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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曝闲谈 作者:清.遽园-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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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陈铁血赴单幼仁之宴而回,到得局中上了楼,开了房门,点上一盏洋灯,检得一张刚才送来的《文汇西报》正待细看,忽然茶房送上一封信,说是傍晚时候有个人自己送来的。
陈铁血拈在手中,只见信面上写着“陈铁血君启”,下署着“鹿原”二字。便沉吟道:“这好像是日本人的名字。”拆开之后,忽然掉下一张白纸的名片来,名片上印着黄明,角上一行是个什么大学堂政治科卒业生。再看那信时,原来日本东京勖志社总理鹿原中岛写来的。中言“现有敝社运动员黄子文名明,因回国运动政府,久慕先生人品,乞书以为介绍。”那些话头。
陈铁血把信和名片搁在一边,重复将《文汇西报》看完,钟上已经敲十二下了,收拾安睡。
次日还没起身下楼,听得下面有人喊:“铁公,铁公!”
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安垲第改装论价值 荟芳里碰和起竞争
话说陈铁血听见有人叫他,连忙爬了起来,穿好衣裳,赶到楼下。看见一个西装朋友,一手拄着根打狗棒,嘴里嘘、嘘、嘘的作响。一转脸看见陈铁血,便把帽子摘将下来,和陈铁血拉了一拉手。陈铁血请他坐下,这才动问尊姓大名,那人道:“兄弟姓黄,号子文。昨儿有封信拿过来,不知先生看见没有?”陈铁血拱手道:“原来就是鹿原先生信里说的黄子文黄兄了。久仰,久仰!”黄子文道:“岂敢,岂敢!”陈铁血道:“请问子文兄是几时到上海的,现在寓在什么地方?”黄子文道:“是前天趁博爱丸轮船来的,现在寓在虹口西华德路一个朋友家里。从前在日本的时候,听见鹿原先生说起,先生热心爱国出于至诚。兄弟听见了,恨不能插翅飞回来,与先生共图大举。”陈铁血听了,便觉得有些不对帐,便沉吟不语。黄子文知道他的心思,便接着说道:“先生老成持重,为守俱优,兄弟是极佩服的。但是现在的时势腐败到了极点,古云:‘剥极心复,贞下起元。’海内同志诸君,想革命的十居其九。就和把炸药埋在地下一样,只要把线引着,便能轰然而起。”陈铁血见他愈说愈不对帐,只是敷衍了几句,把他送出大门。
黄子文在路上寻思:“陈铁血这样的人,顽固极了。为什么鹿原中岛说起他来,这般倾倒?”一边想一边走,早走到黄埔江边上了。觉得有些疲倦,就叫了部东洋车拉到西华德路,数明门牌,敲门进去。他的朋友正在午餐,他便一屁股望上首交椅上一坐,家人添过碗筷,虎咽狼餐了一顿。盥洗过了,便大踏步出门而去,心里想:“许久没有运动了,血脉有些不和。今日天朗气清,不如到个什么地方去疏散疏散。”主意定了,由西华德路认准了到张园那条路,两只腿一起一落,和外国人似的走的飞快。不多时到了,只是累得他满头是汗,浑身潮津津的。进了安垲第,看看没有什么熟人,觉得无味。将要想到豫园去,那边转过一队人来,仔细一瞧,不禁大喜。你道是谁?
原来是李平等、王开化、沈自由那一班人。
你道这黄子文如何认得他们的呢?原来他们这班人,立了一个出洋学生招待所,凡有出洋的学生,及至出洋回来的学生,都要上他们那里去住,也有饭可以吃,也有床铺可以睡,就像客栈一般,而且价廉物美,每日只取二百文,比起客栈里来,既是便宜,又是便当。黄子文虽不住在招待所,然有些同伴回来的,一大半住在招待所,黄子文时时去探望同回的那些朋友,久而久之,自然会熟识起来。
闲话休提。且说李平等那些人看见了黄子文,赶忙上来招呼。立定了,说了一回闲话,大家出至台阶上,流连眺望。那松柏树林里,一阵阵凉风透将过来,吹得衣襟作响。黄子文道:“爽快,爽快!”回头看李平等、王开化、沈自由,却一同走到安垲第去了,黄子文也跟着进去。众人坐下,茶博士泡过茶来,众人闲谈着。黄子文在身上摸出纸卷烟来,吸着了。众人闻着气味两样,便问是什么烟。黄子文说道:“名目叫做菊世界,是日本东京的土产,每盒四十本。日本人的一本就是中国人的一支。价钱也不过金四十钱,金四十钱,就是中国四十个大钱。”众人都道:“好便宜,好便宜!”黄子文道:“还有一种叫大天狗,出在日本大阪。那个铺子极大,足足有半里多路,人家都管着他叫烟草大王。”众人自是赞叹。
李平等因问黄子文道:“请教子文兄,在日本留学了几年了?”子文屈着指头道:“有五年了。”平等道:“那边的饮食起居如何?”子文道:“学校里头,什么被褥、台椅、盆巾、灯水样样都有,不消自己办得,不要。饮食要自己买、自己煮,也不至于十分恶劣,有碍卫生。”王开化抢着说道:“现在这样的时势,岂是我们这种少年求取安乐的时候么?只要有益于国,就是破了身家,舍了性命,也要去做他一做,何况这区区的饮食起居上面?”黄子文听了,肃然起敬。沈自由接着道:“黄大哥,你改这西装,价钱贵不贵呢?要是合得算,我们这班朋友通通改了,岂不大妙?就是竹布大褂,一年也可以省好几件哩。”黄子文道:“说贵呢也不贵,不过在日本穿跟在上海穿两样。”沈自由道:“这是什么道理?”黄子文道:“日本极冷的天气,也不过像上海二三月天气,买一套厚些的,就可以过冬。你们在上海,虽说是冬天不穿皮袍子,然而棉的总要好几层。不然,一出了门被被西北风赶回去了。”
沈自由道:“你不要去管它,我且问一起要多少钱?”黄子文道:“常用的衣服,要两套,每套合到二十块洋钱,或是二十五块洋钱。软胎颜色领衣四件,每件合到两块洋钱。为什么要用颜色的呢?白的漂亮是漂亮,然而一过三四天,就要换下来洗。那颜色的耐乌糟些,至少可以过七八天。我看诸位的衣服,都不十分清洁,所以奉劝用颜色的。外国人有穿硬胎的,硬胎不及软胎适意。所以以用软胎颜色者为最宜。白领一打,合到两三块洋钱。领要双层的,不可太低,不可太小,不可过阔,阔了前面容易掉下来。掉下来沾着头颈里的垢腻,那就难看了。黑颈带两条,每条合到半块洋钱。钮扣一副,合到一块洋钱。厚衬衣三套,是冬天穿的,每套合到三块洋钱。薄衬衣三套,春天秋天穿的,每套合到一两块洋钱。软胎黑帽一顶,合到四五块洋钱。鞋一双,合到八九块洋钱。吊裤带一条,合到一块洋钱。小帽一顶,外国名字叫做开泼的,合到一块洋钱。粗夏衣一套,合到七八块洋钱。”
黄子文说的时候,沈自由早在身上掏出一本袖珍日记簿来。
这日记簿有枝现成铅笔,沈自由拿在手里,黄子文说一句,他写一句,就和刑房书吏录犯人的口供一般,等黄子文说完了,他的笔也停了。而且沈自由还会算学,用笔划了几划,便摇头说道:“这么要一百多块钱!”黄子文道:“我还是望鼠一路算的。”沈自由道:“不行,不行!像我这样每月摸不到一二十块洋钱,哪里去筹这等巨款制备西装衣服呢?我还是穿我的竹布大褂吧。”黄子文见他说得鄙陋可笑,便一声儿不言语,做出一副不瞅不睬的模样来,沈自由还不觉得,坐在那里问长问短。到底李平等阅历深了些,暗扯了沈自由一把道:“天色快晚了,我们回去吧,改天再谈。”当下一齐立起身来。李平等掏出几角洋钱,会了茶钞,一哄而出。
黄子文慢慢的走到泥城桥,转了弯,从跑马厅的河滨有条横街,就是四马路上,看那林木青翠,清气扑人,轮声历碌,鸟语繁碎,别有一番光景。少焉夕阳西下,六街灯上,就如火龙一般。黄子文想道:“这时候,朋友家里将要开饭了,我就是坐了东洋车赶回去,也来不及了。这便如何是好呢?”转念一想:“有个同来的朋友叫做金慕暾的,在一家春请客,不如去找他吃了一顿,也就完了事了。”想到其间,不觉欣然举步,走到一家春门口站定脚步,先把门口挂的水牌一瞧,见有“金公馆定六号房间”八字,便踅上去问六号房间。侍者领上了楼,喊道:“六号客来!”黄子文进去一看,见金慕暾朝外坐着,两旁有三个客人。
金慕暾看见了黄子文,赶忙让坐。茶房泡上茶来,侍者又拿过纸片儿来,请他点菜。黄子文写了一样牛汤、一样沙田鱼、一样牛排、一样鸡、一样加利蛋饭、一样泼浪布叮金慕暾问他用什么酒。黄子文道:“谑脱露斯吧。”放了笔,金慕暾指着首座的那个胡子,对他说道:“这位钱有绅,是江南什么学堂的总办,是位观察公。”又指二座的一个少年,说道:“这位包占瀛,是什么大律师那里的翻译。”又指三座一个滑头滑脑的中年人道:“这位是时豪人,是什么洋行买办。”黄子文一一招呼过了。少时,侍者端酒端菜忙个不了。黄子文一看,盘子里只有两块挺硬的面包,便对侍者道:“有康生馒头没有?”侍者答称没有。黄子文冷笑了一笑。金慕暾道:“子文兄,这也难怪他们,这个东西除掉你要,别人只怕连名字都叫不出呢!”黄子文听了,不觉大笑。
少时,外面喊“六号局茶一盅”,早见一个又长又大的倌人走将进来,对着钱胡绅笑了一笑,叫声“钱大人”,在他旁边坐下。钱胡子顿时意气飞扬。那倌人和准了琵琶,唱了一支京调。钱胡子更是得意。时豪人望着钱胡子说道:“有翁先生,这位贵相好叫啥格芳名?住勒啥场化?”钱胡子答道:“叫作袁宝珠,住在西荟芳。”黄子文心里想道:“这么大的个儿,什么袁宝珠,只怕是元宝猪吧!”当下袁宝珠唱完了小曲,和钱胡子肉麻了一阵,要钱胡子翻台过去吃酒。钱胡子道:“轮船局里的柳大人和余大人,约我在三马路薛飞琼家里吃酒,还有要紧事情面谈。今天没有空,明天来吧。”袁宝珠一定不依,时豪人还在旁边帮着腔。钱胡子沉吟道:“人太少吃酒似乎寂寞,还是碰和吧。”袁宝珠说:“碰和也好,吃酒也好,随你钱大人的便。”钱胡子当下就约时豪人,又约了包占瀛。包占瀛回说:“有事。谢谢。”钱胡子只好托金慕暾约黄子文。黄子文虽在日本留学多年,嫖赌两字却不曾荒疏过,便答应了。
钱胡子又催侍者快快上菜,包占瀛道:“我还有个局没有到。”
钱胡子不好违拗他,便叫侍者快去催催张缓缓的局。良久,良久,张缓缓方才来了,一张刮骨脸,脸上还有几点碎麻子,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包占瀛与她啧啧的咬耳朵,张缓缓似理不理的。黄子文心下气闷,便想道:“他们这个样子,到底还是包占瀛给张缓缓钱呢?还是张缓缓给包占瀛钱呢?”黄子文正在肚里寻思,张缓缓已倏地起身走了,包占瀛便也讪讪的告辞而去。
当下四人用过咖啡茶,鱼贯而行,出了一家春,钱胡子自有马车,便请三人同坐。时豪人道:“我有包车。”钱胡子请金慕暾、黄子文二人坐下,风驰电掣,不到片刻到了西荟芳门口。相让登楼,看房间内却冷清清地。钱胡子当下叫娘姨撮台子。娘姨答应,拿出一副麻雀牌,派好筹码,扳了座位。钱胡子便对那娘姨道:“阿珠,你替我碰两副,我去去就来。”一面又向众人告罪,登、登、登下楼而去。阿珠坐了钱胡子的座位,掳动麻雀牌,四人便钩心斗角,碰将起来。黄子文恰恰坐在阿珠对面,一眼望去,见阿珠蛾眉淡扫,丰韵天然,不觉心中一动。阿珠也回眼过来看看黄子文,见他把帽子脱了露出了头,就像毛头鹰一般,嘻开了嘴一笑。黄子文以为是有情于他,喜得心花怒发,意蕊横飞;只是碍金慕暾和时豪人,不然便要动手动脚起来。
一霎时间,碰了四圈,看看没有什么大输赢,四人立过身来,拈过座头。这一回黄子文是阿珠的上家,看见阿珠台上碰了三张九索,三张一索,又吃了三、四、五三张索子,轮到黄子文发牌的时候,黄子文故意把一张七索发将出来。阿珠把牌摊下一数:一索碰四和,九索碰四和,七索与二索对倒两和,加上和底十和,共二十和。一翻四十和,两翻八十和,三翻一百六十和。刚刚是时豪人的庄,十块底二四,要输六块四角洋钱。时豪人便鼓噪起来,说黄子文不应该发这张七索。黄子文听他埋怨,不禁发火,便睁圆了眼睛,对着时豪人大喝了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入栈房有心学鼠窃 办书报创议起鸿规
却说当下黄子文对着时豪人道:“我要打什么牌就打什么牌,这是我的自由,你难道敢来干预么?”时豪人口中尚在喃喃不绝,黄子文跳起身来,要过去揪他。阿珠连忙把牌推过一边,上来解劝,把黄子文两只手拉住,嘴里说道:“才是倪勿好,唔笃要勿动气。”时豪人那边,也有金慕暾解劝,两边这才罢了。又碰了几副,方才听见楼梯上登、登、登的响,娘姨喊声:“钱大人进来!”众人回头一望,只见钱胡子吃得醉醺醺的,连面皮都发了紫酱色的了,朝着众人拱手,连说:“对不住!对不住!”一面脱下马褂,在炕床边坐下。一个大姊递过一支银水烟筒。钱胡子接过,拜着缓缓的吃水烟。一会儿又立起身来,看阿珠手里的牌,一会儿又坐下去,看他忙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少停,将八圈庄一齐打毕,相帮绞上手巾来,众人揩过。
检点输赢帐,钱胡子大赢,赢了三十多块洋钱;金慕暾也赢的,赢了八块洋钱;时豪人大输,输了三十多块洋钱;黄子文也输,输了六块洋钱。金慕暾知道黄子文没有带钱,便把赢的推给黄子文。黄子文也不同他客气,就连余下的两块头,也一齐塞到裤子袋里去了。时豪人却只拿出十块头一张钞票,两块现洋钱,算了头钱;还有输的十多块洋钱,便与钱胡子划过帐。
当下众人立起身来,娘姨将台子抬到原处,另外在床前一张红木四仙桌上放下四副杯筷、八个碟子,什么火腿风鱼之类。
袁宝珠上前斟了一巡酒,众人略用几杯,便吃稀饭。吃过稀饭,金慕暾拉着黄子文先走,钱胡子赶紧起身相送。
却说金慕暾与黄子文出了袁宝珠家之后,慕暾与黄子文作别,自回四马路鼎升栈。黄子文坐了东洋车回到朋友家中安歇。
次晨起来,盥洗过了,便到四马路鼎升栈,按着金慕暾所说的号头,问明进去。慕暾正在那里洗脸,见了子文,招呼让坐。
慕暾带来的家人送上茶来,子文接过,一面喝茶一面留神细看。
见慕暾被褥衾帐十分华丽;又见床头摆着装夹板的大箱五六口,又堆着十几只网篮,网篮里头东西放得满满的,可惜上面都盖了油纸,瞧不出是些什么。当下心中十分羡慕,暗想:“这小子从哪里混来这些油水,我何不打打他的主意?”金慕暾洗完了脸,与黄子文寒暄了几句,便问黄子文:“到上海有所高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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