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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根-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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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三四天的时间。老太太又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容不得延迟,屁股一扭,拐哒拐哒就上车了。经过几小时的颠簸,才晃
悠到了老二那个鳖犊子逃窜之地。你就说啵,这事情都过去多少年了,她娘咋还老是念念不忘于老二不打招呼就逃离沈
阳的过错呢?还有,这么些年来,那个老二,一分钱也没给家里寄过。他们的爹死时有过嘱咐,以后每个孩子参加工作
挣钱后,都必须每月按时给家寄钱,养活他们没工作的娘。于老二这一点做得不好,无论他今后为家里做多少好事,在
他娘看来那也都是虚的,也弥补不了这个过错。
老太太自打一进了盘锦这地面,就不满意。老太太可不是下乡知青,没有于小庄那些诗情画意。她打眼从车窗一望,
秋天干枯的苇塘,一个一个的水泡子,遍地萧萧落木,支棱八翘的钻井架,要啥啥没有,看啥啥没劲,几乎就是满目荒
芜,满目疮痍啊!跟乡下也没啥两样。虽说自己家穷,但是,毕竟这么些年省城的生活,已自觉是沈阳人了,处处高人
一等。盘锦这么个小地方,没法跟沈阳比。把闺女扔在这儿一辈子,让为娘的有点不放心。
对盘锦这个小地方的看不上眼,直接影响到接下来对大下巴的审美考量。
猛不丁一撩门帘,露头在老二家门口时,着实把老二吓了一跳!老二当时给吓得,顾不得吃晚饭的儿子媳妇一家子
都在场,扑通一下,就按旧理儿给老娘跪下了,泪眼涟涟的,直嚎啕着说:娘啊!娘!这么些年,我可是真想你们啊!
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啊!
别看老于家别的不出,偏偏就是孔孟之道衷心信奉,棍棒之下孝子频出。他娘一看老二这副熊样,心说哼,只要自
己知道问心有愧就算好。只见他娘把脸一抹搭,也不说话,先盘腿大坐上了炕。然后掏出须臾不离身的烟袋锅,从贴身
荷包里捻出烟末子,把烟袋楦满。这一切都做得慢条斯理,不动声色。老二知趣忙从地上起身,战战兢兢哈腰下去,替
娘手里的烟袋点上火。
他娘吧嗒吧嗒,嘴一瘪一松,一瘪一松,吞云吐雾享受够了,这才开口威严道:我今儿来,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
自己当初干下什么匿良心事,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有个谱。
老二复又嗓音哽咽道:娘,我错了。
他娘说:行,知错就成。现在,你把二丫头给我找回来,让她把对象也领来,让我相看相看。
二儿子二儿媳忙叫自家大小子骑车去厂里宿舍找她二姑。
等到于小庄领着大下巴来拜见过她娘之后的第二天,他娘趁着家里没外人,劈头盖脸把二儿子臭骂一顿:我说你个
二鳖犊子!当初你就是抛弃一家老小,逃跑到盘锦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从来不想着寄钱养家,你还算个人呐你!我一个
孤老婆子是怎么拉扯你两个弟妹长大的你知道不?你爹临死前嘱咐的话你忘脑勺后边去了吧?你个臭鳖犊子!自己不忠
不孝,如今还要把你妹妹往火坑里拉,只顾着攀结权贵,也不看看你给你妹妹找的是什么人家!
几句话骂完,老太太也没解释,扭脸拉上小刚就奔了长途大客车站。
二儿子被骂得懵懵懂懂蒙在鼓里呢,还是二儿媳妇有心眼子,她使劲拧了老二一把:死样的你还愣着个啥?还不快
去追!
老二还是傻愣愣的,说:咱娘她这是咋回事?
他媳妇说:还咋回事?咋回事?这还不明白?没瞧上眼儿呗!完了,这门亲事,算瞎了。
于小庄把沈阳娘家不同意的事情婉转传给大下巴,大下巴小伙儿相当受打击。他听于小庄讲她是必须听娘的话的。
言外之意,只要她娘不同意,于小庄也就不得不跟他黄了。大下巴这下急的,高干家庭出身的架子也不要了,头油也不
抹了,急赤白脸,委曲求全,去求他自己妈去当老太太面给说个情。
那个部长夫人也是爱子心切,一看儿子小脸蜡黄愁成那个样,心疼不已。借着于小庄回沈阳探亲之机,大下巴和他
妈妈背上一大麻袋螃蟹还有两袋盘锦大米,跟随于小庄一起来沈阳看望未来的丈母娘和亲家母。
要说这于老太太可真行,儿女这门亲事,不同意归不同意,人来了,依旧以理相待,不能折了面子。老太太拿出家
里最好的酒菜,又煮了一锅他们带来的螃蟹招待贵宾。天黑,没地方找旅店,于老太太按照农村人惯常的待客习惯,将
客人留宿。一铺炕上睡觉,怕授受不亲,街坊四邻说闲话,就叫客人住自己家,叫小庄到隔壁邻居家借宿。
那是那年代多么奇怪的场面!晚上,躺在同一铺火炕上,老于家挨排睡觉的顺序是这样的:小芳睡炕头,然后是她
娘,挨着的是未来亲家母,然后是小刚,最后是炕梢的大下巴。两位亲家母在熄灯之前亲亲热热说上一些家长里短风土
人情的话。大下巴没话找话,挖空心思问了问小刚学校里念书的一些事情,算是打破尴尬。
这一晚,到隔壁邻居家借宿的于小庄,可曾想到了什么吗?
她什么也没想。走累了一天,又好不容易将两个客人全移交给她娘,知道娘有能力摆平这一切。小庄可算卸了负担,
简直无梦一身轻,脑袋一沾枕头边,就呼呼睡着了。
于老太太的款待归款待,干涉婚姻的警告仍然有效。她就是一个死活不吐口,坚决不同意。
消息反馈回盘锦,于小庄不得不跟大下巴断绝关系。大下巴那叫一个痛不欲生啊!在于小庄面前哭天抹泪,直问于
小庄我哪点不好?你说我哪点不好说出来我改!
于小庄不敢说他的长相让娘没看上,也不敢说她娘瞧不起盘锦这个地方。她只是跟大下巴说,家里的事情,一向是
娘做主,她打小就害怕她娘。娘说不同意,他们就没法再处下去。
可怜大下巴不是个现代青年,也不是个什么都不吝的坏孩子,他只是个小地方成长起来的老实面瓜,既不敢忤逆家
长,也不敢霸王硬上弓对于小庄做点什么出格事。他就暗暗地哭啊哭啊,委屈的话一点也不敢对谁讲。
大下巴的妈,也就是那个组织部长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儿子:你说你看中她什么啦?看中她家什么啦啊你说?
长得那对叽里咕噜不安分的桃花眼,将来不叫你操心才怪呢!就她那个家,瞧那破的,简直像个拣破烂儿的乞丐要饭花
子的家!我看了,她家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两个樟木箱子。还穷装沈阳人呢!呸!给我们家提鞋简直都不配!
处于极度失恋打击之中的大下巴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啊!班也不上了,整天就在家里呆呆的,以泪洗面,闷闷地把自
己搞得好一阵子抑郁症。
于小庄她二哥一看,完了,脸面挂不住了。把组织部长的儿子整成这样,这可是得罪了土地爷、结下了天大的仇家
啊!在盘锦这个地界是没法做人了!完了,赶紧跑吧!
胆小如鼠的平民于老二一方面暗暗筹划着自己领全家再次逃跑避难的事,一方面细心打探张罗把这个惹祸不知愁的
二妹妹往哪里弄走。
小祖宗,你还是离我远点,赶紧给我滚犊子吧!于老二在心里说,你搅得我全家不得安宁,我的脸算是叫你给丢尽
了!
他自己全家那边还没找到机会,小庄这边却正好有个调动机会,他们的汽车大修厂在沈阳设了个留守部,正在筹建。
她二哥赶忙千方百计帮小庄调动回了沈阳,撵走了身边这个小姑奶奶丧门星。
不久那个组织部长很快退休,没有来得及给于老二家什么伤害。老二家又在盘锦湿地放心大胆地继续安歇驻扎下去。
七、
二十出头的汽修女工于小庄,在中国地图东北方向的某个角落里,绕了个不太大的半圈后,又转回了出生地沈阳。
谁能想到她是以初次搞对象失败为由、被她二哥给打发得滚回老家的呢?
每逢想到这里,于小庄都不由得咧嘴直乐。太滑稽了!多少人挖门盗洞想回都回不来,她怎么就随随便便返回家乡?
当她真的踏上家乡土地上时,却发现,自己对沈阳的热爱,远不如歌子里唱的那么强。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并没
有在沈阳到处耸立,更没有落实到她们家的屋顶上。城市里的灯光还是那个昏黄的灯光,照着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每个
窗口透出的15瓦小灯泡的亮光,电压不稳忽闪忽闪眨得像黄鼠狼的小眼睛一样。乱坟岗子依旧是乱坟岗子,肮脏的残雪,
飘飞的垃圾,清晨收垃圾工人的摇铃声,从乡下来的淘粪农民毛驴车的驴叫,还是按时按点叮叮当当嚎醒这座沉睡的城
市工厂。根本没有什么鲜花盛开,连大街小巷也少了许多人来人往。人民正忙着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广积粮,路
线是个纲,纲举目张。人民把生活给忘了。
可那会儿他们在乡下时,为什么就能把沈阳编得像天堂一样,还一个个眼泪吧嚓,唱的都跟真的一样呢?
于小庄他们家的日子,比起她下乡走时基本没有什么变化,稍微有点长进的是,他们家又搬了一次家,成功地住进
了一间砖瓦房。那是在她三哥的帮助下,借着厂子里调整工房宿舍之机,用原来的一间油毡纸房,又多添了点钱,五马
倒六羊跟人调换的。原来的房子分给了新来的更穷的职工。娘领着两个弟妹住的新家在大东区小河沿一带,也是沈阳的
穷人聚居区,看看他们家周遭住的邻居就知道了。那时候沈阳的富人居住区在哪儿呢?于小庄还没见过,甚至连听还都
没听说过。
他们家后趟房住了一家大傻子,爹不傻,妈很精,就是家里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是智障者。听说是表兄妹结婚,近
亲血缘相配造成的产物。傻子他妈从前夫那儿带来的一个大女儿贼奸八怪,跟后来生的这一堆一点都不像,这就足以证
明她妈二婚嫁给表哥是嫁错了。傻子家整天鸡飞狗跳打架吵骂之声不绝于耳。邻居们起先还战战兢兢生怕受到傻子袭击
骚扰。经过一段观察后发现傻子们的战争只局限于自己家屋门内,并且他们针对的施暴对象只是他们善良的爹和妈,邻
居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得以放下,同时又不免可怜起这一家人。平时看到街上小孩子谁扔砖块砸他们家小傻子,邻居都
会主动上前给轰走,见到在垃圾堆里拣东西吃的大傻子小傻子,也会心怀怜悯赶紧给扯开送回家去。
她家左边是一户老绝户,右边是一家摊山东大煎饼的。茅楼厕所就在一出胡同口,男女各一个蹲坑,中间隔着木头
板子。板子经常被男的这边抠出无数个洞,以方便用来朝女厕所这边扒眼偷窥。女的这边就用草纸什么的堵,堵上一次
又被抠开一次。经过往返无数回合的较量,最后众人一致向街道上反映情况,街道居委会(那时还叫革委会)小脚老太
太派基干民兵,找些碎砖头瓦块砌起一堵墙,代替了原来的木板屏障。胡同对面,是一家加工玻璃丝的小工厂,整天机
器轰隆隆,毒丝满天飞。那种丝是什么东西邻居们没人说得清楚,有点像编织蛇皮袋子的那种化学纤维,亮闪闪的化学
绒毛,落在身上弄不掉,尤其夏天,一接触皮肤,浑身无比刺痒。小工厂里的工人们做工时套着紧口紧腿的工作服,戴
着白帽子罩上大口罩,上上下下捂得严严实实,就差戴上防毒面具了。
房子位于一条胡同里,独门独院,所谓“门”和“院”,也就是用泥巴和碎砖头草草垒起来的、几间相挨相连的房
子间的间壁,至少,比以前的一览无余的木条栅栏门有所进步,起码有了“隐私”的概念。屋子也不大,也就是个12平
米左右,大通炕,打了隔断,里间是厨房,出了屋门,外边有个狭长的小院子,只能供三人并排走道那么宽。即便这样,
仍物尽其用,院子里用油毡纸和木板搭起个小偏厦,遮雨挡雪,用来置放煤球劈柴等杂物。
于小庄回到这样的家乡,挤在那一盘窄巴巴的土炕上,心里略微有点黯然神伤。走了一圈,又回到起点,甚至比以
前还不如。以前她没出过家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现在她在广阔天地里见了世面,觉得虽然位居沈阳,却一点
也不比新宾的老赵家、盘锦的二哥家过得好,更比不上盘锦那个大下巴家。娘一天天见老,两个双胞胎弟妹也已经开始
上中学,眼见得到了青春期能吃的年纪,那点定量粮食总是岌岌可危,随时濒临断顿儿的危险。娘不得不从养的几只鸡
屁股里做文章,老母鸡下的几个蛋,几乎都没有人尝过鲜,都偷偷拿去跟周围的农民换了苞米面和高粱米。于小庄一回
来,虽然又多了一个人挣工资,每月全部交到娘手里养家,娘仍然是小气抠门,手指缝夹得紧紧的,小庄想管她要点钱
买件新衣裳都不准,动不动就眉毛一耸,嘴角一耷拉,呵斥:买什么新衣裳,买新衣裳,衣服够穿就得呗!刚挣了几个
钱儿你瞧你这得瑟,娘不得给你攒几个钱留着给你置办嫁妆啊?眼看老大不小的人了,没事,自己也常踅摸着点,看见
条件不大离儿的,就赶紧先处着。等年纪大了找不着人家,成天价整个老姑娘呆在家,让街坊邻居该怎么笑话咱家!
于小庄一听这话就不耐烦,打断她娘说:行了行了,您就少嘚导啵两句吧,我不要钱不买了行了吧?
刚听她娘催促找对象这话的时候,还挺扎耳,感觉像伤了自尊,也像是她娘往外撵人似的。听她唠叨时间长了,就
不以为意,假装没听见一样,该吃吃,该喝喝,睡觉照样睡。她这不痛不痒的态度激起娘的愤怒,指着她鼻子斥道:我
说你这二丫头你是真缺心眼子是咋的?我跟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你赶快自己找对象找门路,别让娘在邻居面前没法抬
头做人!
于小庄也把吃饭的筷子一摔:行了吧,娘!还说我找不到对象,要不是你在中间穷搅和,我和大下巴不早就成了?
她娘也不甘示弱,用手指着她脑门儿:二鳖犊子你还别不知好歹!娘那是救了你,帮你脱离了苦海!就那么一个驴
脸大下巴玩意,眼珠子还焦黄,谁知道他有什么肝胆病没有哇!以后养出个孩子也指不定什么猴头马样,你说你怎么能
瞧得上他?再则说了,你若跟了他,就一辈子陷在盘锦那个大水洼子里回不来,那份苦,那份罪,你说你遭得起是怎么
地?
于小庄说:遭得起遭不起也比总听你天天在家嘚啵强!
她娘怒道:不愿听嘚啵你走!你给我滚远远的!
小庄说:走就走!你以为我不敢走是怎么的。
说完,一转身气哼哼地走出去。
出去归出去,等气消了,还得自己蔫不唧的回来。偌大的城市,也只有家里这一盘土炕才是她的立锥之地。她再走,
又能走多远?灰溜溜地走在大街上,她不明白娘的脾气怎么这些年一点没变,跟闺女吵架拌嘴还像家常便饭。回想起她
在新宾往家拉木料的日子,那阵子真是她和娘之间最甜蜜的一段时期。如今,时过境迁,一切又回到从前。
小庄所在的汽车修理场分部坐落在城市东北部的八家子,主要是搞汽车配件,一些不好换的零配件从全国各地以便
宜的价格讨弄过来,集中到这里,然后等到有车过来时再拉回到盘锦去。也许是因为水涨船高吧,辽河油田现在已经成
为全国第三大油田,相应的汽车修理场的规模也随之扩大。不大的一个场院和门脸,里面的纵深却有好几进,竟然养活
了好几百号人。于小庄很漠然地跻身于这汽车修理队伍中,干起满身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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