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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夜行人-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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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具与家具上的小摆设安放得也不讲究对称。你的家虽窄小,但你却把你的小书房布置得看上去挺大。你在这里努力追求的不是令其符合某种固定方案,而是努力使那里的物品协调一致。
简而言之,你是个爱整洁的人还是个不爱整洁的人呢?对这种断然的问题,你的家既不能回答说是,也不能回答说不是。你当然有整洁的想法,而且观点严谨,但是你的想法在实践中却不能系统地运用。可见,你对这个家的兴趣不是始终如一的,而是随着日子过得好坏与情绪高低而波动。
你性格忧郁还是开朗?你治理家庭表现出来的智慧,说明你利用你心情愉快的时刻做好准备,以应付你情绪低落的时刻。
你真的好客?还是你让朋友进入你家表示你对他们很淡漠?男读者正在找个地方坐下来看书,但他不想侵占那些明显是留给你自己的地方。他现在的想法是:客人能在你这里觉得很舒适,但客人必须遵守你的规则。
还有什么呢?啊,盆里的花草好像几天没浇水了;也许你有意选择一些不需要经常照顾的花草来养。另外,这里既没有狗,也没有猫和鸟,说明你是个不愿加重自己义务的女性。这既可能是你自私的表现,也可能是你想致力其他非个人事情的表现,也可能表示你不需要别的东西来替代你天赋的倾向,这种倾向使你去关心他人,关心他们的经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书籍……
让我们先说书籍吧。第一个印象,至少你排在显著位置的那些书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你认为书的作用是直接供人阅读,而不是作为研究或查询的工具,也不是作为藏书按一定顺序排列在那里。也许你有时候也试图赋予你书架上的图书以某种表面上的顺序,但由于不同原因你的企图都一次次失败了。你把各种书摆在一起的主要依据,除了看它们的高矮以外,就是看它们的时间顺序,它们先来后到的时间顺序。你不管怎么摆,反正都能找到它们,因为你的书并不很多(还有些书你只能放在其他地方,放在你度过你生活中其他阶段的一些地方),也因为你并不需要经常重温那些你已经看过的书。
总之,你好像不是一个需要温故的女读者。对读过的书你记得很清楚(这是你让人首先了解到的有关你的情况);也许你把你读的每一本书都与你过去某个时期读过的书等同起来,一劳永逸地把它们统一起来。你喜欢在头脑里记住书的内容,同样你也喜欢把书作为用品摆在你的身边。
你这些加在一起也不多的书籍,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死亡的或休眠的书籍,即被你置之一旁的书,包括你看过却很少需要重看的,或者你未读过并且不打算读但需要保存的书籍;另一类是活着的书籍,即你正在阅读或者打算阅读的书,或者你还放不下的书,你还想拿在手里摆弄的书,你想放在身边的书。这些书与厨房里的食物储备不一样,是活着的书,是可以立即消费的食物。它们可以告诉更多有关你的情况。房间里到处放着这种书,有的翻开着,有的夹着随意制作的书签,有的则在书页的角上折叠了一下。可见作习惯同时念几本书,在一天之中不同时候读不同的书,在这个狭窄的房间中的不同地方读不同的书:有放在床头柜上的书,有放在小沙发旁的书,有放在厨房里的书,还有放在厕所里的书,等等。
这也许是描绘你的肖像的重要一笔吧。你头脑里有些隔离板,把时间分隔开来,使你可以在不同的区域内停留或奔驰,把注意力轮流集中在几个平行的渠道上。这是否足以说明你想同时过着几种生活呢?你是否已经过着几种生活呢?你是否要把你与某人生活在某房间同你与其他人生活在其他房间分隔开来呢?每种生活都使你有某种不满足,这种不满足是否当各种不满足加在一起时才能满足呢?
男读者,警惕呀!这种怀疑已经偷偷钻进你的心里,点燃起你的忌妒,虽然你还不承认你已经开始忌妒了。柳德米拉一次读几本书,为了免受一种故事可能给她带来的失望,她同时阅读其他故事……
(男读者,别以为本书把你忽略了。代词“你”刚才转到女读者身上了,但它随时都可能回到你身上来。你永远是可能用这个代词代替的人。谁敢把你排斥在代词“你”的范围之外?排斥你就等于排斥“我”,都会遭到灭顶之灾,因为以第二人称叙事的小说,要想成为小说,必须有两个既分离又相联的“你”从他、她和他们这一群人中区分出来。)
但是,柳德米拉家里的这些书使你感到放心。读书是个孤独的行为,她把书当做牡蛎的贝壳,钻在书里就像牡蛎躲在贝壳里一样安全。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可能存在,不,肯定存在,除非这个影子被有意抹去了或者被弃之一旁。两个人在一起阅读也是一种孤独行为。那么,你在这里还想寻求什么呢?你想钻进她的贝壳中去?想钻进她阅读的书籍中去?也许男读者与女读者之间的关系只是两块张开的贝壳之间的关系?它们只有通过对各自独立的生活经历进行局部的比较才能相互沟通?
你随身带着在咖啡馆念的那本小说,急切地想继续读下去,以便通过由别人的语言构成的渠道与她沟通。那本书的语言并非你们的言语,但正是这种由油墨和空白构成的无声语言能够变成你们的言语,变成你们的编码,变成你们相互交流与理解的工具。
有把钥匙在钥匙孔中转动。你缄口不语,仿佛要让她大吃一惊,又好像要向你自己并向她证明你待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来人的脚步声不像是她的,一个男人的身影慢慢出现在门口,你透过帘子隐约见到他身穿皮外套。他的步伐说明他熟悉这间房屋,但他的行动犹豫不决,仿佛在寻找什么。你认出他了,他是伊尔内里奥。
你应该立即决定以什么态度对待他。看到他大模大样地走进她的家仿佛走进自己的家一样,你觉得反感;这种反感比起你耽心别人发现你好像躲在这里那种不安来,要强烈得多。另外,你知道柳德米拉的家对所有的朋友都敞开大门,钥匙就放在擦鞋垫下面。打你走进这个房间起,你就觉得有些相貌不清的影子注视着你。伊尔内里奥起码是个你熟悉的幽灵吧。你对他也一样,是个熟悉的幽灵。
“啊,你在这里。”他发现了你,但毫不感到惊讶。这种自若的神态(你刚才希望装出这种神态),现在并不能使你感到高兴。
“柳德米拉不在家。”你说道。你这样说,是为了表示你优先掌握了这一情况,或者说你优先占据了这块地盘。
“我知道。”他淡然回答,一边到处翻书。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你接着说,仿佛要向他挑衅。
“我找本书。”伊尔内里奥说。
“我以为你从来不看书呢。”你评论说。
“不是找书看,是找书用。我用书做东西。我的作品有雕塑,图画,随你怎么称呼它们都行。我还举办过一次作品展览呢。我用树脂把书牢牢粘贴起来,让它们老是合着或者老是开着,或者我对它们进行雕刻,在书里钻些窟窿,赋予它们某种形状。书是雕刻的好材料,可以雕出许多东西来。”
“柳德米拉同意吗?”
“她喜欢我的作品,给我出主意。评论家们认为,我从事的工作很重要。现在我要把所有的作品弄成一本书。他们让我跟卡维达尼亚博士谈过。弄一本包括我的全部作品照片的书。等这本书印刷出版之后,我再用它制成许多许多别的作品。然后我再把它们拼成另一部书,如此循环往复。”
“我是说柳德米拉同意你拿她的书……”
“她有许多书……有时她主动把书拿给我加工,那些她没有用处的书。不过我要的不是随便一本什么书。我的作品只有在我有灵感时才能产生。有些书我一看就知道能用它做什么;有些书却不行,什么也做不成。有时我有了构思,却找不到一本合适的书,无法实现我的构思。”他在一个书架上乱翻;从中取出一本书掂量,看看书脊,看看书口,又把它放回原处。“有些书我觉得很可爱,有些书我却不能容忍,而这些书比比皆是。”
喏,你希望这些书能成为一座长城,把柳德米拉与这个野蛮的闯入者隔离开来,可它们却成了他拿在手中任意拆卸的玩物。你违心地笑了,说道:“可以说你对柳德米拉的图书了如指掌……”
“哦,大部分书都是老一套……不过,把各种书放在一块倒很有趣。我喜欢书……”
“请你解释清楚些。”
“我喜欢屋里到处都有书。因此,我觉得待在柳德米拉这间屋子里不错。你认为呢?”
这间屋子被密密麻麻的书页包裹着,就像在密林之中树叶占据了所有空间一样。不,这里的书就像岩石上的层理、板岩上的薄板、片岩上的薄片;你想借助伊尔内里奥的眼睛,看到柳德米拉活生生的形象从这些书籍构成的背景上渐渐分离出来。如果你能取得伊尔内里奥的信任,他可以向你揭开你为之苦恼的秘密,即揭开非读者与女读者之间的关系。快,快向他提个这方面的问题,什么问题都行。“你……”喏,这就是你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问题,“她读书的时候,你干什么呢?”
“我喜欢看她读书,”伊尔内里奥说,“再说,书总是要人读的,不是吗?看着她读书,我至少可以感到放心,因为那书并非一定得由我读啊。”
男读者,你并不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他向你揭示的秘密即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是两种生活节奏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对伊尔内里奥来说,重要的是生活中的每一个时刻;他认为艺术是耗费精力,是付出,并非为了传世,并非柳德米拉在读书中追求的所谓生活的积累。他承认在文艺作品中有某种生活的积累,但那并不需要阅读,只需要把它再引入生活这一回路,即利用柳德米拉的图书作为物质基础制作他自己的作品。他制作自己作品的那一时刻,就是他的生活。
“这本书符合我的要求。”伊尔内里奥说道,并把一本书装进他的外衣口袋里。
“不行,放下那本书。那是我正在看的书。再说,那本书并不是我的,我要还给卡维达尼亚。你另外挑一本吧。你看这本,和那本差不多……”
你递给他一本红色护封上写着“西拉·弗兰奈里近作”的书。仅仅这个护封就说明了它与那本书的相似性,因为弗兰奈里的系列小说的外装演独具特色。不,不仅仅是外装潢,还有那护封上的书名“一条条……线”……啊,这是两本相同的书!你为之愕然。“嘿,真奇怪!我绝不会想到柳德米拉她已经……”
伊尔内里奥缩回手。“这不是柳德米拉的书。我跟这种书不愿发生任何关系。我还以为这种书已经绝迹了呢。”
“为什么?这是谁的书?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伊尔内里奥用两个手指夹起这本书,走向一扇小门;然后打开小门,把书扔了进去。你跟随着他,把头伸进那黑暗的贮藏室,看见里面有张桌子,一台打字机,一架录音机,一些字典和厚厚一沓卷宗。你抽出卷宗中的第一页拿到亮处看,上面写着:“艾尔梅斯·马拉纳译。”
你呆若木鸡。阅读马拉纳的信件时,你觉得处处看到柳德米拉……为什么你不能不想她呢?你把这解释成你爱上了她。现在你在柳德米拉的家里撞上了马拉纳的踪迹。他是不是一个到处跟踪你进行迫害的妖魔呢?不,你一开始就觉得他与她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是忌妒之心一直在捉弄你,现在它对你可谓残酷无情了。不仅是忌妒,还有猜疑,不信任,你觉得不能相信任何事情,也不能相信任何人……追寻那本中途而止的小说使你感到特别兴奋,那是因为你以为是与女读者共同来完成这项工作;现在这个工作变成了你对她的追求,她却躲避你,并变成一堆秘密、欺骗与伪装……
“嗐……马拉纳与她何干呢?”你问。“他住在这里?”
伊尔内里奥摇摇头说:“他在这里住过。那是过去的事了。他不会再回这里来了。现在不管什么事,只要跟他有关,都是假的。他的这个目的总算达到了。他带到这里来的书,从外表上看与其他书都一样,没什么差异,但是我一眼就能认出它们来,老远看一眼就能认出来。我说他的书绝迹了,是指它们在那间贮藏室外面应该绝迹了。可是,某些痕迹还时不时跑到贮藏室外面来。我有时怀疑是他把它们放到外面来的,他趁这里没人时上这里来,偷偷进行替换……”
“替换什么?”
“我不知道……柳德米拉说,他动过的东西,即使不是假的,也会变成假的。我只知道,如果我用他的书制作我的作品,那我的作品也变成假的,即使做出来后与我平常做的一模一样……”
“那么柳德米拉为什么还要把他的东西留在小屋里呢?等他再回来?”
“他在这里的时候,柳德米拉很不幸……她那时无法读书……后来她逃走了……她首先离开这里……然后他才离开……”
他的阴影消逝了。你险了口气。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如果他再回来呢?”
“柳德米拉会再次离开他……”
“她会上哪里去呢?”
“嗯……去瑞士……我哪知道她……”
“瑞士她有别人吗?”你本能地想到那位手执望远镜的作家。
“算是有吧,不过那是另一码事……年迈的惊险小说作家……”
“西拉·弗兰奈里?”
“她说,当马拉纳对她解释说,真与假的区别完全在于我们的偏见时,她觉得有必要把作家写书看成南瓜秧结南瓜,她是这么说的……”
房门突然打开了。柳德米拉走进来,把风衣和大包小包都丢到小沙发上。“哈,太好了!这么多朋友!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你和她坐在一起喝茶。伊尔内里奥也应该和你们在一起的,可他的沙发空着。
“他刚才还在这里,上哪里去了?”
“啊,可能出去了。他来去都不打招呼。”
“上你家来的人都这样吗?”
“为什么不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啊,我和许多别的男人!”
“怎么了?吃醋?”
“我有什么权利吃醋呢?”
“你以为到一定时候就会有这个权利了?你如果这么想,那我们最好还是别开始。”
“开始什么?”
你把茶杯放到茶几上,走到她坐的长沙发跟前。
(开始。女读者,是你这么说的。可是,怎么确定一个故事开始的确切时刻呢?一切事情都是早已开始的,每一部小说的第一页第一行都要求有人参与小说之外已经发生的事情。或者说,真正的故事在十页或一百页之后才开始,前面这部分只是序曲。人类各个个体的生活仿佛经纬交织成一块完整的布,若想从这块布上铰下一段并让它具有独立的意义——例如两个人偶然相遇,后来却决定了他们二人的命运——必须考虑其他因素,例如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段织物,由不同的事件、环境、其他人物交织成的织物,而且由于他们相遇又会衍生出许多别的故事,与他们共同的故事相互区别的一些故事。)
男读者、女读者,你们一起躺在床上,因此,现在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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