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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1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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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背就成了盾牌,拒绝着科长过于科长的神态。
搞完卫生,打来了开水,科长还没来。在局里科长是一个可以迟到的级别。尤奇一如既往地感到了烦闷和无聊,就到传达室拿来一份省报和一份市报。两份党报都是上级要求订到科室的,科里刚好一人一份。沏上茶,尤奇就开始以读报打发时间。按习惯,尤奇总是从四版开始读起。四版是国际新闻,中东的战争硝烟从字里行间袅袅升起,笼罩了他的额头。
尤奇看报总是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浏览完毕,完毕之后就开始他所擅长的发呆和冥想。这一次他想,科里要再调个人来就好了,就不会这么孤单了;若来人是个女性则就更好了,就不会这么枯燥了;假如这个女性是叫叶曼,那就是好上加好了,就不会这么寂寞了……
正想着李模阳来了,瞟尤奇一眼,边沏茶边说:“尤奇啊,想必你也耳闻了吧?”
尤奇问:“耳闻什么?”
李模阳说:“局里可能要提拔一批人。”
尤奇说:“那是好机会呀,李科这次要进一步了!”
李模阳皱了皱眉头,指头对尤奇一点:“别转移斗争大方向,我是说你!我五十几的人,还有什么戏?如今讲究的是年轻化!”
尤奇说:“是不是李科有心提拔我一下?”
李模阳说:“当然,你是我的手下,提拔了你,我脸上有光彩嘛,培养出了一个科级干部,也是我的功劳嘛。”
尤奇心里冷笑了一下,没吱声。李模阳自己提拔无戏,却一直提防着他,怕他取而代之,虽然还隔着两个台阶。凡局领导向科里要什么材料,李模阳都要亲自送去,而不让尤奇插手,其目的无非是减少尤奇和领导的接触。
尤奇心如明镜,觉得李模阳的小心眼滑稽可笑,却也乐得如此,因为他根本不想给自己卑躬屈膝的机会,也不想败坏自己的心情。
“不过嘛,这一段你要表现好一点,给我一个推荐你的理由嘛!”李模阳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茶。
尤奇慢慢吞吞说:“这使我想起了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赶车人,为了让马走得快,在马脑门前面吊了一束青草。马为了吃到那把草,拼命向前跑啊跑。可是,那把草永远在它可望不可及的地方,它跑到死也吃不到那把草。”
李模阳瞥一眼尤奇:“是吗?”
尤奇说:“典型的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要是马儿不受那种廉价的诱惑,多自在啊,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李模阳瞟一眼门外说:“尤奇,你的思想情绪不对哟!”
尤奇说:“有什么不对,一辈子盯着那把青草,有什么意思?”
李模阳说:“不盯着那把青草就有意思了?更没意思!”
尤奇一想,李模阳这句话倒有点深度。
这时李模阳告诫道:“你这些话,出了这个门就不要说了,领导听了会怎么想?”
尤奇说:“我既然想说,就不怕传出去。心底无官天地宽,我又不想吃那把草,奈我何?”
李模阳挥挥手:“好了好了,吃不吃草那是你的事,给不给草是组织上的事。你不吃草,可活还是要干的。局长的那个报告弄好没有?明天要交了呢!”
尤奇就发起了牢骚:“写这种报告,本来是办公室的事,怎么要我们来搞?”
李模阳说:“还不是局长看你文章写得好,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你快点写,下午上班前给我审。”
尤奇鼻子里嗯一声,极不情愿地从抽屉里拿出那份草拟完毕的报告。这种报告的特点是一大堆的套话大话,虚而又虚,写多了,会把自己的文笔都给写坏。所以尤奇是不肯用太多的心来对付的,以交差为标准,而且,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把稿子拿出来的。以他的经验,交稿早了,就给领导们显示自己的权威留下了余地,科长局长七嘴八舌每人几条意见,反复修改折腾,不把你累个半死不会罢休。
尤奇心里烦厌,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划了几下。不划这几下也可以了的,他打算下午就这样交给科长。
他木然地觑着稿纸,眼神就慢慢地模糊了。像许多次一样,他一时不知身为何人,身在何处。他索性手撑着下巴,微闭上眼睛,听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数着时间……后来他一个激愣惊醒了,见科长已不知去向,便也起身出门,到隔壁几个科室去蹓跶一番。
这一蹓跶,使得尤奇看到机关作风骤然好转,局里完全是一派新景象:几乎人人都在勤勤恳恳地埋头工作,串岗蹓跶的除他之外绝无仅有。而且,他去找人聊天,别人都不怎么理他。看来,小袁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风不仅仅起于青萍之末,而且已经吹皱了不知多少池春水。
尤奇受了冷遇,只好怏怏地踱向局办公室。整个局里,还只有小袁和他关系近一点。一进门小袁就朝局长办公室努努嘴:“嘿嘿,上午至少有八个人找局长汇报工作去了呢!包括李模阳。”
尤奇笑笑:“人人都想吃那把草哇!”
小袁不解,尤奇就把那幅漫画说了一遍。
小袁双手一拍:“妙,精彩!”
尤奇就问他:“你就不想尝一口”
小袁坦率地道:“怎么不想?尝不到,干瞪眼。我资历太浅呀,进机关还只二年多,哪像你这样的老资格呀!那天我以为你动了心,先行动起来了呢!”
尤奇很奇怪:“你会这样肴我?那天我做了什么?”
小袁说:“上个星期六,搞卫生,你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阴沟里掏淤泥了吗?”
尤奇一愣,随即哑然失笑,笑得泪都出来了。小袁问他笑什么,他咧着嘴摇摇手道“说不得,说不得……”
一时,尤奇心里居然畅快无比。
7
尤奇赶到局里上班时已是八点半。办公楼里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他沿着楼梯往上走,经过会议室时,他怔了一下。
会议室的门关闭着,呈现着一种死板陈旧的灰色。平时无论会议室是否在使用,它一律是关闭状态,只有在会议开始之前,它才是敞开的。
他之所以怔了一下,是因为听到了门内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以他敏锐的听觉分析,里面正在召开一个近乎于全体人员的会议。而之所以只能说是近乎于,是因为他还站在门外。
他舔舔嘴唇,转身离去。
他猜不出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会。党员政治学习?他不是党员所以没通知他?或者是在推荐选拔对象?他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办公室专出通知的黑板上没有写,科长李模阳也没有对他说。谁也没对他吐露一丝半点风声。
走廊里弥漫着油墨与纸张的气息,寂静得像一条隧道。他缓慢地从这寂静里走过去,脚步显得格外清晰。两侧的办公室大都关闭着,寥寥几间敞着门的也是人去房空。
他踅进自己的办公室,沉沉地坐在椅子上,感到自己陷落在一种巨大的虚空里。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按照固定的程序,上班之后就要扫地抹桌,然后冲茶看报纸。但今天他没有情绪做。
他坐着发呆,也不晓得自己乱七八糟想了些什么,没有一点头绪。
尤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出了门,走入局办公室。
小袁在值班守电话,见了尤奇就问:“你没开会?”
尤奇轻描淡写地:“我没资格。”
小袁说:“开个会,还要什么狗屁资格?你又不是那些退休老干部,忘了通知他就喳喳叫,说没有给他政治待遇。哪次开会你不溜出来聊天?难道你还想开会不成?”
不想开会是一同事,不让你开会却是另外一回事。尤奇翻着报架上的报纸,缄默片刻才顺口问道:“哎,这个会那个会的,又是什么会呀?”
小袁摇摇头:“不晓得,听说是临时开的紧急会议,马主任亲自发的通知。你管他呢,既然没通知你,说明与你无关,乐得清闲。”
尤奇没有作声,但在心里反驳了小袁:如果惟独没有通知你开会,正好说明与你有关。
顺着这条思路一想,尤奇莫名地有些紧张。
这时小袁提起两瓶开水说:“你多呆一会,帮我接接电话,我给会议室送点水去。”
尤奇心里一动,说:“办公室的事还是你亲自处理为好,水我帮你送去。”
小袁连声道谢,尤奇充耳未闻,接过两个开水瓶就往会议室而去。
开水瓶是他敲开会议室门的由头,在门拉开的刹那,他是能够从与会者的脸上捕捉到一些内容的。究竟是他被有意排除在会议之外,还是无意间漏了通知他?有可能因此而得到验证。倘若是后者,人们无疑要顺手牵羊留下他开会,他将名正言顺地进入到那扇灰色的门里去,成为嗡嗡嘤嘤的一分子。
开水瓶吊在手上,很有分量。尤奇迎着门走去,那个灰色长方形慢慢大起来。
门忽然开了一条缝,挤出一个人来,冲他矜持地一笑,就踅到卫生间去了。
尤奇的心被这个笑刺疼了。这个人与他同是科员,有什么理由笑得这么高人一等?
他想,倘若不是刚才领导亲切地拍了这个人的肩膀,就是因为门内确实是在开一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重要会议。别人的矜持意味着他的另类,显示出他身份的贬低,这是毫无疑问的。
尤奇感到事情似乎已无须证实,或者说已经得到证实了,脑子就有些懵然,一时丧失了推门或敲门的勇气和愿望。他呆立在门口,听着门内语焉不详的话语,有点不知所措。想到上卫生间的那人快回来了,这才硬着头皮将门挤开一条小缝——若是敲门会惊动更多的人——将两瓶开水递进去。
坐在门边的一个人接过水瓶,一言不发,却意味深长地窥尤奇一眼,迅速地将门掩紧了。
尤奇居然没有认出这个人来,但那审视异己的眼神却像一条蚂蝗一样叮在他脑子里。
尤奇在走廊里徘徊了一阵,又习惯性地朝远山眺望了一阵,仍是烦躁不安,心绪不宁。他没有再去局办公室。他怕万一小袁让他去会议室叫人接电话,会给门内的人留下一个削尖脑袋往里钻的印象。他不是胆小怕事的觊觎者,既然这确是一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会议,那么最明智的作法就是离那扇门远远的。
于是尤奇下了楼,在机关院子里遛了一圈。看看天上的白云,抚抚花坛中的花草,显得很闲适。平时,他是难得有这种诗意的举动的。瞟瞟手表,见到了每天分发报刊信函的时间了,就进了传达室。
兼管收发的吴伯正在忙乎,见了尤奇,就将一叠报低信函塞进他手中:“你们科的……你又逃会呀?”
尤奇翻看着信函,闷声道:“逃什么会,我没资格。”
吴伯笑道:“这种会,只要是人就有资格,你想逃还逃不掉呢!昨天马主任跟各科科长交待又交待,说任何人都不许缺席!”
尤奇愣住:“真的?”
吴伯说:“我骗你你发奖金?”
尤奇心里先是豁然开朗,紧接着又阴沉下去:既如此,李模阳为何不通知他?这不仅剥夺了他开会的神圣权利,而且使他在不明真相的群众和领导眼里成了异端——群众以为他无权与会,而领导则会认定他目无组织蔑视权威。自从上次李模阳过生日他没有前往祝寿以来(只怪他把那个重要的日子忘记了),他一直没见过科长的好脸色。科长是有充足的理由忘记他一回的。
尤奇从信件中翻出一封李模阳的信,满怀怨忿地捏在手里,郁郁地问:“开的什么了不得的会?”
吴伯说:“嗨,市里不是要创建文明卫生城市吗?大搞卫生的动员大会!这不,我扫帚撮箕都买了一大堆回来了!”
尤奇愕然,随即自嘲地笑了。但他心里怨忿未消,这么一个鸡毛蒜皮的会议,李模阳竟然也不让他参加!他绷着脸出了传达室,回到办公楼。路过会议室,那扇灰色的门正好打开,与会者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鱼贯而出,这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会议看来不是休会就是散会了。
李模阳的脸晃了出来,尤奇视而不见,转身要走,但科长把他叫住了。科长的脸严肃得像一份红头文件,厉声喝道:“尤奇,这么重要的会议,你怎么可以不参加?!”
尤奇反驳道:“你通知我了吗?”
李模阳眼睛鼓凸出来:“你没长眼睛吗?我特意写了张便条,放在你办公桌上的!”
尤奇全身一紧,快步回到办公室。
自己办公桌上果然有张便条,用烟灰缸压着的。他拿起便条,揉揉眼睛,白纸黑字,非常清晰。他的视力很好,刚才为什么没看见它呢?他一点也不明白。
尤奇颓丧地坐下,回想起刚才一系列的心理过程,不由深深地鄙视自己。这种状态完全不是他应该有的,也完全不符合他的一贯性格。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那种卑琐的心态是从哪儿来的?你到底也还是免不了俗呀,你这可怜的家伙!
尤奇想,这机关只怕是不能再坐下去了。
8
吃过午饭,尤奇和谭琴正准备午睡,门被敲响了。尤奇一开门,西装革履的娄卫东满面春风地跨进门来。
谭琴眉一扬:“哟,卫东回来了!”
她那惊喜的样子很让尤奇看不起,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尤奇把娄卫东让到沙发上,调侃道:“嗬,举手投足都有点华侨味了!卫东,我还以为你投奔资本主义不回来了呢!”
娄卫东笑道:“哪能呢,外国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美不美,还是故乡水呀!”
尤奇说:“那是,还是在国内当公仆强,要是在国外,这一趟东南亚之旅,就得自己掏腰包了是不是,一个人得花四五万吧?”
娄卫东说:“不用那么多,每人两三万吧,都是几家农场掏腰包,政府穷得只能开工资,哪有这笔开支?”
娄卫东说着递过一包礼物。
尤奇接过一看,是椰子糖,口里说:“嗬,要开洋荤了。”心里却在想,该不是南方哪家合资企业产的吧。他抓了一把给谭琴,又剥了一粒扔进自己嘴里,说:
“卫东,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到底啥样子,给说说,我们洗耳恭听!”
娄卫东就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起来,先是新加坡,接着是吉隆坡,然后是曼谷,是芭堤雅,一路惊叹下去,感慨下去,赞美下去。
尤奇没有听到多少实质性的内容,他更多的时候瞟着妻子的脸。他很不喜欢谭琴坐得离娄卫东那么近,很不喜欢她脸上那种童稚般的专注和毫不掩饰的向往。那种专注和向往与其说是对旖旎多姿的国外风情的憧憬,不如说是对能够公费旅游国外的身份的膜拜。
娄卫东描述到曼谷的时候,津津乐道地提到了人妖,并拿出他与人妖合影的照片来。娄卫东说,这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女人。其实人妖不能算是女人,人妖是从小由男性阉割培养而成,应该说是没有性别的人,但尤奇懒得去更正他。
尤奇拿过照片仔细端详,那人妖比娄卫东高过一个头,穿三点式泳装,戴一个插满彩色羽毛的头饰,很亲热地搂着娄卫东的肩。模样确实漂亮,制造这种漂亮的残酷人们却常常忽略不计,这是一个追求表象的时代。
尤奇放下照片,忽然问:“卫东,去过红灯区吗?”
尤奇的这一询问很富有挑衅性,其动机应当说有点阴险。因为这个考察团的回程飞机甫一落地,各种传闻就在莲城各机关沸沸扬扬了。传说考察团去了曼谷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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