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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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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我们总要想法子使你满意。”我说:“真对不起,只好拉个下趟的交情罢,将来我也
许还要印书呢。”——可是无论如何不印照片了。
朱先生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诉苦的需要,就想着要写这么一篇,可是今天我到印刷所
去,看见散乱的蓝色照片一张张晾在木架上,虽然又有新的不对的地方,到底好些了,多了
点人气;再看一架架的机器上卷着的大幅的纸,印着我的文章,成块,不由得觉得温暖亲热
,仿佛这里可以住家似的,想起在香港之战里,没有被褥,晚上盖着报纸,垫着大本的画报
的情形;但是美国的《生活》杂志,摸上去又冷又滑,总像是人家的书。
今天在印刷所的那灰色的大房间里,立在凸凹不平搭着小木桥的水泥地上,听见印刷工
人说:“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我笑起来了,说:“是的吗?真开心!”突
然觉得他们都是自家人,我凭空给他们添出许多麻烦来,也是该当的事。电没有了,要用脚
踏,一个职员说:“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我说:“多少?”他说:“十二次
。”其实就是几百次我也不以为奇,但还是说:“真的?”叹咤了一番。
《流言》里那张大一点的照片,是今年夏天拍的。獏黛在旁边导演,说:“现在要一张
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气的,头发当中挑,蓬蓬地披下来,露出肩膀,但还是很守旧的,不要
笑,要笑笑在眼睛里。”她又同摄影师商酌:“太多的骨头?”
我说:“不要紧,至少是我的。”拍出来,与她所计划的很不同,因为不会做媚眼,眼
睛里倒有点自负,负气的样子。獏黛在极热的一个下午骑脚踏车到很远的照相馆里拿了放大
的照片送到我家来,说:“吻我,快,还不谢谢我!哪,现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着你自
己了。——没看见过爱玲这样自私的人!”
那天晚上防空,我站在阳台上,听见呛呛打锣,远远的一路敲过来,又敲到远处去了。
屋顶的露台上,防空人员向七层楼下街上的同事大声叫喊,底下也往上传话,我认得那是附
近一家小型百货公司的学徒的喉咙,都是半大的孩子,碰到这种时候总是非常高兴,有机会
发号施令,公事公办,脸上有一种惨淡动人的恳挚,很像官现代的官。防空在这一点上
无论如何是可爱的,给了学徒他们名正言顺的课外活动。我想到中古时代的欧洲人,常常一
窝蜂捕捉女巫,把形迹可疑的老妇人抓到了,在她骑扫帚上天之前把她架起火来烧死。后来
不大相信这些事了,也还喜欢捉,因为这是民间唯一的冬季运动,一村庄的人举着火把,雪
地里,闹闹嚷嚷,非常快活。楼顶上年轻的防空员长呼传话之后,又听见他们吐痰说笑
,登高乘凉,渐渐没有声音,想必是走了。四下里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地像古战场的埋伏。
我立在阳台上,在黯蓝的月光里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笑,似乎有藐视的意味——因为太感
到兴趣的缘故,仿佛只有兴趣没有感情了,然而那注视里还是有对这世界的难言的恋慕。
有个摄影家给我拍了好几张照,内中有一张他最满意,因为光线柔和,朦胧的面目,沉
重的丝绒衣褶,有古典画像的感觉。我自己倒是更为喜欢其余的几张。獏黛也说这一张像个
修道院的女孩子,驯良可是没脑子,而且才十二岁。放大了更加觉得,那谦虚是空虚,看久
了使人吃力。獏黛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罢,虽然那摄影家知道了要生气,也顾不得这
些了。”她用大笔浓浓蘸了正黄色画背景,因为照片不吸墨,结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来了
。头发与衣服都用暗青来涂没了,单剩下一张脸,还是照片的本质,斜里望过去,脸是发光
的,浮在纸面上。十九世纪有一种 Pre-Raphaclites画派,追溯到拉斐尔
之前的宗教画,作风写实,可是画中人尽管长裙贴地,总有一种奇异的往上浮的感觉。这错
觉是怎样造成的,是他们独得之秘。这一流的画虽然评价不高,还是有它狭窄的趣味的。獏
黛把那张照片嵌在墙上门进去的一个壁龛里,下角兜了一幅黄绸子,黄里泛竹青。两边两盏
电灯,因为防空的缘故,花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条子;一开灯,就像办丧事,当
中是遗像,使我立刻想趴下磕头。獏黛也认为不行,撤去黄绸子,另外找出我那把一扇就掉
毛的象牙骨摺扇,湖色的羽毛上现出两小枝粉红的花,不多的几片绿叶。古代的早晨我觉得
就是这样的,红杏枝头笼晓月,湖绿的天,淡白的大半个月亮,桃红的花,小圆瓣个个分明
。把扇子倒挂在照片上端,温柔的湖色翅膀,古东方的早晨的荫翼。现在是很安好了。
我在一个卖糖果发夹的小摊子上买了两串亮蓝珠子,不过是极脆极薄的玻璃壳,粗得很
,两头有大洞。两串绞在一起,葡萄似的,放在一张垂着眼睛思想着的照片的前面,反映到
玻璃框子里,一球蓝珠子在头发里隐隐放光。有这样美丽的思想就好了。常常脑子里空无所
有,就这样祈祷着。
(一九四五年二月)
双 声
獏梦①与张爱玲一同去买鞋。两人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
“吃什么呢?”獏梦照例要问。
张爱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后来还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
的。”
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格力加奶油,另外再要一
份奶油。虽然是各自出钱,仍旧非常热心地互相劝诱:“不要再添点什么吗?真的一点都吃
不下了吗?”主人让客人的口吻。
张爱玲说:“刚吃好,出去一吹风要受凉的,多坐一会好①我替她取名“炎樱”她不甚
喜欢,恢复了原来的姓名“莫黛”,“莫”是她姓的译音,“黛”是皮肤黑,然后她自己从
阿部教授那里,发现日本古传说里有一种吃梦的兽叫做“獏”就改“莫”为“獏”,“獏”
可以代表她的为人,而且云黛高耸,本来也像个有角的小兽。“獏黛”读起来不大好听,有
点像“麻袋”,有一次在电话上又被人听错了当作“毛头”,所以又改为“嫫梦”。这一次
又有点像“獏姆”。可是我不预备告诉她了。
么?”坐定了,长篇大论说起话来;话题逐渐严肃起来的时候,她又说:“你知道,我
们这个很像一个座谈会了。”
起初獏梦说到圣诞节的一个跳舞会:“他们玩一种游戏,叫做:‘向最智慧的鞠躬,向
最美丽的下跪,向你最爱的接吻。’”
“哦。许多人向你下跪吗?”
獏梦在微明的红灯里笑了,解释似地说:“那天我穿了黑的衣裳,把中国小孩旧式的围
嘴子改了个领圈——你看见过的那围嘴子,金线托出了一连串的粉红蟠桃。那天我实在是很
好看。”
“唔。也有人说你是他最爱的吗?”
“有的。大家乱吻一阵,也不知是谁吻谁,真是傻。我很讨厌这游戏,但是如果你一个
人不加入,更显得傻。我这人顶随和。我一个朋友不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反对共产主义
,将来万一共产了,你会变成最活动的党员,就因为你绝对不能做个局外人。’——看你背
后有什么。”
“噢,棕榈树,”张爱玲回头一看,盆栽的小棕树手爪样的叶子正罩在她头上,她不感
兴趣地拨了拨它,“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是坐在树底下。”咖啡馆的空气很菲薄,苹果绿的墙
,粉荷色的小灯,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他们都是吻在嘴上的么,还是脸上?”
“当然在嘴上,他们只有吻在嘴上才叫吻。”
“光是嘴唇碰着的,银幕上的吻么?”
“不是的。”
“哦。”
“真讨厌,我只有一种兽类的不洁的感觉。”獏梦不愉快的时候,即刻换一种薄薄的,
单寒的喉咙,与她腴丽的人完全不相称。“可是我装得很好,大家还以为我玩得非常高兴呢
,谁也看不出我的嫌恶。”
“上海那些杂七骨董的外国人,美国气很重,这样的‘颈会’(注:英文用‘颈’字作
为动词,专指当众的拥抱接吻,和中国的‘交颈’意思又两样)在他们是很普通的罢?”
“也许我是太老式,我非常的不赞成。不但是当众,就是没人在——如果一个男人是认
真喜欢你的,他还当你也一样地喜欢他,这对于他是不公平的,给他错误的印象。至于有时
候,根本对方不把你看得太严重,再给他种种自由,自己更显得下贱。”
“的确是不好。桃乐赛狄斯说的——引经据典引到狄斯女士信箱,好像太浅薄可笑,可
是狄斯女士有些话实在是很对她说美国的年青人把‘颈’看得太随便了,弄惯了,什么
都稀松平常,等到后来真的遇见了所爱的人,应当在身体的接触上得到大的快乐,可是感情
已经钝化了,所以也是为他们自己的愉快打算”
獏:也许他们等不及呢——情愿零零碎碎先得到一点愉快。我觉得是这样:如果他们喜
欢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一个女孩子本身并没有需要,只是为了一时风气所趋,怕
人笑她落后或是缺乏性感,也不得不从众,那我想是不对。
张:可是,如果她感到需要的话,这样挑拨挑拨也是很危险的,进一步引到别的上头,
会有比较严重的结果。你想不是么?接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獏:嗳,对了。
张:如果她不感到需要,当然逼迫自己也是很危险的——印象太坏了,会影响到以后的
性心理。
獏:只有俄国女人是例外。俄国女孩子如果放浪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她们老得特别的
快,结婚没有多时就胖得像牛。以后无论她们需要不需要,反正没有多少罗曼斯了。
真的,俄国女人年纪大一点就简直看不得。古话说:
“没结婚,先看看你的丈母娘。”(原因丈母娘就是妻子老来的影子)如果男人真照这
样做,所有的俄国女人全没有结婚的机会了!那天的宴会有几个俄国青年编了一出极短
的戏,很有趣,叫“永远的三角”。非常简单,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抱住了,同声
说:“我的爱!”
窗外有个人影子一闪,女人急了,说:“我的丈夫!”男人匆匆地要溜,说:“我的帽
子!”完了。
张:真好!不知为什么,白俄年青的时候有许多聪明的,到后来也不听见他们怎样
,从来没有什么成就。杂种人也是这样,又有天才,又精明,会算计(——突然地,她为獏
梦恐惧起来)。
獏:是的,大概是因为缺少鼓励。社会上对他们总有点歧视。
张:不,我想上海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宽容的,什么都是自由竞争。我想,这是因为他们
没有背景,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
獏:也许。哎,我没有说完呢,关于他们的戏。还有“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
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
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旁拔出三
把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了。
张:真可笑!真像!
獏: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
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喜欢
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
张:我也要妒忌的。
獏: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的
感情渐渐的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样
的一天,你就对我说:“獏梦,我妒忌了。你留神一点,少来来!”
张:(笑)好的,一定。
獏:我不大能够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闹
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还有一点奇怪的,如果我发现我丈
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张:(笑起来)自然应当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呢?
你有时候头脑非常混乱。
獏:(继续想她的)我想我还是会大闹的。大闹过后,隔了许多天,又懊悔起来,也许
打个电话给你,说:“张爱①,几①因为“爱玲”这种名字太难听,所以有时要称“张爱”
。
时来看看我罢!”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谅,
这到底是不行的。
獏:当然!堂堂正正走进来说:“喂,这是不行的!”
张:在我们之间可以这样,换了一个别的女人就行不通。发作一场,又做朋友了,人家
要说是神经病。而且麻烦的是,可妒忌的不单是自己的朋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
,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
,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脾
气大。忍忍就好了。
獏:不过这多讨厌呢,常常要疑心——当然你想着谁都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最最好的
——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张:关于多妻主义——
獏: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
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獏: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
受。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心理
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獏: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实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可有
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
张:(猝然,担忧地)獏梦,将来你老了的时候预备穿什么样衣服呢?
獏:印度装的披纱——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将来嫁给印度人或是中国人,我要穿
印度的披纱——石像的庄严,胖一点瘦一点都没有关系。或者,也许中国旧式的袄裤
张:(高兴起来)嗳,对了,我也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住了,可是仍旧很有样
子;青的,黑的,赭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
獏:哪,现在你放心了!对于老年没有恐惧了,是不是?从来没看见张爱这样的人!连
将来她老了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都要我预先决定!是不是我应当在遗嘱上写明白了:
几年以后张爱可以穿什么什么
张:(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现在这班老太太,怎么黯淡怎么穿,瑟瑟缩缩的,
如果有一点个性,就是教会气。
外国老太太们倒是开通,红的花的都能穿,大块的背脊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头昏,
蓝底子印花绸,红底子印花布,包着不成人形的肉,真难看!
獏:噢,你记得上回我跟一个朋友讨论东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点我要告诉他
:西方的时装也是一代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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