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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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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们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不敢明目张胆地跳出来,只能躲在阴沟里窥测时机。胖领导要我们提高警惕,擦亮眼睛,阶级敌人就在我们中间。说着,胖领导厉声点出两个煤黑子名,叫他们当场站起来。那两个煤黑子惶然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垂着两手。因为隔着好几个组,我不怎么太认识他们。只隐约知道其中有一个白脸煤黑子,他爹现在还在外国,开一个什么大公司,有好几百万块钱。那个白脸煤黑子确实象个资产阶级,就那张白脸吧,煤黑子哪有这么白的脸!
  胖领导批那个白脸煤黑子用心恶毒,挑煤时煤筐从不装满,走路时故意放慢脚步。以这种狡猾的手段来阻碍革命事业向前发展。
  煤黑子们面面相觑,都暗中吐舌头,因为几乎谁都这么干过。
  胖领导最后抬高嗓门说,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及时地揭发了这些反动家伙。希望今后广大革命群众都要擦亮眼睛,发现坏人坏事和怪人怪事,及时向上级报告。为了能及时报告,煤场上按了一个检举密告箱,供革命群众检举密告用。
  大会结束后,煤黑子们确实吓坏了,一个个不敢怠慢,煤筐全装得满满的。老帽干得更欢,跑得屁股颠颠地颤。
  后来的形势更紧了,有很多人被别人检举密告,煤场保卫科一趟趟往煤场跑。胖领导又连连召开会议,说我们这些人比工厂里复杂,都是犯有〃前科〃的,所以要狠抓狠整。他对从来没出现坏人坏事的小组发生怀疑,说这不合乎阶级斗争规律,难道这个组生活在真空里吗?胖领导再次强调要擦亮眼睛,包庇纵容是更大的犯罪!
  看来每个组非得揭发出一两个坏人不可,否则就交代不过去。我们这个组开始恐慌了,因为我们至今还没揭发出一个坏人。老帽急得不行,自从他发言得到表扬后,就当上我们男女混合组的大组长。领导找他谈了好几次话,弄得他满脸愁苦。
  几天之后,煤场保卫科传刘剑飞去办公室一趟。刘剑飞脸色惨白,跟着保卫科的人走了。别的煤黑子都说刘剑飞犯了大事,这下要倒大霉。但不几个小时后,刘剑飞却安然地回来,不声不响地又挑起煤筐。我很关心刘剑飞,一个劲儿地朝他那儿望,可什么也望不出来。刘剑飞虽然脸色发白,神情却安然,干活还是那个老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刘剑飞突然走到我跟前,说了句〃:不要接近我!〃便看也不看我又突地离开。我莫名其妙,几次想到他跟前问个究竟。我什么也不怕。
  刘剑飞用冷峻的眼光睃我,示意我千万不要走近他。我觉得好笑,这简直就和过去地下党搞秘密活动似的。
  下午,保卫科的人员又来传我。我立即敏感地望了刘剑飞一眼,他没看我,很正常地用铁锨往筐里装煤。母老虎和香姐吓得不行,愣怔怔地朝我脸上看,似乎想看出我犯了什么事。
  我倏地觉得我受了污辱,受了绝对不应该受的天大污辱,我的自尊心强烈跳动起来。
  〃我不去。〃我立住不动。
  〃什么?〃那个保卫科干部惊讶地张着嘴,他觉得他没听清楚,他听清楚就更不清楚了他绝对不相信有人敢说出这三个字。
  〃我不去。〃我压着火气又说了一句。
  保卫科干部懵了,几乎把眼珠子贴上我的鼻子尖,他想看看我是不是同别人长得不一样。
  我动也没动任凭这家伙大惊小怪。
  〃你真不去?〃他声音嘶嘶的,明显地含着威胁。
  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没必要回答他。这家伙一面盯着我,一面往后退,最后转身飞快地往办公室那边走去。
  煤黑子呼地一下全围上我,都说这下坏了,没有我的好果子吃,怎么能不去呢!香姐差点哭着求我,叫我赶快跑到办公室,去向那个干部求情,还来得及。
  我冷笑了一下。
  母老虎没对我吱声,却对别人吆喝着〃:都干活吧,有什么好光景看!〃老帽粘乎乎地过来,不高兴地说〃:你小子吃错药了,还是神经失常?竟敢不听保卫科的!。〃我还是冷笑不止,我都懒得回答他们。
  刘剑飞在远处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似乎是对我表示佩服。我心想,别看在武功上你是我师傅,可在这方面,我比你可强多了!
  煤黑子们都连连摇头,说〃:你等着瞧吧,马上来好看的!〃果然,还没等上几分钟,办公室那边走出一小群人,直奔煤场而来。
  煤黑子们马上走散,各干各的活去,但眼珠子却贼似地朝我这边忽闪。
  来的一群人全是保卫科的,为首的是科长。他们虽然怒气冲冲,却并不怎么相信这件事。因为他们走到我面前,都惊讶而疑惑地瞄了我好一阵子。
  我觉得整个煤场都静止不动,这倒使我增加几分英雄气概。
  不过,我略感孤单地发现我四周空空荡荡的,连香姐也畏怯地站在老远。我意外地听到背后有一股粗重的气息,不由得心窝里忽地发热。我知道那是母老虎。
  我用眼睛直直地盯着站在最前面的保卫科长。这是刘剑飞教给我的一招。他说打仗时,一定要不眨眼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要全神贯注,带着凶狠的劲儿盯,一直盯得他不敢看你。这就是力取之前的神取,神取很厉害,没动手就能使对方怯你一半。
  我死死地盯着保卫科长的眼睛,眼珠决不眨一下。这一招特别灵,堂堂保卫科长脸色立即不自然,倒象他在我面前犯了什么错误。他赶紧掏出个小本本,装作看什么,然后拿腔作调地问我〃:你叫陈立世吗?〃我不动声色。
  〃到办公室去一趟。〃
  〃去干什么?〃
  〃有事。〃
  〃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到时就知道了!〃保卫科长忍耐不住,厉声吼道。
  我根本不怕这个,继续同他对抗。我说:〃有什么事在这里说。〃〃保密!〃
  我恨透了保密这个词。我和你说过,我们这个城市保密的事和保密的地方多如牛毛,凡是怕人的事,他们就拿保密两个字吓唬你。我更来气了,连话也不和他说,反而把手中的铁锨使劲往煤堆上一插,表示我就此生根不动了。
  〃你去不去?!〃保卫科长两手抖了一下。
  我以为他要来拖我,两腿立即运足了气,柱子般叉在那里。
  我的心跳倏地加快,甚至都有些兴奋。我简直都盼望他们动手,那可就有光景看了,我先把保卫科长放倒。
  保卫科长毕竟是干部,他马上意识到抖动的两手很不雅观,便赶紧插进裤袋里。
  〃你去不去?!〃这家伙声音却越拔越高。
  我可笑得都想睡觉。
  整个煤场绝对地停工了,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我。
  〃不去就停止你的工作,停发你的工资!〃保卫科长气急败坏地下令。
  我把手中的铁锨一下地摔得老远,老子还不干了呢!
  母老虎突地拤住我胳膊:〃别走!凭什么不给工资,凭什么不让干活?俺犯了什么王法?是偷还是抢了!。〃这时,目瞪口呆的保卫科长后面走出一个年纪老的干部。
  他笑着说:〃小陈,别耍孩子气。〃好象他和我交情了1000年似的,老家伙竟走过来拍我的肩膀,并继续和风细雨地说:〃领导想找你了解个情况,煤场上乌烟瘴气的怎么谈?金科长是个炮筒子脾气,你别往心里去么!我看你也是个很厉害的炮筒子,俩炮筒子撞一块喽,哈哈哈!
  。走,有什么意见到屋里使劲提!〃
  我身子骨顿时软下来,腿也站得不那么硬了。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被满脸堆笑的老干部温柔地拍了几下肩膀,我六神无主,还有些惶惶然。
  母老虎看此情况,粗声粗气地说:〃去就去,没偷没抢没犯法,到哪儿也不怕!〃老干部立即更正说:〃别弄误会了,我们是请小陈同志去了解情况的。小陈同志是个好小伙子,不好的人我们也不请对吧,小炮筒子?。〃老家伙连笑加劝地把我领到办公室。保卫科长沮丧地跟在后面。
  进了办公室,还没等我坐定,这些干部们便翻了脸。尤其那个老家伙,简直就是面目狰狞。
  〃小崽子还挺他妈横,反了你啦!〃
  我气坏了,想不到干部也会耍花招欺骗人。干部们把我围起来,七嘴八舌地教训我,说他们干了半辈子干部,还没见过我这样的刺头。
  我横竖不说一句话,并伺机冲出办公室。
  渐渐地我发现,别看那个保卫科长脾气爆,倒比所有的干部有水平。他象正正经经办公那样,端坐在办公桌里面,向我承认错误。他说他刚才的态度不好,请我原谅。他又说他这个人一急就什么都忘了,在家里和他老婆也这样。这家伙倒挺实在的。
  我对他的恶感顿时消失。
  保卫科长竟然表扬起我来,他说我12岁就失去父母,为了生活小小年纪就出来干活,很不容易。他说我有一个好姐姐,干活勤劳,群众关系好,邻居也都伸大拇指。他说我是建国那年出生的,是红旗下和甜水里长大的青年。
  我目瞪口呆,我没想到人家对我这样熟悉,这肯定是背后对我进行过调查了解。我不知道领导为什么对我下这么大的工夫,我感动的同时却也暗暗惶然。
  看到我呆若木鸡的样子,四周的干部都得意洋洋地笑。有一个干部还教训地说:〃别以为我们随随便便找你,我们对你的成长很关心,很重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老老实实地听。
  保卫科长又说,我父母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叫我一定不要忘了阶级苦,血泪仇,要和坏人作斗争。最后,保卫科长严肃地问我刘剑飞平日都和我说了什么反动话。
  我大吃一惊,说刘剑飞从来没和我说什么反动话,他不反动的话也不怎么说,他这个人简直就不说什么话。
  保卫科长笑了,说刘剑飞狡猾就狡猾在这里,但他一定说过,因为狐狸的尾巴总是藏不住的;我也一定听过,因为刘剑飞和我关系特别好,肯定要讲一点什么的。
  我说刘剑飞确实没和我讲过什么。
  〃不要急嘛,好好想想,仔细回忆回忆。〃保卫科长满面和气,还招呼干部们给我倒茶水。
  我有点受不了,便赶紧再次肯定,刘剑飞确确实实没和我说过反动话。他只是教我练武。
  〃他为什么偏偏教你练武呢?那是拉拢你,叫你这个贫下中农的青年变质!〃那个老一点儿的干部插上话来。他又说刘剑飞的父亲是个反动得不能再反动的反动分子,现在还关在监狱里。
  刘剑飞心里能没有仇恨吗?他怎么会对你这个贫下中农的青年有好感,那是欺骗你,想在你身上打开缺口。
  〃要警惕啊!〃老家伙似乎挺为我担忧的。
  保卫科其他的几个干部也轮流来教育和启发我,举出各种各样可怕的例子,说出无数个被坏人拉拢下水青年的悲惨结果。
  他们一直把我缠了一个下午,缠得我昏头昏脑又精疲力尽。看样子我要不揭发刘剑飞说的什么反动话,非死在这里不可。倒霉的是我怎么解释也不行,干部们总是极为亲切地不相信。更倒霉的是我确实没觉得刘剑飞和我讲过什么反动话。
  我开始拚命地回忆。但我的脑袋里一团糟,因为我压根就不记也记不住谁都和我讲了些什么。干部们看我在回想,便纷纷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好让我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想下去。他们这种可恨的耐心,真要了我的命。不过,四周静下来之后,我渐渐倒想出点东西了。我一下想起那天晚上,刘剑飞和我蹓大街时说的话。那些话我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但我却清楚地知道,只要把那些话的内容说出一半,也会使刘剑飞倒大霉。当然,我决不能让刘剑飞倒霉,我死也不能这样做。
  我有点坐不住了。我想乘机从办公室溜走,可我马上意识到那样更不利。那样,干部们一定会想到我心虚。
  干部们陆陆续续从另一间屋子走进来,笑呵呵地递过来纸和笔,要我把想出来的东西写出来。要写清楚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和说了什么反动话。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可写的我什么也没想出来。
  保卫科长一下涨红了脸,他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过他没发作。然而那个老一点的干部却跳将起来,他对我吼道〃:你少耍小聪明,我干了这么多年的保卫工作,不信治不了你!别看你是贫农出身,和坏人串通一起,性质就会变!我问你刘剑飞教你练武干什么?不就是打人吗?打谁?不就是打革命人民吗!?。〃〃我再问你,刘剑飞上午从这儿回去,都和你订什么攻守同盟?别当我不知道,我们早就掌握得清清楚楚!叫你来你不来,正说明你心里有鬼。〃我差一点就给老家伙一拳。说实话,如果他们再笑呵呵的,或是再给我倒一杯茶什么的,我就咬不住牙了。我告诉过你,我这个人怕感动。现在好了,我一下子坚强了1000倍,你就是朝我身上打机关枪,也打不出我一个字来。
  保卫科长示意老家伙停止发火。看样子老家伙是副科长,因为他顿时就断了音。可保卫科长并没软下来,他严厉地对我说,领导上找我来,主要是为了帮助和挽救我。叫我揭发刘剑飞,实际上是看我对领导忠不忠实,立场坚不坚定。刘剑飞的情况,领导上早已掌握,他上午也主动交代了不少,但还不彻底,还隐藏了一些要害的东西。
  我横竖不说一句话。干部们的威严在我心中不复存在了。
  尤其那个老一点的干部,竟胡说他知道刘剑飞和我订什么攻守同盟,从此他在我心里算完了。保卫科长还暗示说,刘剑飞交代的东西包括和我谈过的话。我压根就不相信,我甚至都不相信刘剑飞能交代什么。
  这时,办公室外面有人吵闹,一听就知是母老虎的声音。果然,母老虎扑通一下推开门,高声吆喝着〃:犯死罪还让吃一顿好饭呢,怎么,连饭也不让吃了么!〃保卫科长不高兴地斥她一句〃:这是办公室!〃〃办公室怎么,办公室还不让人讲话!〃母老虎毫不在乎,拤着我的胳膊,说〃:儿,咱去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走出门,母老虎忙问我〃:儿,他们把你怎么了?〃〃没怎么。〃我不想说话。我突地感到,在这个世界活着挺麻烦的。
  我以为刘剑飞会来找我,但他连影也没有。我忍不住,便去找他,却怎么找也找不着。
  第二天是星期天有了新规定后,我们倒可以轻松地休星期天大家全都出去逛大街,只有我自己懒懒地躺着不动。
  母老虎临走时对我叮嘱〃:儿,好好躺着,等我回来捎好吃的!〃等宿舍里走得一点人声没有时,刘剑飞却轻轻推门进来。
  我坐起来,觉得他有点紧张。
  刘剑飞问我去办公室干什么,保卫科都怎么说的。我没好气地回答〃: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不是都交代了吗?!〃刘剑飞一下子直眼了,也不解释也不再问我什么,只是僵在那里不动。好半天,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抬起头,平静地又问了一句〃:他们还说什么?〃尽管刘剑飞问得平静,但那声音却冷得砭骨头。我偷偷瞄他,瘦尖的脸膛此时已失去人色,眼睛里却射出凶光。我感到他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便一古脑儿将我在保卫科的经过说出来。
  奇怪的是,我说完以后刘剑飞并不动声色,只是僵坐,象被钉子钉在那里。
  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到远处海的喘息声。
  〃有酒吗?〃刘剑飞猛地问我。
  〃有。〃我真高兴能有点什么事干,刚才那一阵子寂静都使我呼吸困难。再说喝酒是一件高兴的事,尤其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屋里有的是酒,全是两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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