岁,给我的感觉是至少大17岁。因为她稳重、善良、沉默寡言,脾气好得象面条一样。我的父母能为我生出这么温顺可爱的姐姐简直是奇迹。
  有个邻居曾说我和我姐姐不是一个父亲。被我母亲听到了,一连骂了几天几宿,骂得那个邻居好几个月不敢出门,再也不敢吭气儿。不过,也难怪人家说长道短,我同姐姐不仅脾性,连模样也天差地别。她细细挑挑,白白净净,几乎连汗毛都不长。姐姐很软弱,老挨男学生的欺侮。有个叫大鼻子的男学生老是打我姐姐,弄得我姐姐一放学就吓得往家快跑。要不被大鼻子堵住,就揪她的辫子。姐姐有条光亮的大辫子,所有的人都喜欢,邻居的老太太都愿用手摩挲姐姐的辫子。有一次,那个可恨的大鼻子把姐姐的辫子揪得散开,姐姐哭着跑回家。我很愤怒,决心去替姐姐报仇。我的父母不怎么关心我姐姐,姐姐在外面吃了亏,回家反而受斥责。所以姐姐不管吃多么大的亏,回家后都悄没声息。我当时还没上学,但我却敢去打比我大六七岁的大鼻子。
  大鼻子家在民权街的另一头住,我认识,门口还摆着两盆花,看样子家里挺有钱。他家的玻璃窗也大,象百货商店。我口袋里揣满了石头,雄赳赳地走到大鼻子门口高声骂大鼻子,但没有人理睬我。我就毫不犹疑地用石头砸碎大鼻子家的玻璃。这一下天下大乱,大鼻子家所有的人马全冲出来。大鼻子一马当先,要来揪我。我毫不害怕,当头给他一石头。但被这家伙躲过去,他一下子扑过来,狠命地搧我脸蛋子。可没搧两下却嗷地怪叫一声,捂着裤裆就往回跑--我说过我的牙齿厉害。我并不为此解气,而是把口袋里所有的石头都抛向大鼻子他们家里的人。后来大鼻子又冲过来,把我的胳膊反拧住,疼得我钻心裂骨。他老是问我服不服,我当然不服,用脚狠命地踢他,并不断地扭着脑袋去咬他,吓得大鼻子老是在我后面转圈儿。后来大鼻子全家扑过来,把我死死地按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我就大骂〃大鼻子外国种儿!〃大鼻子气疯了,用手打我的嘴。
  我们民权街对所有鼻子大的人都骂外国种,因为〃大鼻子〃是指马路上唱〃爷爷我〃的苏联兵,所以使所有民权街被骂大鼻子的人都胆战心惊而恼羞万分。
  大鼻子有一拳蹭了我的鼻子,这下他倒霉了。我那个可恨的鼻子老愿淌血,不小心碰一下也要流半天血。这会儿更来劲了,血淌得我满脸满嘴,我喷着血沫子骂大鼻子外国种。一见了血,大鼻子全家麻爪了,都吓得松开手。我乘机跳起来,又踢又咬,并捡起地上的石头继续砸玻璃。没办法他们只好又把我按在地上。邻居和走路的人看见一大群大人按着个满脸满嘴血的小孩,都抱不平。逼得大鼻子全家只得松手。但只要一松手我就又踢又咬又砸玻璃。逼得他们只好又把我按在地上。我心里是横下来,除非你就这么按我一辈子或是打死我,否则我就砸玻璃。大鼻子家玻璃窗多,够我砸的了。渐渐我看出来,大鼻子全家都是草包,没一个敢往死里打我,有一个老太太还用手绢给我擦血,差点叫我咬掉手指头。这样一直折腾到晚上,大鼻子全家精疲力尽,差点就给我磕头了。这时有个邻人认识我,告诉大鼻子他们家,说我是民权街那一头老陈家的--那一家可是一窝狼,叫两个老狼知道更坏了。
  大鼻子他妈简直要哭出来,一口一声〃小爹〃地叫我,并当面打了大鼻子两个耳光,说要是再欺负我姐姐,就天打五雷轰,出门叫车撞死。
  从那以后,大鼻子不但不敢动我姐姐一指头,反而见了我姐姐害起怕来。我姐姐开始不知怎么回事,后来不知听谁说了,便一把把我揽进她的怀里。我很高兴姐姐这样亲昵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姐姐。每当在广播里听到〃母亲〃两个字,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母亲,而是姐姐的亲切模样。我身上所有打架的血迹和灰垢都是姐姐给洗的。姐姐给我洗脸洗手洗澡使我特别舒服,只要她那温柔的手掬着热水摩挲我的肌肤,我就老实得象羊羔。我的那些蠢笨的老师和校长只认得我的父亲,他们以为父亲能管教好我。这些家伙傻极了,其实他们要找我姐姐,我立即就会乖乖地听话。每到晚上,姐姐就给我缝补因打架斗殴而撕破的衣服。她从不抱怨我,或是责骂我打架斗殴的事。父亲为了管教我,把皮带都打断了,我没听他一个字。可是姐姐一个指头也没动我,只是在缝补衣服裂口时偶尔轻轻叹口气,这就要了我的命。使我好长时间睡不着觉,并发誓明天不再打架。
  我不是说我的父母一无是处,只是他们的火气太大,老是愤怒不已。父亲说我象他的坏地方,母亲也说我象她的坏地方也就是我既暴躁又激动,把父母两边最要命的东西全继承下来。
  使我比父亲还父亲、比母亲还母亲。带着这两个人最要命的能量,我走进了老想治服我的世界。
  二
  我罗罗嗦嗦和你讲了这么多,并不是向你交代我童年的豆腐账。我只是希望你从我这罗嗦的介绍中理解我的以后。因为我真正要和你讲的是我12岁开始发生的事情,那时父母先后离开了我,那时一斤花生皮磨成的粉末可卖一元钱,那时一块瑞士手表只能换30斤粮票。
  从父母的坟地上回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猛地长大了。在寂静而洒满阳光的山间小道上,我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姐姐,我感到自己迈着父亲的步伐。我没有象姐姐那样哭得死去活来,我甚至都没哭。不过我心里特别难受,特别是看到母亲的灵柩没进黄土时,我意识到再永远不会见到她了,便浑身一阵发紧,嗓门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我情不自禁地大嚎了几声,把四周的人吓了一跳。我记得即使是那样,我还没掉泪,实际上我确确实实是够难受的了,可我始终没象姐姐那样痛快淋漓地哭。我说过,我不会哭。后来我明白,我的心里没有彻底难过,是因为我想到还有个姐姐。当时姐姐19岁,长得肯定漂亮我自己看不出来,我在这方面开窍晚无论多么丑和多么俊的女人,在我眼里全一个味儿。如果我对哪个女人产生好感,只有一个原因她长得象我的姐姐。我说我姐姐长得肯定漂亮,是因为全民权街的老娘们儿排着队往我家跑,给我姐姐介绍对象。
  她们全是摆出一副哭丧脸,意思是可怜我们,要是不给我姐姐介绍对象,我们就活不下去。我为此心里烦躁得发疯,我真想用菜刀劈死这些可恨的老娘们。我一想到要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和姐姐在一块儿,胸口就撕裂似地疼。后来我全把她们堵在门外,象我母亲骂街一样骂她们,大声地吼着叫她们滚。我发誓保护住姐姐,连面也不让那些老娘们儿看见。我有一个可怕的感觉姐姐会听那些老娘们儿的。我恐慌极了,晚上都睡不着觉,我紧张地倾听门口的脚步声,一旦有可疑的动静我就立即冲出去。有一次我真对那些老娘们动了武。那是一个长得象巫婆似的老娘们儿,住在离我们民权街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我们根本碍不着她的事。她却吃饱了撑的,恬不知耻地跑来。按她的意思,是可怜我们姐弟俩。我骂她、吓她、叫她滚。她反而嬉皮笑脸,用手拨拉我,斥道〃:小崽子懂什么,让老娘进去!。〃我气坏了,顺手拧她胳膊一下我只是顺手,没怎么使劲儿。知这老娘们杀猪一样嚎叫起来,说她的胳膊断了,惊动全民权街的人都跑来安慰她。不过这对我挺有利,从此以后没一个老娘们儿敢来了。
  姐姐还象过去一样,但比过去更体贴我。她给我洗浆、给我缝补、给我做饭、给我剪指甲,还给我挣吃饭钱、读书钱。
  她从街道工厂领来糊纸袋的活,从早到晚地糊,她糊纸袋的速度飞快。细巧的手指上下翻动,纸袋发出沙沙的声响,使我往往凝神注目。我也帮着糊纸袋,但姐姐不让,她总是让我好好念书。但我不听,我肯定念不好书,我自己明白。
  我那时特别能吃,越是不够吃的我越能吃。后来我才知道,我早晨吃完饭,姐姐便给我装满一盒午饭到学校吃,而她在家里空着肚子挨到晚上。我那时饿得象只狼,什么也不顾了。即使是那样,我还饿得两眼放光,到处搜索着可吃的东西。我什么都敢吃--被人踩得稀烂的槐树花,连泥带土我就往嘴里抓;被汽车压得血糊糊的猫,用黄泥包起来烧,香得恨不能把黄泥也舔两口;各种各样的野菜和树叶甚至树叶上的虫子,全不在话下。
  我的同学都是敢吃的英雄。有个名叫王胜利的小子,在海滩上捉着个张牙舞爪的蟹子,喀喀嚓嚓就生吞活咬,吃得满嘴都是血。坐在教室里,大家全讲吃,想象着和回忆着吃各种各样食物的滋味。我们最愿回忆和品味的是山东锅饼。过去我们这个城市到处都有这种锅饼,又硬又厚,象个磨盘,没有钢牙铁嘴吃不动它。据说,有一次小偷钻进饭店,被店老板砸了一锅饼,当场就死了。那时没几个人吃锅饼,除非是码头扛豆包出大力的。
  我就从来没吃过锅饼,为此我后悔万分,拼命想象着牙齿咬透锅饼的滋味。〃锅饼抗饿!〃王胜利狠狠地说,不断地咬紧他那一排钢刀似的板牙〃。我过去天天吃,至少吃了10000个锅饼!烤得焦黄的,酥酥的,再蘸上一层猪大油。〃我们都恨不能把这小子掐死!
  我们老师对吃的更有精神头,她讲起课来无精打采,但要是课文中有食物的名称,她一下就瞪起眼珠,念得又香又甜朗朗有声。有一次她给我们讲列宁不吃白面包而吃黑面包的艰苦生活课文时,竟停在黑面包上不走了,反反复复讲了一整课黑面包。
  说是黑面包象我们山东锅饼一样一样的硬,一样的厚,一样的抗饿。我们一下子嚷嚷开了,因为所有的同学都见过和吃过苏联兵的黑面包你只要对那些黄毛绿眼的兵们喊〃:狗食狗食,黑列巴!〃他们就会给你一大块,象扔一块石头似的。
  王胜利说他那时经常去苏联营苏联兵集中住的宿舍,在市郊要黑列巴,一天要一麻袋,喂猪,他家那时养了五口大肥猪。于是这小子又讲黑列巴抹猪大油。
  整个课堂被狗食黑列巴猪大油弄得一塌糊涂。总之,课文也学不下去。学下去更糟,列宁能捞着吃黑面包根本不艰苦,简直是幸福!
  我不怎么愿回忆小学最后那两年,那是一段灰色的日子,连天空也是菜绿色。山峦、树丛和海滩全象剃刀剃过一样,露出光秃秃的肋骨。看来我们的市长也饿得神经错乱,他发明了一种〃蒸量法〃,就是不断地把米蒸来蒸去,并不断地加水,一斤大米可以出10斤米饭。他发号施令,当做头等大事来抓,并派下若干个蒸量法推广小组下来推广和监督检查,谁家不搞蒸量法就批谁家。一刹时全市烟火升腾,先把米干蒸一遍,再湿蒸一遍,再泡一遍,再煮一遍一直把大米蒸得象豆腐渣一样没力气才罢休。我们这个城市所有人的肚子都装满了这种蒸泡乏了的米饭,一个个全象怀孕8个月以上的孕妇,挺着个胀得要死又饿得要命的大肚子,什么也干不成。
  我没怎么遭这份洋罪,主要是我有个好姐姐,她什么都省给我,简直就是为我一个人活。可恨的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就是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姐姐那样照顾我,我还是饿得象个小狼。
  有一天,王胜利说校园里树上的种籽能吃。我们校园里的树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槐树花被捋得干干净净,根本结不出种籽;枫树的种籽早摘得一个不剩,那元宝状的两粒小种籽炒着吃味道赛过炒黄豆;榆树所有的东西都好吃,所以连皮都扒得光光的。我们教室外面那棵老榆树被扒得象个脱光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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