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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1卷-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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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都是横在一张藤椅上睡觉,挡住了信箱。每次你去看看信箱的时候总得殷勤地凑到他面
颊前面,仿佛要询问:

  “酒刺好了些罢?”

  恐怕只有女人能够充份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优点:佣人问题不那么严重。生活程度这么
高,即使雇得起人,也得准备着受气。在公寓里“居家过日子”是比较简单的事。找个清洁
公司每隔两星期来大扫除一下,也就用不着打杂的了。没有佣人,也是人生一快。抛开一切
平等的原则不讲,吃饭的时候如果有个还没吃过饭的人立在一边眼睁睁望着,等着为你添饭
,虽不至于使人食不下咽,多少有些讨厌。许多身边杂事自有它们的愉快性质。看不到田园
里的茄子,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熟艳的辣椒,
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蔑
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联想到
篱上的扁豆花。其实又何必“联想”呢?篾篓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够了么?我这并不是效忠于
国社党,劝诱女人回到厨房里去。不劝便罢,若是劝,一样的得劝男人到厨房里去走一遭。
当然,家里有厨子而主人不时的下厨房,是会引起厨子最强烈的反感的。这些地方我们得寸
步留心,不能太不识眉眼高低。

  有时候也感到没有佣人的苦处。米缸里出虫,所以掺了些胡椒在米里——据说米虫不大
喜欢那刺激性的气味,淘米之前先得把胡椒拣出来。我捏了一只肥白的肉虫的头当做胡椒,
发现了这错误之后,不禁大叫起来,丢下饭锅便走。在香港遇见了蛇,也不过如此罢了。那
条蛇我只见到它的上半截,它钻出洞来矗立着,约有二尺来长,我抱了一叠书匆匆忙忙下山
来。正和它打了个照面。它静静地望着我,我也静静地望着它,望了半晌,方才哇呀呀叫出
声来,翻身便跑。

  提起虫豸之类,六楼上苍蝇几乎绝迹,蚊子少许有两个。

  如果它们富于想象力的话,飞到窗口往下一看,便会晕倒了罢?不幸它们是像英国人一
般地淡漠与自足——英国人住在非洲的森林里也照常穿上了燕尾服进晚餐。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
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
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秘密总得公布一下。夏天家家户户都大敞着门,搬一把藤椅
坐在风口里。这边的人在打电话,对过一家的仆欧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将电话上的对白译成
德文说给他的小主人听。楼底下有个俄国人在那里响亮地教日文。二楼的那位女太太和贝多
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齿打了他一上午;钢琴上倚着一辆脚踏车。不
知道哪一家在煨牛肉汤,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三仙。

  人类天生的是爱管闲事。为什么我们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
没有多大损失而看的人显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悦?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
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屋顶花园里常常有孩子们溜冰,兴致高的时候,从早到晚在我们头上咕滋咕滋锉过来又
锉过去,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里磨牙,听得我们一粒粒牙齿在牙仁里发酸如同
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会掉下来。隔壁一个异国绅士声势汹汹上楼去干涉。他的太太提醒他
道:“人家不懂你的话,去也是白去。”他揎拳掳袖道:“不要紧,我会使他们懂得的!”

  隔了几分钟他偃旗息鼓嗒然下来了。上面的孩子年纪都不小了,而且是女性,而且是美
丽的。

  谈到公德心,我们也不见得比人强。阳台上的灰尘我们直截了当地扫到楼下的阳台上去
。“阿,人家栏干上晾着地毯呢——怪不过意的,等他们把地毯收了进去再扫罢!”一念之
慈,顶上生出灿烂圆光。这就是我们的不甚彻底的道德观念。

二 女性风景
炎樱语录
  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炎樱个子生得小而丰满,时时有发胖的危险,然而她从来不为这担忧,很达观地说:“
两个满怀较胜于不满怀。”(这是我根据“软玉温香抱满怀”勉强翻译的。她原来的话是:

  (Twoarmfulsisbetterthannoarmful”)①关于加拿
大的一胎五孩,炎樱说:“一加一等于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于五。”

  ①英语,拥抱两次比不拥抱好。

  炎樱描写一个女人的头发,“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

  炎樱在报摊上翻阅画报,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报贩讽刺地说:“谢谢你!”炎
樱答道:“不要客气。”

  有人说:“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现在打仗了。”炎樱
说:“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

  炎樱买东西,付帐的时候总要抹掉一些零头,甚至于在虹口,犹太人的商店里,她也这
样做。她把皮包的内容兜底掏出来,说:“你看,没有了,真的,全在这儿了。还多下二十
块钱,我们还要吃茶去呢。专为吃茶来的,原没有想到要买东西,后来看见你们这儿的货色
实在好”

  犹太女人微弱地抗议了一下:“二十块钱也不够你吃茶的”

  可是店老板为炎樱的孩子气所感动——也许他有过这样的一个棕黄皮肤的初恋,或是早
夭的妹妹。他凄惨地微笑,让步了。“就这样罢。不然是不行的,但是为了吃茶的缘故
”他告诉她附近那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樱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中国人有这句话:“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佛的谚语:“两
个头总比一个好。”炎樱说:“两个头总比一个好——在枕上。”她这句话是写在作文里面
的,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的神父。她这种大胆,任何再大胆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尘莫及。

  炎樱也颇有做作家的意思,正在积极学习华文。在马路上走着,一看见店铺招牌,大幅
广告,她便停住脚来研究,随即高声读出来:“大什么昌。老什么什么。‘表’我认得,‘
飞’我认得——你说‘鸣’是鸟唱歌:但是‘表飞鸣’是什么意思?‘咖啡’的‘咖’是什
么意思?”

  中国字是从右读到左的,她知道。可是现代的中文有时候又是从左向右。每逢她从左向
右读,偏偏又碰着从右向左。

  中国文字奥妙无穷,因此我们要等这位会说俏皮话,而于俏皮话之外还另有使人吃惊的
思想的文人写文章给我们看,还得等些时。

吉  利
  炎樱的一个朋友结婚,她去道贺,每人分到一片结婚蛋糕。他们说:“用纸包了放在枕
头底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

  炎樱说:“让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头放在肚子上面吧。”

双  声
  獏梦①与张爱玲一同去买鞋。两人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

  “吃什么呢?”獏梦照例要问。

  张爱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后来还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
的。”

  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克力加奶油,另外要一份
奶油。虽然是各自出钱,仍旧非常热心地互相劝诱:“不要再添点什么吗?真的一点都吃不
下了吗?”主人让客人的口吻。

  张爱玲说:“刚吃好,出去一吹风要受凉的,多坐一会好么?”坐定了,长篇大论地说
起话来;话题逐渐严肃起来的时候,她又说:“你知道,我们这个很像一个座谈会了。”起
初①我替她取名“炎樱”,她不甚喜欢,恢复了原来的名姓“莫黛”——“莫”是姓的译音
,“黛”是因为皮肤黑。——然后她自己从阿部教授那里,发现日本古传说里有一种吃梦的
兽叫做“獏”,就改“莫”为“獏”。“獏”可以代表她的为人,而且云鬓高耸,本来也像
个有角的小兽。“獏黛”读起来不大好听,有点像“麻袋”,有一次在电话上又被人缠错了
当作“毛头”,所以又改为“獏梦”。这一次又有点像“嫫母”。可是我不预备告诉她了。
——作者原注。

  獏梦说到圣诞节的一个跳舞会:“他们玩一种游戏,叫做:

  ‘向最智慧的鞠躬,向最美丽的下跪,向你最爱的接吻。”

  “哦,许多人向你下跪吗?”

  獏梦在微明的红灯里笑了,解释似地说:“那天我穿了黑的衣裳,把中国小孩旧式的围
嘴子改了个领圈——你看见过的那围嘴子,金线托出了一连串的粉红蟠桃。那天我实在是很
好看。”

  “唔。也有人说你是他最爱的吗”?

  “有的。大家乱吻一阵,也不知是谁吻谁,真是傻。我很讨厌这游戏,但是如果你一个
人不加入,更显得傻。我这个人顶随和。我一个朋友不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反对共产主
义,将来万一共产了,你会变成最活动的党员,就因为你绝对不能做个局外人。’——看你
背后有什么。”

  “噢,棕榈树,”张爱玲回头一看,盆栽的小棕树手爪样的叶子正罩在她头上,她不感
兴趣地拨了拨它,“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是坐在树底下。”咖啡馆的空气很菲薄,苹果绿的墙
,粉荷色的小灯,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他们都是吻在嘴上的么,还是脸上?”

  “当然在嘴上,他们只有吻在嘴上才叫吻。”

  “光是嘴唇碰着的,银幕上的吻么?”

  “不是的。”

  “哦。”

  “真讨厌,我只有一种兽类的不洁的感觉。”獏梦不愉快的时候,即刻换了一种薄薄的
单寒的喉咙,与她腴丽的人完全不相称。“可是我装得很好,大家还以为我玩得非常高兴呢
,谁也看不出我的嫌恶。”

  “上海那些杂七骨董的外国人,美国气很重,这样的‘颈会’(注:英文用‘颈’字作
为动词,专指当众的拥抱接吻,和中国‘交颈’意思又两样)在他们是很普通的吧?”

  “也许我是太老式,我非常的不赞成。不但是当众,就是没人在——如果一个男人是认
真喜欢你的,他还当你也一样地喜欢他,这对于他是不公平的,给他错误的印象。至于有时
候,根本对方不把你看得太严重,再给他种种自由,自己更显得下贱。”

  “的确是不好。桃乐赛·狄斯说的——引经据典引到狄斯女士信箱,好像太浅薄可笑,
可是狄斯女士有些话实在是很对——她说美国的年轻人把‘颈’看得太随便,弄惯了,什么
都稀松平常,等到后来真的遇见了所爱的人,应当在身体的接触上得到大大的快乐,可是感
情已经钝化了,所以也是为他们自己的愉快打算”

  獏:“也许他们等不及呢——情愿零零碎碎先得到一点愉快。我觉得是这样:如果他们
喜欢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一个女孩子本身并没有需要,只是为了一时风气所趋,
怕人家笑她落后或是缺乏性感,也不得不从众,那我想是不对。”

  张:“可是,如果她感到需要的话,这样挑拨也是很危险的,进一步引到别的上头,会
有比较严重的结果,你想不是么?接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獏:“嗳,对了。”

  张:“如果她不感到需要,当然逼迫自己也是很危险的——印象太坏了,会影响到以后
的性心理。”

  獏:“只有俄国女人是例外。俄国女孩子如果放浪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她们老得特别
的快,结婚没有多时就胖得像牛。以后无论她们需要不需要,反正没有多少罗曼斯了。——
真的,俄国女人年纪大一点就简直看不得。古话说:‘没结婚,先看你的丈母娘。’(因为
丈母娘就是妻子老来的影子)如果男人要照这样做,所有的俄国女人全没有结婚的机会了…


  那天的宴会里有几个俄国青年编了一出极短的戏,很有趣,叫‘永远的三角’。非常简
单,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抱住了,同声说:‘我的爱!’窗外有个人影一闪,女人
急了,说‘我的丈夫!”男人匆匆地要溜,说:‘我的帽子!’完了。”

  张:“真好!——不知为什么,白俄年轻的时候有许多聪明的,到后来也不听见他们怎
样,从来没有什么成就。杂种人也是这样,又有天才,又精明,会算计”(突然地,她
为獏梦恐惧起来)。

  獏:“是的,大概是因为缺少鼓励。社会上对他们有点歧视。”

  张:“不,我想上海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宽容的,什么都是自由竞争。我想,还是因为他
们没有背景,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

  獏:“也许。哎,我还没说完呢,关于他们的戏,还有‘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
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
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边拔出三把
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了。


  张:“真可笑,真像!”

  獏:“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
,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只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喜
欢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

  张:“我也要妒忌的。”

  獏:“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
的感情渐渐地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
样的一天,你就对我说:‘獏梦,我妒忌了。你留神一点,少来来!”

  张:(笑)“好的,一定。”

  獏:“我不大能够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
闹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还有一点奇怪的,如果我发现我
丈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

  张:(笑起来)“自然当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呢?你有时候头脑非常混乱。”

  獏:(继续想她的)“我想我还是不会大闹的。大闹过后,隔了许多天,又懊悔起来,
也许打个电话给你,说:‘张爱①,几时来看看我吧!’”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①因为“爱玲”这名字太难听,所以有时候简称“张爱”,—
—作者原注。

  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谅,这到底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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