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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1卷-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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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织绒线的道理。我觉得她有些地方很像我,走过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非常高兴的
样子,抽掉了两根针,把她织好的一截粉蓝绒线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试样子。她朋友伸
出一只手,左右端详,也是喜孜孜的。

  她的绒线一定只够做这么一截子小袖口,我知道。因为她很像我的缘故,我虽然一路走
过去,头也没回,心里却稍稍有点悲哀。

三 家  主
  有一次我把一只鞋盒子拖出来,丢在房间的中央,久久没有去收它。阿妈和她的干妹妹
,来帮忙的,两人捧了湿衣服到阳台上去晒,穿梭来往,走过那鞋盒,总是很当心地从旁边
绕过,从来没踢到它,也没把它拿走,仿佛它天生应当在那里的,我坐在书桌前面,回过头
来看到这情形,就想着:

  这大约就是身为一家之主的感觉吧?可是我在家里向来是服低做小惯了的,那样的权威
倒也不羡慕。佣人、手艺人,他们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们之前特别地听话。常
常阿妈临走的时候关照我:“爱玲小姐,电炉上还有一壶水,开了要灌到热水瓶里,冰箱上
的扑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声“噢!”答应得非常响亮。对裁缝也是这样,只要他扁着嘴
酸酸地一笑,我马上觉得我的衣料少买了一尺。有些太太们,虽然也吝刻,逢到给小帐的时
候却是很高兴的,这使他们觉得她们到处是主人。我在必需给的场合自然也给,而且一点也
不敢少,可是心里总是不大情愿,没有丝毫快感。上次为了印书,叫了部卡车把纸运了来。
姑姑问我:“钱预备好了没有?”

  我把一叠钞票向她手里一塞,说:“姑姑给他们,好么?”

  “为什么?”

  “我害怕。”

  她瞠目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然而我已经一溜烟躲开了。

  后来她告诉我:“你损失很大呢,没看见刚才那一幕。那些人眉花眼笑谢了又谢。”但
我也不懊悔。

四 狗
  今年冬天我是第一次穿皮袄。晚上坐在火盆边,那火,也只是灰掩着的一点红;实在冷
,冷得瘪瘪缩缩,万念俱息。手插在大襟里,摸着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觉得像只狗。偶尔碰
到鼻尖,也是冰凉凉的,像狗。

五 孔  子
  孔子诞辰那天,阿妈的儿子学校里放一天假。阿妈在厨房里弯着腰扫地,同我姑姑道:
“总是说孔夫子,到底这孔夫子是个什么人?”姑姑忽了一想,答道:“孔夫子是个写书的
——”我在旁边立刻联想到苏青与我之类的人,觉得很不妥当。姑姑又接下去说:“写了《
论语》、《孟子》,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书。”

  我们的饭桌正对着阳台,阳台上撑着个破竹帘子,早已破得不可收拾,夏天也挡不住西
晒,冬天也不必拆除了。每天红通通的太阳落山,或是下雨,高楼外的天色一片雪白,破竹
子斜着飘着,很有芦苇的感觉。有一向,芦苇上拴了块污旧的布条子,从玻璃窗里望出去,
正像一个小人的侧影,宽袍大袖,冠带齐整,是个儒者,尤其像孟子,我总觉得孟子是比较
矮小的。一连下了两三个礼拜的雨,那小人在风雨中连连作揖点头,虽然是个书生,一样也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辩论的起点他非常地肯迁就,从霸道谈到王道,从女人谈到王道,左
右逢源,娓娓动人,然而他的道理还是行不通

  怎么样也行不通。看了他使我很难过。每天吃饭的时候面对着窗外,不由得要注意到他
,面色灰败,风尘仆仆的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我屡次说:“这布条子要把它解下来了,简直
像个巫魔!”然而吃了饭起身,马上就忘了。还是后来天晴了,阿妈晾衣裳,才拿了下来,
从此没看见了。

六 不  肖
  獏梦有个同学姓赵。她问我:“赵怎么写的?”

  我说:“一个‘走’字,你知道的;那为一个‘肖’字。”

  “哪个‘肖’字?”

  “‘肖’是‘相像’的意思。是文言,你不懂的。”

  “‘相像’么?怎么用法呢?”

  “譬如说一个儿子不好,就说他‘不肖’——不像他父亲。

  古时候人很专制,儿子不像父亲,就武断地说他不好,其实,真不见得,父亲要是个坏
人呢?”

  “啊!你想可会,说道儿子不像父亲,就等于骂他是私生子,暗示他不是他父亲养的?”

  “唉,你真是!中文还不会,已经要用中文来弄花巧了!

  如果是的,怎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人想到这一层呢?”

  然而她还是笑着,追问:“可是你想,原来的意思是不是这样的么?古时候的人也一样
地坏呀!”

七 孤  独
  有一位小姐说:“我是这样的脾气。我喜欢孤独的。”

  獏梦低声加了一句:“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

  我大声笑了出来。幸而都在玩笑惯了的,她也笑了。

八 少说两句吧
  獏梦说:“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毯改制大衣,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膀,直
线条,整个地就像一张床——简直是请人躺在上面!”

“卷首玉照”及其他
  印书而在里面放一张照片,我未尝不知道是不大上品,除非作者是托尔斯泰那样的留着
大白胡须。但是我的小说集里有照片,散文集里也还是要有照片,理由是可想而知的。纸面
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读者大约愿意看看我是什么样子,即使单行本里的文章都在杂志里读到
了,也许还是要买一本回去,那么我的书可以多销两本。我赚一点钱,可以彻底地休息几个
月,写得少一点,好一点;这样当心我自己,我想是对的。

  但是我发现印照片并不那么简单。第一次打了样子给我看,我很不容易措辞,想了好一
会,才说:“朱先生,普通印照片,只有比本来的糊涂,不会比本来的清楚,是不是?如果
比本来的清楚,那一定是描过了。我关照过的,不要描,为什么要描呢?要描我为什么不要
照相馆里描,却等工人来描?”

  朱先生说:“几时描过的?”我把照片和样张仔细比给他看,于是他说:“描是总要描
一点的——向来这样,不然简直一塌糊涂。”我说:“与其这样,我情愿它糊涂的。”他说
:“那是他们误会了你的意思了,总以为你是要它清楚的。你喜欢糊涂,那容易!”

  “还有,朱先生,”我赔笑,装出说笑话的口吻,“这脸上光塌塌地像橱窗里的木头人
,影子我想总要一点的。脸要黑一点,眉毛眼睛要淡许多,你看我的眉毛很淡很淡,哪里有
这样黑白分明?”他说:“不是的——布纹的照片顶讨厌,有种影子就印不出来。”

  第二次他送样子来,獏黛恰巧也在,(她本姓莫,新改了这个“獏”字,“獏”是日本
传说里的一种兽,吃梦为生的。)

  看了很失望,说:“这样像个假人似的,给人非常恶劣的印象,还是不要的好。”可是
制版费是预先付的,我总想再试一次。

  我说:“比上趟好多了,一比就知道。好多了不过就是两边脸深淡不均,还有,朱
先生,这边的下嘴唇不知为什么缺掉一块?”朱先生细看清样,用食指摩了一摩,道:“不
是的——这里溅了点迹子,他们拿白粉一擦,擦得没有了。”“那么,眉毛眼睛上也叫他们
擦点白粉吧,可以模糊一点,因为还是太浓呀!”他笑了起来:“不行的,白粉是一吹
就吹掉了的。”我说:“那么,就再印一次吧,朱先生真对不起,大约你从来没遇见过像我
这样疙瘩的主顾。上回有一次我的照片也印得很坏,这次本来想绝对不要了,因为听说你们
比别人特别地好呀——不然我也不印了!”朱先生攒眉道:“本来我们是极顶真的,现在没
有法子,各色材料都缺货,光靠人工是不行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你
们决不会印不好的,只要朱先生多同他们嘀咕两句。”朱先生踌躇道:“要是从前,多做两
个模板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两块钱的事,现在的损失就大了,不过我们总要想法子使
你满意。”我说:“真对不起。”只好拉个下趟的交情吧,将来我也许还要印书呢。可是无
论如何不印照片了。

  朱先生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诉苦的需要,就想着要写这么一篇,可是今天我到印刷所
去,看见散乱的蓝色照片一张张晾在木架上,虽然又有新的不对的地方,到底好些了,多了
点人气;再看一架架的机器上卷着的大幅的纸,印着我的文章,成块,不由得觉得温暖亲热
,仿佛这里可以住家似的,想起在香港之战里,没有被褥,晚上盖着报纸,垫着大本的画报
的情形;但是美国的《生活》杂志,摸上去又冷又滑,总像是人家的书。

  今天在印刷所那灰色的大房间里,立在凸凹不平搭着小木桥的水泥地上,听见印刷工人
说:“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我笑起来了,说:“是的吗?真开心!”突然
觉得他们都是自家人,我凭空给他们添出许多麻烦来,也是该当的事。电没有了,要用脚踏
,一个职员说:“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我说:“多少?”他说:“十二次。
”其实就是几百次我也不以为奇,但还是说:“真的?”叹咤了一番。

  《流言》里那张大一点的照片,是今年夏天拍的。獏黛在旁边导演,说:“现在要一张
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气的,头发当中挑,蓬蓬地披下来,露出肩膀,但还是很守旧的,不要
笑,要笑笑在眼睛里。”她又同摄影师商酌:“太多的骨头?”

  我说:“不要紧,至少是我的。”拍出来,与她所计划的很不同,因为不会做媚眼,眼
睛里倒有点自负,负气的样子。獏黛在极热的一个下午骑脚踏车到很远的照相馆里拿了放大
的照片送到我家来,说:“吻我,快!还不谢谢我!哪,现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着你自
己了。——没看见过爱玲这样自私的人!”

  那天晚上防空,我站在阳台上,听见呛呛呛打锣,远远的一路敲过来,又敲到远处去了
。屋顶的露台上,防空人员向七层楼下街上的同事大声叫喊,底下也往下传话,我认得那是
附近一家小型百货公司的学徒的喉咙,都是半大的孩子,碰到这种时候总是非常高兴,有机
会发号施令,公事公办,脸上有一种惨淡动人的恳挚,很像官——现代的官。防空在这一点
上无论如何是可爱的,给了学徒他们名正言顺的课外活动。我想到中古时代的欧洲人,常常
一窝蜂捕捉女巫,把形迹可疑的老妇人抓到了,在她骑扫帚上天之前把她架起火来烧死。后
来不大相信这些事了,也还喜欢捉,因为这是民间唯一的冬季运动,一村庄的人举着火把,
雪地里,闹闹嚷嚷,非常快活。楼顶上年青的防空员长呼传话之后,又听见他们吐痰说
话,登高乘凉,渐渐没有声音,想必是走了。四下里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地像古战场的埋伏
。我立在阳台上,在黯蓝的月光里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笑,似乎有藐视的意味——因为太
感到兴趣的缘故,仿佛只有兴趣没有感情了,然而那注视里还是有对这世界的难言的恋慕。

  有个摄影家给我拍了好几张照,内中有一张他最满意,因为光线柔和,朦胧的面目,沉
重的丝绒衣褶,有古典画像的感觉。我自己倒是更为喜欢其余的几张。獏黛也说这一张像个
修道院的女孩子,驯良可是没脑子,而且才十二岁。放大了更加觉得,那谦虚是空虚,看久
了使人吃力。獏黛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吧,虽然那摄影家知道了要生气,也顾不得这
些了。”她用大笔浓浓蘸了正黄色画背景,因为照片不吸墨,结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来。
头发与衣服都用暗青来涂没了,单剩一张脸,还是照片的本质,斜里望过去,脸是发光的,
浮在纸面上。十九世纪有一种Pre-Raph aelite画派,追溯到拉斐尔之前的
宗教画,作风写实,可是画中人尽管长裙贴地,总有一种奇异的往上浮的感觉。这错觉是怎
样造成的,是他们独得之秘。这一流的画虽然评价不高,还是有它狭窄的趣味的。獏黛把那
张照片嵌在墙上凹进去的一个壁龛里,下角兜了一幅黄绸子,黄里泛竹青。两边两盏壁灯,
因为防空的缘故,在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条子;一开灯,就像办丧事,当中是遗
像,使我立刻想爬下磕头。獏黛也认为不行,撤去黄绸子,另外找出我那把一扇就掉毛的象
牙骨折扇,湖色的羽毛上现出两小枝粉红的花,不多的几片绿叶。古代的早晨我觉得就是这
样的,红杏枝头笼晓月,湖绿的天,淡白的大半个月亮,桃红的花,小圆瓣个个分明。把扇
子倒挂在照片上端,温柔的湖色翅膀,古东方的早晨的荫翼。现在是很安好了。

  我在一个卖糖果发夹的小摊子上买了两串亮蓝珠子,不过是极脆极薄的玻璃壳,粗得很
,两头有大洞。两串绞在一起,葡萄似的,放在一张垂着眼睛思想着的照片的前面,反映到
玻璃框子里,一球蓝珠子在头发里隐隐放光。有这样美丽的思想就好了。常常脑子里空无所
有,就这样祈禳着。

谈 女 人
  西方人称阴险刻薄的女人为“猫”。新近看到一本专门骂女人的英文小册子叫《猫》,
内容并非是完全未经人道的,但是与女人有关的隽语散见各处,搜集起来颇不容易,不像这
里集其大成。摘译一部分,读者看过之后总有几句话说,有的嗔,有的笑,有的觉得痛快,
也有自命为公允的男子作“平心之论”,或是说“过激了一点”,或是说:“对是对的,只
适用于少数的女人,不过无论如何,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等等。总之,我从来没见过在这
题目上无话可说的人。我自己当然也不外此例。我们先看了原文再讨论吧。

  《猫》的作者无名氏在序文里预先郑重声明:“这里的话,并非说的是你,亲爱的读者
——假使你是个男子,也并非说的是你的妻子、姊妹、女儿、祖母或岳母。”

  他再三辩白他写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吃了女人的亏借以出气,但是他后来又承认是有点
出气的作用,因为:“一个刚和太太吵过嘴的男子,上床之前读这本书,可以得到安慰。”

  他道:“女人物质方面的构造实在太合理化了,精神方面未免稍差,那也是意想中的事
,不能苛求。”

  一个男子真正动了感情的时候,他的爱较女人的爱伟大得多。可是从另一方面观看,女
人恨起一个人来,倒比男人持久得多。

  妇人与狗唯一的分别就是: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宠坏了,它们不戴珠宝,而且——谢天
谢地!——它们不会说话!

  算到头来,每一个男子的钱总是花在某一个女人身上。

  男人可以跟最下等的酒吧间女侍调情而不失身份——上流女人向邮差遥遥掷一个飞吻都
不行!我们由此推断:男人不比女人,弯腰弯得再低些也不打紧,因为他不难重新直起腰来


  一般的说来,女性的生活不像男性的生活那么需要多种的兴奋剂,所以如果一个男子公
余之暇,做点越轨的事来调剂他的疲乏、烦恼、未完成的壮志,他应当被原恕。

  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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