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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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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点像酒酿饼,不过切成两片抹黄油。——酒酿饼有的有豆沙馅,酒酿的原味全失了。—
—英国文学作品里常见下午茶吃麦分,气候寒冷多雨,在壁炉边吃黄油滴滴的熟麦分,是雨
天下午的一种享受。
  有一次在多伦多街上看橱窗,忽然看见久违了的香肠卷——其实并没有香肠,不过是一
只酥皮小筒塞肉——不禁想起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到飞达咖啡馆去买小蛋糕,叫我自己挑拣,
他自己总是买香肠卷。一时怀旧起来,买了四只,油渍浸透了的小纸袋放在海关柜台上,关
员一脸不愿意的神气,尤其因为我别的什么都没买,无税可纳。美国就没有香肠卷,加拿大
到底是英属联邦,不过手艺比不上从前上海飞达咖啡馆的名厨。我在飞机上不便拿出来吃,
回到美国一尝,油又大,又太辛辣,哪是我偶尔吃我父奈一只的香肠卷。
  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
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势,而又是最软性的闹钟,无如闹得不
是时候,白吵醒了人,像恼人春色一样使人没奈何。有了这位“芳”邻,实在是一种骚扰。
  只有他家有一种方角德国面包,外皮相当厚而脆,中心微湿,是普通面包中的极品,与
美国加了防腐剂的软绵绵的枕头面包不可同日而语。我姑姑说可以不抹黄油,白吃。美国常
见的只有一种德国黑面包还好(Wesrphalianrye),也是方形,特别沉重,
一磅只有三四寸长。不知道可是因为太小,看上去不实惠,销路不畅,也许没加防腐剂,又
预先切薄片,几乎永远干硬。
  中国菜以前只有素斋加味精,现在较普通,为了取巧。前一向美国在查唐人街餐馆用的
味精过多,于人体有害。他们自己最畅销的罐头汤里的味精大概也不少,吃了使人口干,像
轻性中毒。美国罐头汤还有面条是药中甘草,几乎什么汤里都少不了它,等于吃面。我刚巧
最不爱吃汤面,认为“宽汤窄面”最好窄到没有,只剩一点面味,使汤较清而厚。离开大陆
前,因为想写的一篇小说里有西湖,我还是小时候去过,需要再去看看,就加入了中国旅行
社办的观光团,由旅行社代办路条,免得自己去申请。在杭州导游安排大家到楼外楼去吃螃
蟹面。
  当时这家老牌饭馆子还没像上海的餐馆“面向大众”,菜价抑低而偷工减料变了质。他
家的螃蟹面的确是美味,但是我也还是吃掉浇头,把汤滗干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觉得在大
陆的情形下还这样暴殄无物,有点造孽。桌上有人看了我一眼,我头皮一凛,心里想幸而是
临时性的团体,如果走不成,不怕将来被清算的时候翻旧帐。
  出来之后到日本去,货轮上二等舱除了我只有一个上海裁缝,最典型的一种,上海本地
人,毛发浓重的猫脸,文弱的中等身材,中年,穿着灰扑扑的呢子长袍。在甲板上遇见了,
我上前点头招呼,问知他在东京开店,经常到香港采办衣料。他阴恻恻的,忽然一笑,像只
刚吞下个金丝雀的猫,说:
  “我总是等这只船。”
  这家船公司有几只小货轮跑这条航线,这只最小,载客更少,所以不另开饭,头等就跟
船长一桌吃,二等就跟船员一桌,一日三餐都是阔米粉面条炒青菜肉片,比普通炒面干爽,
不油腻。菜与肉虽少,都很新鲜。二等的厨子显然不会做第二样菜,十天的航程里连吃了十
天,也吃不厌。三四个船员从泰国经香港赴日,还不止十天,看来也并没吃倒胃口。
  多年后我才看到“炒米粉”“炒河粉”的名词,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也从来没去打听
,也是因为可吃之物甚多。
  那在美国呢?除非自己会做菜,再不然就是同化了,汉堡热狗圈饼甘之如饴?那是他们
自己称为junkfood(废料食品)的。汉堡我也爱吃,不过那肉饼大部份是吸收了肥
油的面包屑,有害无益,所以总等几时路过荒村野店再吃,无可选择,可以不用怪自己。
  西方都是“大块吃肉”,不像我们切肉丝肉片可以按照丝缕顺逆,免得肉老。他们虽然
用特制的铁锤捶打,也有“柔嫩剂”,用一种热带的瓜果制成,但是有点辛辣,与牛排猪排
烤牛肉炖牛肉的质朴的风味不合。中世纪以来都是靠吊挂,把野味与宰了的牲口高挂许多天
,开始腐烂,自然肉嫩了。所以high(高)的一义是“臭”,gamey(像野味)也
是“臭”。
  二○年间有的女留学生进过烹饪学校,下过他们的厨房,见到西餐的幕后的,皱着眉说
:“他们的肉真不新鲜。”直到现在,名小说家詹姆斯·密契纳的西班牙游记“Iberi
a”还记载一个游客在餐馆里点了一道斑鸠,嫌腐臭,一戳骨架子上的肉片片自落,叫侍者
拿走,说:“烂得可以不用烹调了。”
  但是在充分现代化的国家,冷藏系统普遍,讲究新鲜卫生,要肉嫩,唯一的办法是烹调
得不大熟——生肉是柔软的。
  照理牛排应当里面微红,但是火候扣不准,而许生不许熟,往往在盘中一刀下去就流出
血水来,使我们觉得他们茹毛饮血。
  美国近年来肥肉没销路,农人要猪多长瘦肉,训练猪只站着吃饲料,好让腰腿上肌肉发
达,其坚韧可想而知,以前最嫩的牛肉都是所谓“大理石式”(marbled),瘦中稍
微带点肥,像云母石的图案。现在要净瘦,自然更老了,上桌也得更夹生,不然嚼不动。
  近年来西餐水准的低落,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减肥防心脏病。本来的传统是大块吃肉,特
长之一又是各种浓厚的浇汁,都是胆固醇特高的。这一来章法大乱,难怪退化了。再加上其
他官能上的享受的竞争,大至性泛滥,小至滑翔与弄潮板的流行,至不济也还有电视可看。
几盒电视餐,或是一只意大利饼,一家人就对付了一顿。时髦人则是生胡萝卜汁,带馊味的
酸酪(yogurt)。尼克松总统在位时自诩注重健康,吃番茄酱拌cottagech
eese,橡皮味的脱脂牛奶渣。
  五○中叶我刚到纽约的时候,有个海斯康(Hascom)西点店,大概是丹麦人开的
,有一种酥皮特大小蛋糕叫“拿破仑”,间隔着夹一层果酱,一层奶油,也不知道是拿破仑
爱吃的,还是他的宫廷里兴出来的。他的第二任皇后玛丽露意丝是奥国公主,奥京维也纳以
奶油酥皮点心闻名。海斯康是连锁商店,到底不及过去上海的飞达起士林。飞达独有的拿手
的是栗子粉蛋糕与“乳酪稻草”——半螺旋形的咸酥皮小条。
  去年《新闻周刊》上有篇书评,盛赞有对夫妇俩合著的一本书,书中发掘美国较偏僻的
公路上的餐馆,据说常有好的,在有一家吃到“乳酪稻草”。书评特别提起,可知罕见。我
在波士顿与巴尔的摩吃过两家不重装潢的老餐馆,也比纽约有些做出牌子的法国菜馆好。巴
尔的摩是温莎公爵夫人的故乡,与波士顿都算是古城了。两家生意都清淡,有一家不久就关
门了,我来美不到一年,海斯康连锁西点店也关门了。奶油本来是减肥大忌。当时的鸡尾酒
会里也就有人吃生胡萝卜片下酒。
  最近路易西安那州有个小城居民集体忌嘴一年,州长颁给四万美元奖金,作为一项实验
,要减低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症的死亡率。当地有人说笑话,说有一条定律:“如果好吃,就
吐掉它。”
  现在吃得坏到食品招牌纸上最走红的一个字是old-fashio-nde(旧式)
。反正从前的总比现在好。新出品“旧式”花生酱没加固定剂,沉淀下来结成饼,上面汪着
油,要使劲搅匀,但是较有花生香味。可惜昙花一现,已经停制了,当然是因为顾客嫌费事
。前两年听说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处公布,花生酱多吃致癌。花生本身是无害的,总是附加的
防腐剂或是固定剂致癌。旧式花生酱没有固定剂,而且招牌纸上叫人搁在冰箱里,可见也没
有防腐剂。就为了懒得搅一下,甘冒癌症的危险,也真够懒的。
  美国人在吃上的自卑心理,也表现在崇外上,尤其是没受美国影响的外国,如东欧国家
。吃在西欧已经或多或少的美国化了,连巴黎都兴吃汉堡与炸鸡等各种速食。前一向NBC
电视洛杉矶本地新闻节目上破例介绍一家波兰餐馆,新从华沙搬来的老店,老板娘亲自掌厨
。一男一女两个报告员一吹一唱好几分钟,也并不是代做广告,电视上不允许的,看来是由
衷的义务宣传。
  此地附近有个罗马尼亚超级市场,毕竟铁幕后的小国风气闭塞,还保存了一些生活上的
传统,光是自制的面包就比市上的好。他们自制的西点却不敢恭维,有一种油炸蜜浸的小棒
棒,形状像有直棱的古希腊石柱,也一样坚硬。我不禁想起罗马尼亚人是罗马驻防军与土著
妇女的后裔,因此得名。
  不知道这些甜食里有没有罗马人吃的,还是都来自回教世界?
  巴尔干半岛在土耳其统治下吸收了中东色彩,糕饼大都香料太重,连上面的核桃都香得
辛辣,又太甜。在柏克莱,附近街口有一家伊朗店,号称“天下第一酥皮点心”。我买了一
块夹蜜的千层糕试试,奇甜。自从伊朗劫持人质事件,美国的伊朗菜馆都改名“中东菜馆”
,此地附近有一家“波斯菜馆”
  倒没改,大概因为此间大都不知道波斯就是伊朗。
  这罗马尼亚店还有冷冻的西伯利亚馄饨,叫“佩尔米尼”,没荷叶边、扁圆形,只有棋
子大,皮薄,牛肉馅,很好吃,而且不像此地的中国馄饨搁味精。西伯利亚本来与满蒙接壤
。西伯利亚的爱斯基摩人往东迁移到加拿大格陵兰。本世纪初,照片上的格陵兰爱斯基摩女
人还梳着汉朝陶俑的发髻,直竖在头顶,中国人看着实在眼熟。
  这家超级市场兼售热食,标明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德国意大利火腿,阿米尼亚(近代分属
苏俄伊朗土耳其)香肠等等,还有些没有英译名的蒜椒薰肉等。罗马尼亚火腿唯一的好处在
淡,颜色也淡得像白切肉。德国的“黑树林火腿”深红色,比此间一般的与丹麦罐头火腿都
香。但是显然西方始终没解决肥火腿的问题,只靠切得飞薄,切断肥肉的纤维,但也还是往
往要吐渣子。哪像中国肥火腿切丁,蒸得像暗黄色水晶一样透,而仍旧有劲道,并不入口即
融,也许是火腿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不是赘瘤。——华府东南城离国会图书馆不远有个“农
民市场”,什么都比别处好,例如乡下自制的“浴盆(tub)黄油”。有切厚片的腌猪肉
(bacon),倒有点像中国火腿。
  罗马尼亚店的德国香肠太酸,使我想起买过一瓶波兰小香肠,浸在醋里,要在自来水龙
头下冲洗过才能吃,也还是奇酸。德国与波兰本来是邻邦。又使我想起余光中先生《北欧行
》一文中,都塞道夫一家餐馆的奇酸的鱼片。最具代表性的德国菜又是sauerkrau
t(酸卷心菜),以至于Kraut一字成为德国人的代名词,虽然是轻侮的,有时候也作
为昵称,影星玛琳黛德丽原籍德国,她有些朋友与影评家就叫她the Kraut。
  中国人出国旅行,一下飞机就直奔中国饭馆,固然是一项损失,有些较冷门的外国菜也
是需要稍具戒心,大致可以概括如下:酸德国波兰、甜犹太——犹太教领圣餐喝的酒甜得像
糖浆,市上的摩根、大卫牌葡萄酒也一样,kosher(合教规的食品)鸡肝泥都搁不少
糖,但是我也在康桥买到以色列制的苦巧克力——当然也并不苦,不过不大甜;辣回回,包
括印尼马来西亚,以及东欧的土耳其帝国旧属地。印度与巴基斯坦本是一体,所以也在内,
虽然不信回教,蓝色的多瑙河一流进匈牙利,两岸的农夫吃午餐,都是一只黑面包,一小锅
辣煨蔬菜。匈牙利名菜“古拉夫”(goulash)——蔬菜炖牛肉(小牛肉)——就辣
。埃及的“国菜”是辣煨黄豆,有时候打一只鸡蛋在上面,作为营养早餐。观光旅馆概不供
应。
  西班牙被北非的回教徒摩尔人征服过,墨西哥又被西班牙征服过,就都爱吃辣椒。中世
纪法国南部受西班牙的摩尔人的影响很大。当地的名菜,海鲜居多,大都搁辣椒粉辣椒汁。
  辣味固然开胃,嗜辣恐怕还是aneducatedtaste(教练出来的口味)。
在回教发源地沙乌地阿拉伯,沙漠里日夜气温相差极大,白天酷热,人民畜牧为生,逐水草
而居,没有地窖可以冷藏食物。辣的香料不但防腐,有点气味也遮盖过去了。
  非洲腹地的菜也离不了辣椒,是热带的气候关系,还是受北非东非西非的回教徒影响,
就不得而知了。
  这爿罗马尼亚店里有些罐头上只有俄文似的文字,想必是罗马尼亚文了,巴尔干半岛都
是南方的斯拉夫人。有一种罐头上画了一只弯弯的紫茄子。美国的大肚茄子永远心里烂,所
以我买了一听罐头茄子试试,可不便宜——难道是茄子塞肉?原来是茄子泥,用豆油或是菜
籽油,气味强烈冲鼻。里面的小黑点是一种香料种籽。瓜菜全都剁成酱,也跟印度相同。
  犹太面包“玛擦”(matso)像苏打饼干而且较有韧性,夹鲫鱼(herring
)与未熟乳酪(creamcheese)做三明治,外教人也视为美食。没有“玛擦”,
就用普通面包也不错。不过这罐头鱼要滴上几滴柠檬与瓶装蒜液(Iiquidgarli
c)去腥气——担保不必用除臭剂漱口,美国的蒜没蒜味。我也听见美国人说过,当然是与
欧洲的蒜相对而言;即使到过中国,在一般的筵席上也吃不到。
  阿拉伯面包这爿店就有,也是回教的影响。一叠薄饼装在玻璃纸袋里,一张张饼上满布
着烧焦的小黑点,活像中国北边的烙饼。在最高温的烤箱熄火后急烤两分钟,味道也像烙饼
,可以卷炒蛋与豆芽菜炒肉丝吃——如果有的话。豆芽菜要到唐人街去买。多数超级市场有
售的冷冻“炒面”其实就是豆芽菜烧荸荠片,没有面条,不过豆芽菜根没摘净,像有刺。
  我在三藩市的时候,住得离唐人街不远,有时候散散步就去买点发酸的老豆腐——嫩豆
腐没有。有一天看到店铺外陈列的大把紫红色的苋菜,不禁怦然心动,但是炒苋菜没蒜,不
值得一炒。此地的蒜干姜瘪枣,又没蒜味。在上海我跟我母亲住的一个时期,每天到对街我
舅舅家去吃饭,带一碗菜去。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着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
,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
,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不过这花不香,没有热
乎乎的苋菜香。
  日本料理不算好,但是他们有些原料很讲究,例如米饭,又如豆腐。在三藩市的一个日
本饭馆里,我看见一碟洁白平整的豆腐,约有五寸长三寸宽,就像是生豆腐,又没有火锅可
投入。我用汤匙舀了一角,就这么吃了。如果是盐开水烫过的,也还是淡,但是有清新的气
息,比嫩豆腐又厚实些。结果一整块都是我一个人吃了。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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