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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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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你终于显露出本色了。我很清楚,你这种思维方式的基本机制是要澄清那看起来复杂实际上却极其稀薄的基本结构。大概可以这么说,在这个时代现实所施加的压迫和因此带给我们的痛苦是庞大的,但时代本身并不是停滞不前的。因为时代的压力很大,于是认为作为继续变化流逝的对象的那个时代意识是绝对可靠的,进而认为自己的全力抵抗是愚蠢的行为。所以,应该更加本质地去反省处于时代中的自己。但是,就算以那样的方式游离时代与个人,去反省自己,自己又能改变到哪里去呢?因此最终还是顺着老走的那条路走下去。”    
    听着越来越激昂的前辈的话,张号角突然意识到坐在周围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着他俩的对话,其中几位干脆带着“从哪儿滚来的这么个东西”的神情。从意识到他们的面孔向着自己开始,他再也说不了一句话。当他默默地把酒杯举到嘴边时,以为他将会说出什么话而翘首以待的人们也转过头来举起酒杯。这时坐在他身边的甘泰圭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    
    “这些家伙们能做的事情,无非就是为自己可怜的灵魂每天在虚空中划几次圣弧而已。在这一意义上,我也想一天为他们划几次圣弧,心甘情愿地。”    
    那天张号角是因为这句话才意识到甘泰圭这个人物的存在。虽然和他有着高中同窗的关系,但平时一直都没有机会培育可说得上的交情;而当他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却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正因为如此,所以明知这些话也是冲着自己来的,却依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反感,反而为他对自己说出哪怕是那样的话而感到舒心。但,与此同时,张号角无可奈何于在那样的场合形成的愧疚感,于是频频干杯,直至酩酊大醉。    
    第二天从醉意中醒来,他有意识地努力忘掉他们的存在;但事实上,根本不用怎么努力,自然而然也就忘了。因为,再也没有出现过和他们一起聚会的机会。当然,自那以后,直到在同窗会上再次遇见为止,除了擦肩而过外,张号角也不曾再与甘泰圭单独见面。可是从那天起,张号角不时意识到当时坐在那儿的所有人事实上要比自己所想象的真挚得多,他反而怀疑是否只有自己不够真挚。一开始他认为他们的言谈举止深刻得有些夸张,而那种态度与自己似乎不是很和谐;但是回想起来,这种感觉很可能是完全没有依据的。这使他一想到便禁不住无地自容。    
    从此以后,他常常在那种无地自容的意绪中扪心自问,对其他年轻人或许过分重要的现实性问题,他是否是以不很切实的视角去看待的?他把执迷不悟于具体而表面的东西或想改造那些的行为,统统归为消耗性的行为,并一开始就只想把沉淀其里的更加本质的构造弄清楚,是否是这样呢?可是从像他们那样的人生轨道中早早地脱离出来的他,现在究竟站在哪里呢?他真的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是在坚持只走老路吗?总走老路的人们也有各自的理论,那么现在他所采取的立场是否也不过是如此呢?    
    每当想到这里,他总是能感知到缠绕着自己的激流的力量。他像别人一样站在河中央,河底全是由长满青苔而滑溜溜的圆咕隆咚的石头组成,但是他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把身体交给激流,或是把脚塞进石头缝里与激流对抗,只有没完没了地吃力地保持着均衡,随时被轻轻的水流冲击、摇晃,在顺水飘流的过程中碰到暗礁上。暗礁到处都是,它们即是人们各自拥有的无数的自我论理的砖头;而他,也是一个丑陋的暗礁。    
    每当深切感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暗礁时,他便决心干脆彻底浪费自己的青春,并企图把那份决心付诸于行动。他对直到现在什么也没做的游手好闲的自己始终感到无止境的不安,但在回顾过去的岁月时,又被“人生说不定存在于完美的无为当中”这样的想法抓住脖颈。这样怎么可能不浪费青春呢?不过,尽管他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对人生极其现实的东西持有悲观的观念,但又非常清楚自己不会一味地浪费生命这个事实,就是说,他站在虚无主义者与现实主义者的最后一条警戒线上。他还始终铭记着,在那条警戒线上面,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行动与话语形成的激流,而并非另外存在什么激流。他的这些想法,也是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再次遇到甘泰圭时,使他轻松地感到亲和力的证据。当然,甘泰圭本身也已经和往日的他大不一样了。    
    那以后的某一天,张号角一连弄碎了三个玻璃杯。可是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他并没有把玻璃杯从桌子上往地下摔,或不知不觉间施加了什么强大的冲击,前两次它们只不过是在铺有柔软台布的桌子上被碰倒了而已,然而却不可思议地“啪”一声碎掉了。第三次是在把报纸铺在炕上喝白酒的时候,白酒瓶被他的袖口挂住而倒下的同时碰了一下玻璃杯,那个玻璃杯便轻易地碎了。他实在是感到纳闷,以至都忘了收拾碎玻璃渣,看着默默地坐在对面的甘泰圭,一边抚摩着胡茬扎手的下巴,一边说道:    
    他说完这番话,张号角再没说什么。期待他以任何方式给予回应的甘泰圭也明白,他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便开始清理那些散落的玻璃碎片。张号角注视着他的样子和动作,陷入错综复杂的情绪之中。在他的眼里,自己和甘泰圭的存在可以各自影射为一个空玻璃杯,而那个玻璃杯似乎随时都会因拂过的清风产生裂痕或破碎;不仅如此,只要大气的湿度有所上升,就会变软,而后像蜡烛一样融化到地板上粘成一团。他小心翼翼地举起似乎眼看就会破碎成无数小小的雪花晶体一样的胳膊,摸了摸自己冰冷的额头。当然,他的手    
    掌和额头不会有任何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穿过手指深深地扎入额头之中。    
    张号角站在有自己房间的房子门口犹豫了半天。屈指一算,这房子已经空了有两个月了。他站在和自己一般高的大门前,从上方眺望院子和带推拉门的玄关,可一点动静都没有。从里屋往右拐,走过烟囱就能看见一个小门,那儿就是他的房间,他就是它临时的主人。不过,在他空着房子的这段时间里,房东把房间另租给了别人,而后把他的东西扔到仓库之类的地方,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推开大门进到里面,走过院子的时候,他有一种早晨上班下午早早地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的感觉。房门口一如既往地挂着一个小小的锁头,它为了支撑住自己的小身体,只好歪歪地、惊险万分地吊在那里。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    
    他翻了翻兜,拿出埋在最底部的钥匙。把钥匙凑近锁头的时候,他感到某种不可言喻的陌生而不快的感觉,看来幸亏没有自己的房子,要不然出门久了突然回家时,肯定会陷入更加无聊而别扭的气氛中。但是他很快收回自己的想法。他想起有一次,一位因和老父亲有关的家事而苦恼的朋友在酒桌上说,与其这样,还不如没有父母呢。当时他勃然大怒。“还不如没有”,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可现在,连这狭窄的一间全租房都无法招架不快的感觉。他首先应该向那个朋友道歉。
    他摸黑走进屋,好不容易才开了灯。当他拿起放在被子柜旁边的包时,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滚到了角落里,弯腰拣起来一看,原来是没有糖衣的白色药片。那片药好像长期以来一直在角落里滚来滚去,外面全是小小的孔。事实上他搬到这儿来以后,处处都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药片和包药片的纸壳。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会想,据说这个房间的前一个主人得了不治之症,经过长时间煎熬之后,前些日子和家人一起回了老家。张号角自搬进这个房间后就没有清理过家具或地板,因此随时能看到那些药。或许这个房间的前主人曾作为最后挣扎,把自己的身体当成试验场所来使用。人的身体对那些药的投入究竟会表现出怎样的反应?事实上这是古往今来所有人一直感到好奇的问题。或许那个患者在病急乱投医之余,也会时不时对此感到好奇吧?他所看到的都是些大块头、无色彩的药。    
    他当即意识到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经历那份甚至是痛苦的陌生感:每次回到空了很久的房间时,总有仿佛回到自己的坟墓之感。如果往后他能奇迹般地获得现在根本无法预测的机会,能站到自己的坟墓前,那他肯定会有和现在一样的感觉,即自己身体里面的所有东西全部翻开,显露出生的色彩和气味。那种不寒而栗的反应,那种感觉,与自己被其他人认为已经死亡,被迫接受这一怎么也无法相信的事实时将会体验到的激烈的情绪波动不会有什么两样。因此他每次踏进空了一个白天的房间时,总是要迎面相遇已经死亡并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的自己,于是他更频繁地空着房间。实际上他一开始就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无论何时,出入门对面的墙壁上,总能看到一张到处泛黄的旧大韩民国全图被摁钉固定在黄渍斑斑的壁纸上。他站着望了一会儿地图。朝鲜半岛就像大陆的睾丸一样,从叫做大陆的身体伸出来,像要害一样挂在那里。在张号角眼里从不例外都是那种感觉。要害重要无比,但同时又脆弱无比;而其周边的肉块儿与其说是在保护那个要害,不如说是在孤立它,放大对自身弱点的自我意识。这个国家之所以不顾其悠久的历史,无论是对外、对内或是自身,都一以贯之地被自重之乱的问题抓住脖颈,也可以由此见出一斑吧。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看着地图上的韩国,一会儿说像兔子,一会儿说像老虎,可实际上从没有人管那是兔子还是老虎,张号角倒是常常联想到装在袋子里悬在半空中的动物。在袋子里面不是老虎的兔子近乎狂暴地拼命挣扎着,可不是兔子的老虎却不能用它锐利的指甲撕开袋子,始终被关在里面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挣扎。而他也像爬进那个袋子、或回到自己黑漆漆的洞穴一样回到自己的家。但在那里他是否能抚摸抱在怀里的兔子,或被老虎抓到后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老虎的趾甲呢?他说不好,因为自己也无法忍受不知是被谁绑住入口的那个袋子里的郁闷。    
    他走出房间,到院子中央的水龙头处用大大的铝盆接满水回到房间,然后打开书包的拉锁,拿出皱得不像样的塑料兜,那里面装有干海带。他随手抓了一把放进铝盆,随着海带沉到水里,水往外溢出来了,但他毫不在乎。他背靠着墙点上一颗烟,等着海带被泡开。烟雾像海里漂着的海带一样飘到空中,他看着烟头,时而用手指捻一捻过滤嘴。    
    抽完两支烟后,他拉过铝盆拿出海带,勉强甩完水后放进另一个空碗里,然后开始一点一点吃海带。又腥又甜的、缠在舌头上的海带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对他而言,海带始终是神秘的存在。被捞起来晾干,闪着盐的晶光的海带再次进入水中后,即使它们的生命已经结束,也依然能打开吸水的小孔,使僵硬的部分变得柔软,回到原来的样子。当然,他并非是不能从科学的角度接纳那种现象,只是每回吃海带时,总禁不住产生神奇的想法。主体意识消失之后,身体还没有遗忘原来的记忆程序而自动重复的现象可以统称为自发性吧?那么    
    这种自发性表明了什么呢?每当陷入这样的沉思时,他总是能拐入美妙而舒适的心理状态中。也许在可变而多事的主体意识的磁场中还能自由自在的东西,才可以称得上具有真正意义上的自发性吧。    
    舌头感受到的海带的柔软与鼻腔中逆流而上的腥味,使张号角几乎同时体会着恶心与甜美,但他还是不停地把海带塞满嘴里。突然,他的脑海变得空空荡荡而,海带那莫名其妙的弹性所带来的恶心的感觉刹那间填满了那个空间。他随即把嘴凑到铝盆上方开始干呕,夹在指缝中的细细的海带像雏妓一样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起初的时候做这种事真的是生不如死,但是现在让我更无法忍受的是我在不知不觉间熟悉了此事的想法。我厌恶我的这种弹性。”    
    当张号角晚饭时分来到甘泰圭的办公室时,理所当然地是一人,而在下班后变得空荡荡的办公室一隅中独自坐着的,理所当然地是甘泰圭。张号角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这样他们才成了两个人。而当甘泰圭以空虚而不可思议的表情对另一个男人开始唠唠叨叨地发表评论时,尽管令人感到不太真实,但总而言之,包括那陌生的存在,他们暂时成了三个人。    
    从前一段时间开始,甘泰圭成为一家综合季刊的编辑。那家刊物曾一直是在野团体的所谓机关刊物,而最近转换体制开始刊发有关社会问题的论文、通讯和采访,还增加了文艺栏目。面貌一新的该刊很快出现在书店的陈列架上,结果有天一个年轻男子打来电话,随便聊了几句后突然介绍自己是小说家志望生,而后便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打电话来的用意:    
    “是这样的:我这次头一回写了一部像样的小说,因此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如果您能过目的话我会非常感谢。您方便和我面谈吗?”    
    然而甘泰圭只能拒绝那个男子的请求。自从创刊号发行以来,很多人都打电话来表示想在这个杂志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大部分人都希望能和他面谈,如果一一听从他们的请求的话,那就不如干脆开一个文学咨询所,全权办理那些事情了。况且对刊登在那本杂志上的作品来说,重要的并不是成熟的文学技巧或有无对文学的系统认识,而是贴近人生、并诚实地再现人生的现场性。当然这些作者都很真诚,但有些非专业的一般作者许多方面都不够成熟,因此提问或要求比什么人都多。    
    甘泰圭大致表明了他的立场后告诉对方,如果有疑问可以写信或再通电话,稿件可以邮寄给他,看完后会给他一个详细的回复。但对方根本就置之不理,说他现在手头的这部小说好得空前绝后,因此一刻都不能耽误。如果出版方面再犹豫,将会后悔莫及。甘泰圭无法接纳他天花乱坠的自我吹嘘,于是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那些话之后便挂断了电话。没想到电话机马上又响起来,不用说还是那个男子。就这样两天内数次你来我往之后,最终还是甘泰圭认输。
    几天之后,他在自己办公室附近的一个茶座里与那个男子见了面。进茶座时甘泰圭努力压着那份不快感,心想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努力说服自己读一下原稿。窗户边定好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头发蓬松,戴着黑边眼镜的男子,看上去至多二十来岁。当甘泰圭走到这位外表上看有些柔弱,但内在性格似乎格外固执、自称小说家志望生的男子面前时,他居然都不打算站起来打招呼,坐在那里只抬起眼睛看着他,也许他是想“既然大家都同样从事文学,那又何必那么拘泥形式,借那广阔的文学之名,这样做也不要紧吧?”看到他那副样子,甘泰圭感到心中仅存的一线期待也破灭了,但事到如今又不能转身离开,便只好坐下来。他同样简单地接过对面那冒昧的男人的简单招呼后,便问能否先看稿件。当志望生从挎在肩上的小包中拿出没几页的稿纸递给他的时候,甘泰圭失望之余简直惊愕万分。那些十六开稿纸色彩斑驳,有粉红色的、绿色,还有黄颜色的,上面难以辨认的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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