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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1卷-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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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单凭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愿意做一个男子。

  衣服似乎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刘备说过这样的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
如果女人能够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有个西方作家(是萧伯纳么?)曾
经抱怨过,多数女人选择丈夫远不及选择帽子一般的聚精会神,慎重考虑。再没有心肝的女
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

  直到十八世纪为止,中外的男子尚有穿红着绿的权利。男子服色的限制是现代文明的特
征。不论这在心理上有没有不健康的影响,至少这是不必要的压抑。文明社会的集团生活里
,必要的压抑有许多种,似乎小节上应当放纵些,作为补偿。有这么一种议论,说男性如果
对于衣着感到兴趣些,也许他们会安份一点,不至于千方百计争取社会的注意与赞美,为了
造就一己的声望,不惜祸国殃民。若说只消将男人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天下就太平了,那当
然是笑话。大红蟒衣里面戴着绣花肚兜的官员,照样会淆乱朝纲。但是预言家威尔斯的合理
化的乌托邦里面的男女公民一律穿着最鲜艳的薄膜质的衣裤,斗篷,这倒也值得做我们参考
的资料。

  因为习惯上的关系,男子打扮得略略不中程式,的确看着不顺眼,中装上加大衣,就是
一个例子,不如另加上一件棉袍或皮袍来得妥当,便臃肿些也不妨。有一次我在电车上看见
一个年轻人,也许是学生,也许是店伙,用米色绿方格的兔子呢制了太紧的袍,脚上穿着女
式红绿条纹短袜,嘴里衔着别致的描花假象牙烟斗,烟斗里并没有烟。他吮了一会,拿下来
把它一截截拆开了,又装上去,再送到嘴里吮,面上颇有得色。乍看觉得可笑,然而为什么
不呢,如果他喜欢?

  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
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
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

三 炎凉世态
中国的日夜
  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买菜。有两趟买菜回来竟做出一首诗,使我自己非常诧异而且快
乐。一次是看见路上洋梧桐的落叶,极慢极慢的掉下一片来,那姿势从容得奇怪。我立定了
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里像是发呆。走走又回过头去看了
个究竟。以后就写了这

个——
落叶的爱
慢慢的,它经过风,
经过淡青的天,
经过天的刀光,
  黄灰楼房的尘梦。

下来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来迎上来,
  又像是往斜里飘。

叶子尽着慢着,
装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个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这儿了!”

秋阳里的水门汀地上,
静静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爱。

  又一次我到小菜场去,已经是冬天了。太阳煌煌的,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如
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地下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个像碎切
腌菜,一个像酱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渍,像关公领下盛胡须的锦囊。又
有个抱在手里的小孩,穿着桃红假哔叽的棉袍,那珍贵的颜色在一冬日积月累的黑腻污秽里
真是双手捧出来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至于蓝布的蓝,那是中国
的“国色”。不过街上一般人穿的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都像雨洗出来的,青翠
醒目。我们中国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

  一个卖桔子的把担子歇在马路边上,抱着胳膊闲看景致,扁圆脸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
但是,忽然——我已经走过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脸一扬,绽开极大的嘴,朝天唱将起来:

  “一百只洋买两只!一百只洋两只买咧!伙姬!一百只洋贱末贱咧!”这歌声我在楼上
常常听见的,但还是吓了一大跳,不大能够相信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因为声音极大,而前一
秒钟他还是在那里静静眺望着一切的。现在他仰着头,面如满月,笑嘻嘻张开大口吆喝着,
完全像SAPAJOU漫画里的中国人。外国人画出的中国人总是乐天的,狡猾可爱的苦哈
哈,使人乐于给他骗两个钱去的。那种愉快的空气想起来真叫人伤心。

  有个道士沿街化缘,穿一件黄黄的黑布道袍,头顶心梳的一个灰扑扑的小髻,很似摩登
女人的两个髻叠在一起。黄脸上的细眼睛与头发同时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的
脸相。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但是因为营养不足,身材又高又瘦,永远是十七八岁抽长条子
的模样。他斜斜握着一个竹筒,“托——托——”敲着,也是一种钟摆,可是计算的是另一
种时间,仿佛荒山古庙里的一寸寸斜阳。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的
荒芜。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多少人想为一口苦饭卖掉一生的光阴还没人要。

  (连来生也肯卖——那是子孙后裔的前途。)这道士现在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
间,来到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周围许多缤纷的广告牌、店铺、汽车喇叭嘟嘟响;他是古时
候传奇故事里那个做黄粱梦的人,不过他单只睡了一觉起来了,并没有做那么个梦——更有
一种惘然。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身下拜,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
似的,茫茫的磕了个头就算了。自爬起来,“托——托——”

  敲着,过渡到隔壁的烟纸店门首,复又“跪倒在地埃尘”,歪垂着一颗头,动作是黑色
的淤流,像一条黑菊花徐徐开了。看着他,好像这世界的尘埃真是越积越深了,非但灰了心
,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觉得震动,再一想,老这么跟在他后面看
着,或者要来向我捐钱了——这才三脚两步走开了。

  从菜场回来的一个女佣,菜篮里一团银白的粉丝,像个蓬头老妇人的髻。又有个女人很
满意地端端正正捧着个朱漆盘子,里面矗立着一堆寿面,巧妙地有层次地折叠悬挂;顶上的
一撮子面用个桃红小纸条一束,如同小女孩头上扎的红线把根。淡米色的头发披垂下来,一
茎一茎粗得像小蛇。

  又有个小女孩拎着个有盖的锅走过,那锅两边两只绊子里穿进一根蓝布条,便于提携。
很宽的一条二蓝布带子,看着有点脏相,可是更觉得这个锅是同她有切身关系的,“心连手
,手连心。”

  肉店里学徒的一双手已经冻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着肉,猛一看就像在那里剁着红肿
的手指。柜台外面来了个女人,是个衰年的娼妓吧,现在是老鸨,或是合伙做生意的娘姨。
头发依旧烫得蓬蓬松松撸向耳后,脸上有眉目姣好的遗迹,现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么有点
凸凹不平,犹犹疑疑的。

  她口镶金牙,黑绸皮袍卷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为旧的缘故,一丝一丝胶为一瓣一瓣
,纷披着如同白色的螃蟹菊。她要买半斤肉,学徒忙着切他的肉丝,也不知他是没听见还是
不答理。她脸上现出不确定的笑容,在门外立了一回,翘起两只手,显排她袖口的羊皮,指
头上两只金戒指,指甲上斑驳的红蔻丹。

  肉店老板娘坐在八仙桌旁边,向一个乡下上来的亲戚宣讲小姑的劣迹。她两手抄在口袋
里,太紧的棉袍与蓝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绑似的绑了起来;她挣扎着,头往前伸,瞪着一双
麻黄眼睛,但是在本埠新闻里她还是个“略具姿首”的少妇。“噢!阿哥格就是伊个!阿哥
屋里就是伊屋里——从前格能讲末哉,现在算啥?”她那口气不是控诉也不是指斥,她眼睛
里也并没有那亲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开了一个大海似的,她眼睛里是那样的茫茫
的无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咙,发声喊,都仿佛是向海里吐口痰,明知无济于事。

  那亲戚衔着旱烟管,穿短打,一只脚踏在长板凳上;他也这样劝她:“格仔闲话倒也勿
要去讲伊*K”然而她紧接着还是恨一声:“噢!侬阿哥囤两块肉皮侬也搭伊去卖卖脱!
”她把下巴举起来向墙上一指;板壁高处,钉着几枚钉,现在只有件蓝布围裙挂在那里。

  再过去一家店面,无线电里娓娓唱着申曲,也是同样的入情入理有来有去的家常是非。
先是个女人在那里发言,然后一个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这一串:“想我年纪大来岁数增
,三长两短命归阴,抱头送终有啥人?”我真喜欢听,耳朵如鱼得水,在那音乐里栩栩游着
。街道转了个弯,突然荒凉起来。迎面一带红墙,红砖上漆出来栳栳大的四个蓝团白字,是
一个小学校。校园里高高生长着许多萧条的白色大树;背后的莹白的天,将微欹的树干映成
了淡绿的。申曲还在那里唱着,可是词句再也听不清了。我想起在一个唱本上看到的开篇:
“谯楼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楼二鼓敲谯楼三鼓更凄凉”第一句口气很大,我非常
喜欢那壮丽的景象,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

  我拿着个网袋,里面瓶瓶罐罐,两只洋瓷盖碗里的豆腐与甜面酱都不能够让它倾侧,一
大棵黄芽菜又得侧着点,不给它压碎了底下的鸡蛋,扶着挽着,吃力得很。冬天的阳光虽然
微弱,正当午时,而且我路走得多,晒得久了,日光像个黄蜂在头上嗡嗡转,营营扰扰的,
竟使人痒刺刺地出了汗。

  我真快乐我是走在中国的太阳底下。我也喜欢觉得手与脚都年青有气力的。而这一切都
是连在一起的,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仿佛我也都有份;
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

  回家来,来不及地把菜蔬往厨房里一堆,就坐到书桌前。

  我从来没有这么快的写出东西来过,所以简直心惊胆战。涂

改之后成为这样:——
中国的日夜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国土。

乱纷纷都是自己人;
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
  补钉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

谯楼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

  沉到底。

  中国,到底。

道路以目
  有个外国姑娘,到中国来了两年,故宫、长城、东方蒙特卡罗、东方威尼斯,都是没瞻
仰过,对于中国新文艺新电影似乎也缺乏兴趣,然而她特别赏识中国小孩,说“真美呀,尤
其是在冬天,棉袄、棉裤、棉袍、罩袍,一个个穿得矮而肥,蹒跚地走来走去。东方人的眼
睛本就生得好,孩子的小黄脸上尤其显出那一双神奇的吊梢眼的神奇。真想带一个回欧洲去
!”

  思想严肃的同胞们觉得她将我国未来的主人翁当作玩具看待,言语中显然有辱华性质,
很有向大使馆提出抗议的必要。要说俏皮话的,又可以打个哈哈,说她如果要带个有中国血
的小孩回去,却也不难。

  我们听了她这话,虽有不同的反应,总不免回过头来向中国孩子看这么一眼——从来也
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得之处!家里人讨人嫌,自己看惯了不觉得;家里人可爱,可器重
,往往也要等外人告诉我们,方才知道。诚然,一味的恭维是要不得的,我们急待弥补的缺
点太多了,很该专心一致吸收逆耳的忠言,借以自警,可是——成天汗流浃背惶愧地骂自己
“该死”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拣那可喜之处来看看也好。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从家里上办公室,上学校,上小菜场,每天走上一里路,
走个一二十年,也有几千里地,若是每一趟走过那条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认路似的,看着什
么都觉得新鲜希罕,就不至于“视而不见”了,那也就跟“行万里路”差不多,何必一定要
飘洋过海呢?

  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着。黄昏的时候,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欠坐在车上,手里
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车夫蹲在地下,点那盏油灯。天黑了,女人脚旁的灯渐渐亮了起来


  烘山芋的炉子的式样与那黯淡的土红色极像烘山芋。

  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色却予
以人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我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
煤炭汽车行门前也有同样的香而暖的呛人的烟雾。多数人不喜欢燃烧的气味——烧焦的炭与
火柴、牛奶、布质——但是直截地称它为“煤臭”、“布毛臭”,总未免武断一点。

  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风姿楚楚的年轻女人,再不然就是儿童,可是前天我看
见一个绿衣的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亲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

  然而李逵驮着老母上路的时代毕竟是过去了。做母亲的不惯受抬举,多少有点窘。她两
脚悬空,兢兢业业坐着,满脸的心虚,像红木高椅坐着的告帮穷亲戚,迎着风,张嘴微笑,
笑得舌头也发了凉。

  有人在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红灯,骑行时但见红圈滚动,流丽之极。

  深夜的橱窗上,铁栅栏枝枝交影,底下又现出防空的纸条,黄的、白的、透明的,在玻
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叠叠,幽深如古代的窗~*与帘栊。

  店铺久已关了门,熄了灯,木制模特儿身上的皮大衣给剥去了,她光着脊梁,旋身朝里
,其实大可以不必如此守礼谨严,因为即使面朝外也不至于勾起夜行人的绮思。制造得实在
是因陋就简,连皮大衣外面露出的脸与手脚都一无是处。

  在香港的一家小西装店里看见过劳莱哈台的泥塑半身像,非但不像,而且恶俗不堪,尤
其是那青白色的肥脸。上海西装店的模特儿也不见佳,贵重的呢帽下永远是那笑嘻嘻的似人
非人的脸。那是对于人类的一种侮辱,比“沐猴而冠”更为严重的嘲讽。

  如果我会雕塑,我很愿意向这一方面发展。橱窗布置是极有兴趣的工作,因为这里有静
止的戏剧。(欧洲中古时代,每逢佳节,必由教会发起演戏敬神。最初的宗教性的戏剧甚为
简单,没有对白,扮着《圣经》中人物的演员,穿上金彩辉煌的袍褂,摆出优美的姿势来,
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每隔几分钟换一个姿势,组成另一种舞台图案,名为tab-leau
。中国迎神赛会,台阁上扮戏的,想必是有唱做的吧?然而纯粹为tableau性质的或
许也有。)

  橱窗的作用不外是刺激人们的购买欲。现代都市居民的通病据说是购买欲的过度膨胀。
想买各种不必要的东西,便想非分的钱,不惜为非作歹。然则橱窗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不
合理的附属品了。可是撇开一切理论不讲,这一类的街头艺术,再贵族化些,到底参观者用
不着花钱。不花钱而得赏心悦目,无论如何是一件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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