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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夜行人-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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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印度洋这个岛屿上,一位脱去衣服洗海水浴的妇女,“戴着黑色太阳镜,涂着防晒油,并用纽约一家著名杂志遮拦炎炎日光照射她的面部”。她读的这期杂志提前发表了西拉·弗兰奈里最近创作的一部惊险小说的开头。马拉纳向她解释说,该书第一章的发表,说明这位爱尔兰作家准备接受有关厂商的合同,把威士忌或香槟酒的商标,汽车型号与旅游地点写入那本小说。“他的想像力似乎取决于他能拿到多少广告费。”这位妇人感到失望,因为她是西拉·弗兰奈里最热忱的读者。她说:“我最喜欢读那些一开始就令人感到焦虑的小说……”  
  西拉·弗兰奈里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中的一幢小别墅的阳台上架起一部望远镜,从镜中观察山下二百米处另一个阳台上的一位女子,她躺在躺椅上专心致志地读书。“她天天都这样在那里读书,”这位作家说,“每天我要开始写作时,都觉得必须看着她。谁知道她在读什么书呢?我知道她读的不是我的作品,心里有些难过。我觉得我的作品羡慕她那本书,希望也能成为她青睐的那种作品。我观察她毫不厌烦,因为她仿佛是居住在另外一个时空之中。我坐到写字台前,可是我构思的一切故事都不是我要写的故事。”马拉纳问他,是否这就是他现在不进行写作的原因。他回答说:“啊,不,不,我现在写作,自从我开始观察她之后,我就开始写作了。我时时刻刻、日复一日地注视这位女子的读书活动,从她的面部表情上看她喜欢读什么,然后忠实地把它记录下来……”马拉纳十分惊讶,打断他的话说:“您未免记录得太忠实了吧,您简直像个翻译工作者,像是贝尔特朗·汪德尔维尔德的代理人。那位女子现在读的恰是这位作家的小说《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我告诫您,不要再抄袭别人的著作了!”弗兰奈里面色铁青,令他担忧的仿佛只有下面这种想法:“那么您认为,那位女子如饥似渴地阅读的那些书是汪德尔维尔德的小说了?我无法容忍……”  
  马拉纳在这个非洲机场上,挤在那些人质中间,他们有的半仰半卧在地上休息,有的蜷缩在因气温骤然下降航空小姐发的方格花呢披衣中酣睡。人质中有位年轻姑娘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边,她挽起双腿当书桌,长发下垂到书本上遮盖了她的面容,一只手抱着膝盖,一只手翻着书页,仿佛一切重大问题都将在她那本书的下一章中见分晓。她这种不受干扰的态度令马拉纳惊叹不已。“由于长时间地失去行动自由的和男女混杂在一起,我们大家在仪表和行为上都有些有失体面,但我觉得这位姑娘未受影响,她仿佛独自生活在遥远的月球上……”因此,马拉纳想道:“我应该说服第二政权组织的劫持者们,让他们相信,他们为之采取冒险行动的小说不是他们从我手中抢去的那本书,而是这位年轻姑娘正在阅滚的那本小说……”  
  在纽约的监察室内,女读者被检查腰带捆在沙发上,手腕上铐着测压计,太阳穴上罩着做脑电图用的头冠,上面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导线记录她注意力集中的程度和受到的刺激频率。“我们的工作是通过实验检查被试的敏感程度,我们的人应该具备坚强的视力与神经,能够不间断地阅读计算机制作的小说或小说方案。如果一部小说在一定刺激频率下能使被试的视觉注意力达到一定数值,那么这部小说便是部成功的小说,可以投放市场;如果被试的注意力下降或者摇摆不定,那么这部小说便是不成功的组合,应该放弃,应把它的材料拆散另行装配。”那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像撕日历一样扯下一张又一张脑电图,说道:“越来越糟。没有一部小说能站得住脚。这个程序也应该修改一下,也许是这位女读者已经不能再使用了。”女读者戴着护目镜、耳塞和固定下巴的托架,面部毫无表情。她的命运如何呢?  
  你对这个问题没有找到任何答案,马拉纳对此毫不关心。你惴惴不安地读着另外一些信件,有关女读者变化的信件,仿佛那里讲的始终是一个人……即使她们并非一个人而是许多人,你赋予她们的形象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柳德米拉的形象……今天我们只能要求小说唤醒我们内心的不安,这是认识真理的惟一条件,也是使小说摆脱模式化命运的惟一条件。这难道不是柳德米拉的意见吗?那位躺在赤道日光下的裸体女人的形象,你觉得更像柳德米拉,而不像戴着面纱的苏丹王后,不过那也许是一位玛塔·哈里 '⑥' ,她活动于欧洲之外各种革命运动中,为某水泥公司销售推土机开拓道路……你把这个女人的形象从头脑中赶走,把那个坐在躺椅上的女人形象迎进脑中:喏,她正穿过阿尔卑斯山中清澈透明的天空向你走来。你准备放下一切,立即出发去寻找弗兰奈里的住所,通过望远镜观察这位读书的少妇,或者在陷入危机的这位作者的日记中寻找她的踪迹……(啊,接着阅读《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这个想法吸引着你,不管它的下文是否还用这个书名,也不管作者署名是否相同。对吗?)但是,马拉纳现在写的事情越来越令人担忧:她先是那帮劫机者的人质,后是曼哈顿 '⑦' 区某贫民窟中的囚犯……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怎么被捆到这架刑具上了?为什么她应像受刑那样进行阅读?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使她、马拉纳和抢劫手稿的这拨神秘的团伙错综复杂地联系在一起呢?  
  从这些信件中数次提到的一些迹象判断,第二政权组织由于内部矛盾所致,避开了它的发起人艾尔梅斯·马拉纳的控制,分裂成两派:一派是光明大天使的追随者们,另一派是黑暗执政官的虚无主义者们。前者深信应该从全世界泛滥成灾的假书之中寻出少数几本携带着超人类或超地球真理的真书;后者则认为,惟有书中的伪造、篡改、故意欺骗才能代表该书的绝对价值,才能在普遍流行的虚假之上表现出未被玷污的真理。  
  马拉纳又从纽约写道:“我以为是独自待在电梯里呢,然而我身边还蹲着一位蓬头散发、身穿粗布衣服的青年。这不仅是电梯,还是一台卷扬机的铁笼子,带扇可以开关的栅栏门。每升到一层楼,都能看到一排排空空荡荡的房间,墙壁上留着搬走的家具和拆卸的管道的痕迹,空空的地板和长霉的天花板。这位青年用那双发红的手把卷场机停在两层楼之间。  
  “‘把手稿给我,你是带来给我们的,不是给别人的。不管你怎么想,你都要把它给我。那是一本真正的小说,虽然它的作者写了许多虚假的小说。因此,它应该属于我们。’  
  “他用个柔道动作把我打倒在地并抢去了手稿。这时我才明白,这位狂热的青年相信他手中握的是西拉·弗兰奈里精神危机时写的日记,并非他写的那些惊险小说的原稿。非常奇怪,这些秘密团伙对符合它们期望的消息反应极快,常常忽视这些消息的真伪。弗兰奈里的精神危机,使第二政权组织敌对的两派惶恐不安。他们虽然抱着相互矛盾的希望,却同时向这位小说家的别墅四周派出许多人刺探情报。黑暗派的人得知这位制作系列小说的大师陷入危机,不再相信自己的写作技巧,因此相信他的下一部小说一定标志着他从一般的、相对的骗术飞跃到基本的、绝对的骗术,是以虚假作为认识手段的杰作,是他们长期寻找的那本书。而光明派的人则认为,这位说谎专家的危机不可能不产生集真理之大全的书籍,他们认为该作家的日记就是这样一本书……听到弗兰奈里散布的谣言说,我窃取了他一部重要手稿,这两派便认为那便是他们寻求的书籍,于是便开始跟踪我。黑暗派制造了劫机事件,光明派制造了卷扬机内的那个场面……  
  “那位蓬头散发的青年把手稿藏进怀里,溜出卷扬机笼子,关上栅栏门,把我留在笼内。现在他按下电钮把我打发下去,并威胁我说:‘谎言代理人,你的账还未算清呢!我们还要把捆绑在你那部谎言机上的兄弟解放出来呢!’我一边徐徐下降,一边哈哈笑道:‘哈,你这个学舌的鹦哥,哪有什么机器!是故事之父向我们口述小说!’  
  “他停住卷场机。‘你说什么?故事之父?’他问道,脸色变得苍白。世界各地世世代代都存在有关这位双目失明的老叟的无数传说。光明派的追随者们多年来一直在各地寻找他。  
  “‘对,去告诉你们的光明大天使!告诉他我找到了故事之父!我控制了故事之父,他现在为我工作!哪是什么电子计算机!’这次是我按了一下电钮让卷扬机下降。”  
  这时你心里同时产生了三种相互抵触的愿望:首先,你想立刻出发,跨过海洋,去到南十字架 '⑧' 下的大陆搜寻艾尔梅斯·马拉纳隐居的地点,向他询问事实真相,或者,至少也要向他索取这些半途而废的小说下文;同时,你想问问卡维达尼亚,看他能否立即把那个化名(也许是真名)弗兰奈里的作家写的小说《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拿给你看,这本小说也许就是名叫(或化名叫)汪德尔维尔德的作家写的那本《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第三,你急不可待地要到与柳德米拉约会的咖啡馆去,向她叙述你这次调查得到的混乱不堪的结果,并当面告诉她说,她与这位说谎成癖的译者的译著中的任何一位女读者都绝然不同。  
  这后两个愿望容易实现,且不矛盾。你在咖啡馆里等待柳德米拉,打开马拉纳寄来的那本小说阅读起来。  
    
  '①' 安第斯山脉是纵贯南美洲西部的主要山脉,绵延八千九百公里,森林茂密,大部分海拔在三千米以上,许多山峰超过六千米,对整个南美大陆的气候、文化、土壤及交通等有重要影响。奥里诺科河是南美北部的河流,发源于委内瑞拉与巴西交界的帕里马山,长二千四百公里,是南美洲的第三大河。  
  '②' 西拉·弗兰奈里是作者虚构的一个作家。  
  '③' 《圣书》是有关古代玛雅神话与文化的极其珍贵的资料,一五五四至一五五八年用玛雅文写成。十八世纪初被西班牙传教士在危地马拉发现并译成西班牙文。原本已毁,抄本与译本藏在芝加哥纽贝里图书馆内。  
  '④' 凯尔特族是公元前一千年左右居住在西欧、中欧的部落集团。公元前四世纪由于受罗马人与日耳曼人的攻击,大部分居民并入罗马版图,与罗马人和日耳曼人混合。另一部分后裔今分散在法国北部、爱尔兰、苏格兰,威尔士等地。因作者称这位虚构的作家为爱尔兰人,所以这里又称他为凯尔特族的后裔。  
  '⑤' 列支敦士登是位于瑞士与奥地利之间的一个公国,面积一百六十平方公里,人口二万多。一七一九年建国,一八一五至一八六六年间是德意志同盟的一部分,一八六六年宣告独立。  
  '⑥' 玛塔·哈里(一八七六—一九一七),是荷兰舞女名妓,出生殷实家庭,受过高等教育。一八九五年与一荷兰军官结婚,旅居爪哇,后离异。一九○五年后在巴黎当舞女,因美貌动人,会跳东印度舞蹈,尤其可以当众一丝不挂,在巴黎等地趋之者若骛。一九一七年因间谍罪在法国被处决。但就其性质与范围而言,她的间谍活动与其经历一样,错综复杂,难以弄清。  
  '⑦' 曼哈顿是纽约市的一个区,位于哈得孙河河口。  
  '⑧' 南十字架为南天小星座,这里喻指南天。  


  

第一个感觉,是我听见电话机铃响时的那种感觉。我说它应该给予我的感觉,那是因为我怀疑文字表现出来的仅仅是这种感觉的一部分。不能仅仅声明,我听到电话机那挑衅性的、威胁性的铃声时,我的反应是厌恶,是想躲避,而且还应该说明,我的反应同时又是急迫,是急不可待、迫不得已地扑过去接电话,虽然我明明知道这次通话给我带来的将是新的痛苦与不安。同时我也不相信,用一种比喻就能代替这种心境的各个方面。拿箭射进我胯部肌肉时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来说吧,用比喻就不行,这不仅因为不能使用一种想像的感觉来说明一种确切的感觉(既然现在谁也不知道箭射到身上是什么感觉,我们大家可能由此想到的是那种不安全感,觉得面对从其他陌生的空间飞向我们的物体,我们没有藏身之地;电话铃声给予我们的正是这种毫无防备的感觉),而且因为这种不言而喻的必然感觉既不需要箭来刺激,也不需要借助别人的语言所表达的意图、含义或不愿表达的意义来规范(因为我虽然不能预见别人会说什么,但起码能够知道人们要说的话会在我身上引起什么反应)。最理想的情形是,小说一开始就给予我这样一种感觉:我独自一人占据着整个空间,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包括电话机在内,仿佛这个空间只能容下我一个人,被隔绝在我内心的时间观念之中;这不是原来的空间,因为原来的空间被电话铃声占据着;我的存在方式也有别原先的存在方式,因为那时我是受丁零作响呼唤我的那个东西支配着的。小说一开始就该说明这一点,不是说明一次,而是使它贯穿着被那刺耳的铃声打断了的整个时空和意境。  
  也许不该一开始就确定在我家这个有限空间里存在着我和一部电话机,不该确定我需要告诉大家的是我与许多许多电话机的关系。这些电话机响铃也许不是为了找我,跟我毫无关系,但是既然我可能被我那部电话机呼叫,那么就可能或者至少是可以想像我被所有这些电话机呼叫。例如,我邻居家的电话机铃响了,我首先想是否是我家的电话机响了,这种犹豫心情很快便被证实是毫无根据的,但是它却使我想到这次电话是否在找我,由于拨错了号或接错了线打到邻居家去了。再说,那家没人接电话,电话铃却响个不停。根据电话铃声必然引起的非理性逻辑,我想:“也许真是找我,也许这位邻居在家却不接电话,因为他知道不是找他,也许打电话的人知道拨错了号,他故意这么做是为了让我处于这种矛盾心情之中:知道电话是叫我却不能去接。”  
  或者,我刚刚离开家就听见电话铃响,可能是我家电话铃响,也可能是别人家电话铃响,我匆忙返回家里,气喘吁吁爬上楼梯,电话铃却不响了,因此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不是找我的,感到焦急不安。  
  或者,我走在路上,听见不认识的人家里电话铃响,甚至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谁也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甚至在这种情况下听见电话铃响,我脑子里首先闪现的第一个想法是这电话是否是找我,然后才想到现在任何人也不可能打电话给我,从而感到轻松。但是这种轻松心清只能持续零点几秒钟,因为我继而想到的不是这部陌生的电话机,而是万里之遥的我家那部电话机,我的那部电话机在那空荡的房间里现在一定也在响,因此我又为了应该去接而不能去接电话这一想法而烦恼。  
  每天上午去上课以前,我都要进行一小时活动,即穿上运动服出去跑步,因为我觉得需要运动,因为医生让我减肥,同时为了松弛一下神经。这个地方白天如果不到校园与图书馆去,不去听同事的课,亦不去大学咖啡馆聊天,那么就没什么地方好去了。因此,惟一可行的便是同许多学生与同事一样,在这山丘上的槭树与柳树林中漫无目的地跑步。当我们在落满树叶的小道上相遇时,我们要么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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