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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绝唱-尤凤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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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不同了?”
“这不是明摆着?以前我是单身汉,现在成亲有了家口,死也好活也好不单单
是我一人的事。”
女人的心格登一声,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过失,这过失是忘记了自己是于家小
姐春娥,是新郎官三少爷新娶到家的“家口”,这就使自己的思路与对方的思路不
合拍,幸亏没引起怀疑。
三少爷动情地看着女人,说:“我舍不得丢下你走。自从上次见面后,我心里
一直装着你。要不是长病,也早就把你娶过来了。春娥,我舍不得离开你,我要活
……”三少爷说着泪水涟涟。
这时门外一阵欢声笑语,姜家老夫人、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及一干亲朋宾客拥
进新房,大家一齐向新人道喜,一时间洞房里喜气洋洋,热闹异常,姜老夫人更是
乐得合不上嘴。她抓住儿子的手道:“这遭行了,成了亲,我儿守着个天仙般的人
儿瞌睡虫就躲得远远的了。”大少奶奶笑嘻嘻地插言道:“俗话说猫守着鱼头睡不
着觉,新郎官守着新媳妇就更……”大少奶奶话没说完便惹得人们一阵哄笑,连三
少爷也禁不住咧开了嘴。
笑归笑,可谁心里都清楚,这次“冲喜”是成是败尚无定规,只有捱过了三少
爷往日重新入睡的时辰方可见出个端倪。
丫环撤去了新人吃剩下的饭菜,斟上了茶,大家边喝茶边拉着家常,打着哈
哈,其实是在等待或者说观望,看姜家寄予全部希望的“冲喜”究竟是何样结局。
人人心里都惶惶不宁。
天渐渐昏暗,丫环点上大红蜡烛,洞房里一片红彤彤的。外面客厅里的喜宴已
近尾声,过不了多久一伙醉醺醺的本庄本家人便要到这里来“闹房”,那是婚娶喜
事的另一个高潮。若新郎官能捱到那时候不睡……这时忽听三少爷打了个响亮的哈
欠,这哈欠如同旱天雷般让人惊心动魄,知情人都晓得哈欠是三少爷再次入眠的前
奏,就像戏班子出演前的开场锣鼓。完了!大家一齐在心里哀叹,一齐将目光投向
那个让人无奈的睡人。眼见得那张刚才还容光焕发的脸倏地失却了光彩,变得像块
旧布似的暗淡而困顿,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哈欠,连眼泪都流出来了,那副贪婪的睡
相简直能将在场所有人一齐拉入睡眠。
“我困了……啊哧……我想要睡觉……啊哧……”眼光迷茫的三少爷从他妈手
里抽出手踉踉跄跄奔向炕边。
姜老夫人眼里透出绝望,她知道此番只要让儿子再睡过去,这场“冲喜”就竹
篮子打水一场空了。她爱子心切,上前一把将儿子抱住,迸出哭声道:“我儿莫
睡,我儿莫睡!一会儿就有人来闹房,你睡过去咋办哩?大喜日子我儿要打起精神
来才是。”
三少爷显得十分烦燥,他一把将母亲推开,向炕上爬去。
一直看得呆呆的女人这时突然奔到炕前,一把抓住三少爷的手,握得紧紧。
她用恳求的声调道:“三少爷,你不能去,回来呀,回来吧!”
三少爷强撑眼皮看看她,口中喃喃道:“这手真软和,像个小绒鸡……小绒鸡
……”三少爷合上了眼,接着鼾声起。
鼾声合着姜老夫人悲痛欲绝的哭泣。
如同日出月落般的准确,新郎官三少爷于次日同一个时辰醒来。新婚之夜除了
呼呼睡觉他再没有其他作为。“冲喜”无成。新婚的喜气就像一股旋风在姜家大院
转了几个圈儿便消失无踪,姜家重新笼罩在阴影之中。自然,这一切理所当然地归
咎于当事人新媳妇三少奶奶身上,皆因她没有足够的福气,才使“冲喜”以失败告
终。可恨的是,她还没尽到一个新妇的本份。昨晚当新郎官入睡众人离去,姜家大
少奶奶一人留下向她面授机宜,让她在夜里对夫君施以女人的“手段”,让他醒
来,并说只要手段高明,别说睡人能醒,就是个死人也能活转。女人是过来人,自
是一说即明,可她没有照大妯娌的话去做,既没与新郎官一衾同眠,也没有施以
“手段”,她在椅子上坐了一夜,后来就鸡叫天明。
也是奇异,三少爷睡时像个只会喘气的死人,而醒来就是个活蹦乱跳的男人,
一包的精神,不显病症。他下炕即奔到端坐在椅子上的女人面前,一脸的喜欢,他
扯起女人的手,不住地摇晃。问:“春娥你醒了?”
这时丫环又准时送来了饭食。
“吃饭吧。”女人抽出手。
三少爷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坐在桌边儿。
丫环摆好饭菜,施个礼出门。
“吃饭吧。”女人又说。
三少爷却不动。
“咋了呢?”女人问。
“吃饭是个废人,不吃饭也是个废人,那何必再吃饭暴餮天物呢?”三少爷又
生起自己的气。
“你咋又说起这种话呢?”女人担忧地问。
“春娥,我对不住你,新婚头一夜就……我对不住你呵!”三少爷迸着哭腔
说。
三少爷的话再次唤起女人的同情,他是个好人,他和他家里人不一样。“冲
喜”没见成效,她立刻便遭到他家里人的冷落,除让丫环每餐胡乱送些饭食,再就
不理不睬。甚至还恶语伤人,原先说她是福相吉相现在调转舌头说她是个丧门星。
而三少爷则不同,他不仅不怪罪于别人反而觉得自己对不住人。他是个善良人,是
个凡事替别人着想的君子。她真的希望自己能帮他除却病灾,让他成为一个健康
人,可又苦干想不出什么良方妙法。而大妯娌教她的那种“手段”又实在是她所无
法实施的。为此她感到茫然而无奈。
两人于默默中吃毕了饭,吃得快,吃得少。
“我能问你一些事情吗?”放下筷子后女人问道。
“嗯,你问好了。”
“你晓不晓得你是咋得上的病?”女人问。
“命。”三少爷说。
“命?”
“是命中注定。”三少爷说:“我七、八岁时我爹就说过我会得这个病。”
“是吗?”女人惊疑地问。
三少爷点点头。说:“那事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说来也话长,你想听?”
女人点点头。
三少爷说:“我得快点说,不然不等说完又要睡过去。那年春天伙计头领着伙
计在地里栽地瓜,我和我二哥跑去看光景。那伙计头姓邹,是南面小古庄人。这人
脾气很暴,可活干得好,在我们家干了许多年,地里的庄稼活交给他就放心了。凭
这点连我爹都让他几分。就说那天栽地瓜,挑水浇窝的小伙计拉肚子,一回一回撂
下水担往树林里跑,耽误了活儿,邹伙计头很生气,骂他是有意偷懒,一脚把他踢
倒在地垅里。那小伙计是新来的,不晓得伙计头的鬼脾气,不求饶,邹伙计头就一
脚接一脚地踢。直踢得小伙计满脸是血口吐白沫。这时我气极了,捞起一把镢头就
朝邹伙计头抡过去,他一闪身躲过了,却呆了,张眼瞪着我,说:你个小东家是咋
的啦?我说不许你欺负人。他说我打他是因为他偷懒。我说不管为啥打人也不行。
邹伙计头说你小小的孩子不晓事,伙计偷懒耽误的是你家的活,插上地瓜芽子不立
马浇水秋天要减产。我说就是一个地瓜不长也不许打人。邹伙计头气得说不出话。
这时我二哥埋怨我不该胳膊肘往外拐,还说粮食减产可不是小事情。回到家我二哥
向爹妈告我的状,我爹听了把头摇了又再摇,后来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完了,真完
了。我妈问啥完了?我爹说小丁点儿(我爹妈总是叫我小丁点儿)完了。这孩子算
废了。我妈一听吓坏了,问小丁点好好的咋就要完了?我爹说小孩子从小看大,以
后小丁点儿是干不成大事情了。我妈问为啥,我爹说他的心太善。我妈问太善就注
定干不成大事情吗?我爹说没错,古语道善人无为,就是这个道理儿。我妈很悲
伤,看看我又看看二哥,问我爹:你看二小咋呢?我爹说二小不愁。我妈说不用愁
就好,可也让人晓不开,为啥一个爹妈生的孩子不一样呢?我爹说,说怪也不怪,
同一棵树上结的果子味道还不一样哩,何况是人。我妈说这事没道理。我爹说世上
没有没道理的事,细想想啥蹊跷事都有个蹊跷理儿。先说结果子的树,树根从地下
面吸收水分和养分,果子又从树上吸收了水分和养分,而这些水分和养分又是由各
种成分混合在一起,就像一大锅杂烩汤。树上每个果子都有自己的口味嗜好,有的
喜甜,有的喜酸,有的喜咸有的喜淡,各取所好所需。因为吸收的成分不同,果子
的味道也自然就不同了。人也是同一个道理,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俱千差万别。以相
貌论,有的俊有的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皮肤白有的皮肤黑,千人千状。以品性
论,有的善有的恶,有的憨有的奸,有的脾气暴躁有的脾气温和。百人百性,就像
树上的果子,婴孩在爹妈身上也挑挑拣拣,挑了俊处的就长成个俊孩,挑了丑处的
就长成了丑人,挑了好品性的就成了良善,挑了坏品性的就成了暴戾。这就是一母
同胞的孩子模样心性竟完全不同的道理。我妈听了赌气说要真的这样那就是老大老
二挑了你,小丁点儿挑了我。我爹说事到今日论究这个也无益处,关键是按照孩子
不同的情况让他们走自己该走的路。我妈说老大老二长大让他们接替你经营家业,
不用愁,可小丁点儿该让他干啥呢?我爹说别的无出路,只有让他念书了。我妈问
念完了书又做啥呢?我爹说学而优则仕,自然是当官。我妈疑惑道你是说心善能够
当官?我爹说话得翻过来说当官心不善。我妈说我不懂。我爹说,有句人人都知的
老话叫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说人的心性是从娘肚子掉下来时就生米做成了熟饭,善
的就善了,恶的就恶了,一辈子也难以改变。自然凡事都有个例外,善与恶只是在
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才有可能日月倒转。这就是让恶者遁入空门,让善者投身官场。
空门与世隔绝无欲无求,恶就像入水的污秽被冲刷消融;而官场里险恶阴毒欲望无
边,善就像入火的兔子一蹦仨高,这时就是碰上个老虎也敢去咬上几咬。官场历来
使善者变恶使恶者更恶。所以要想让小丁点不成个废人只有读书当官这条路径。不
知咋的,尽管那时我还很小,可爹的话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依照现在的情况
看倒真叫我爹说中,我成了个只会吃饭睡觉的废人……”三少爷说毕神情黯然。
女人听这一席话也思绪纷繁,心想这世界也真是乖张古怪,人人张口闭口地
“善哉”“善哉”,为啥真的要行善却成了废人?
她道:“照这世道无常黑白颠倒,没准三少爷心性一恶也就会好了病。”
三少爷点点头,道:“殿后村的老神婆就说过这话。”女人问:“老神婆是什
么人?”
三少爷说:“老神婆是狐仙。活了一百岁还满口白牙满头黑发,她会相面能掐
算,知人身前身后事。我找她算过命。”
“她咋说?”
“她说我这病是长在善根上,只有刨了善根儿才能好了病。”
“刨善根?咋样刨?”
“做恶事。”
“啥恶事?”
“杀男人,奸女人。”
“天!”女人惊恐地盯着三少爷,“老神婆真是这么说?!”“一字也不
差。”
“真可怕。”
“老神婆说这事理上明。”
“杀男奸女理上明?”
“她说人心就像两扇门,白日里开黑下里关,开了吃喝拉撒关了睡。一般的人
心门松,开开关关从人愿。而我的心门紧,敞开一点缝隙立马又关上,这样整天就
睡不醒。要想改变就得取一种强刺激,就像引一股飓风将门吹开大敞。有言道:行
善好比清明雨,做恶就像腊月风……”
“杀男奸女就是那腊月风?”
“是能吹开我心门的腊月风。”
“我的天!”
“老神婆说吹开了心门,只要一夜能醒着不睡这病就好了,以后再也不会
犯。”
“真的?一夜不睡觉就能好了病?”女人惊奇问。
“嗯。”
“你信么?”
“老神婆的话没人不相信。”
“那你照着老神婆说的做?”
“这事我爹有章程。”三少爷说。
“你爹他?”
“我爹说从古至今有律条:杀人须偿命。”
“他是说杀人治病这办法行不通?”
“也行得通,我爹说世上有两种人杀人不偿命。”
“哪两种人杀人不偿命?”
“一土匪,二官兵。”
“一土匪二官兵?”
“我爹让我从这两样人中挑一种。”
“你挑啦?”
“我没应,我连鸡都不敢杀又怎能去杀人?再说自古官匪无良善,我决不做他
们门中人。”
“说得是。”
“不杀男人剩下奸女人。”
“你干啦。”
“我爹让人从镇上领回个窑姐来。”
“你,你干啦?”女人瞪大眼。
三少爷摇摇头:“我哪会干这等下作事。”
女人问:“后来咋样?”
三少爷说:“后来换了人。”
“换了什么人?”
“换了家里的一个丫环。”
“丫环她愿意?”
“对她说为我治好了病以后收她当偏房。”
“她应了?”
“她应了。”
“你咋样?”
“我没干,一旦治不好就把人家踢蹬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不能做。”
“三少爷你心眼儿好。”女人说。
“我爹说想留住好心眼病就去不了。”
“这事真难办。”
“后来就………”
“就咋样?”
“你知道。”
“我知道个啥?”
“咋俩成了亲。”
“丫环换春娥。”
“你生气?”
“不生气。”
这时两人都无话,各想各的心里事。过了会三少爷望着女人说:“春娥我想问
你一句话。”
“你问吧。”
“昨天黑下你是不是和我一块睡?”三少爷样子很拘促。
“问这做啥呢?”女人也局促,低下了头。
“大嫂说……”
“她说啥?”
“她说咱俩在一个被窝里睡,你有办法叫我醒……”
“她,她胡说!”女人抬高声。她很生大少奶奶的气,她竟然能把那劳什子
“手段”的下流话说给三少爷听,亏她说得出口。
见女人面呈忿怒,三少爷不由惊慌失措,一急眼泪就流下来了。
“三少爷,你……”女人见状也慌张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三少爷闪着泪光的
脸。
三少爷端起酒壶斟满两盅酒,颤声道:“春娥,看在咱俩做了一场名不副实的
夫妻的份上,求你与我喝了这盅酒。”
女人心颤,丫环每次都送来了酒,可三少爷从不喝,为啥这遭他倒要喝?莫不
是自己刚才伤了他的心?
“你有病喝酒无益,等病好了咱们再好好地喝。”女人劝说道。
“我要和你喝,这遭不喝以后就再也喝不成。”三少爷说。
“三少爷,你咋说这种话呢?”女人说。
“是实话。”三少爷说,又有两行热泪顺面颊流下。
他接着又说:“这世上我最佩服的人是爹,什么事在他心里都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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