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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5期-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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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梅说:“你一定要去打听!是你抓走了我爸,是你把我爸送到了法院,是你……”刘国梁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见梅说:“我说错了你把我抓起来吧。”刘国梁叹口气说:“见梅,这事不好打听。”见梅说:“我不信!那么多罪犯你都能找到,还打听不到这件事!” 
  两日之后,见梅又出现在刘国梁面前。刘国梁说:“你这孩子真犟!整天惦记这事儿,也不怕耽误学习。”见梅说:“我不上学了。”刘国梁说:“你怎么能不上学?不上学你能干什么?”见梅说:“这个你别管。你要管的是另一件事。”刘国梁说:“我打听到了,三个死犯就用了一只心脏,当天就送到省城。你知道省城吗?那是个很远的地方。”见梅说:“三个人一只心脏,那是我爸的吗?”刘国梁说:“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不能什么都知道。”见梅说:“一定是我爸的!其他两个人贩毒又吸毒,器官都坏了,只有我爸的是好的……” 
   
  四 
   
  见梅提着一只背包上了长途汽车。汽车走了两个小时,在终点站刹住。见梅又爬上一辆火车,咣当咣当向北驶去。她坐在那里,看见窗外的树木一棵一棵向后退去,同时也看见时间一点一点向后移去。天快暗下来的时候,列车尖叫一声,又松一口气,停住了。 
  见梅随着人流走出车站,来到街上。虽然已是初冬,但周围仍闹腾腾的,到处是人,到处是汽车,到处是人和汽车发出的声音。见梅想,省城的傍晚跟镇子上的傍晚是多么的不一样。这会儿的镇子,已经有些静了,人也没那么多。这里有那么多人,可是我一个也不认识。这样想着,见梅心里有了茫然,眼前像飘过一阵雾。一阵雾过去之后,见梅记起两件要紧的事:一是投宿,二是找份事儿做。 
  见梅找到一个小旅馆,熟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脸上和身上跑出新鲜的感觉。她开始上街寻找工作。她找着一家职介所,在一块木牌前站了半晌。木牌上写着招聘信息,有钳工、助理会计、房屋推销员、保安、厨师、打字员等。见梅在心里掂来掂去,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个位置上。她犹豫着走到一台电脑前,守着电脑的是一位短头发的女人。短头发女人抬头看她一眼,说:“找工作的?”见梅点点头。短头发女人说:“你多大了?”见梅说:“十七。”她给自己加了两岁。短头发女人不相信地看着她,说:“怎么长这么小!你会干些什么?”见梅轻着声音说:“干什么都行。”短头发女人说:“你会钳工吗?”见梅摇摇头。短头发女人说:“你懂会计吗?”见梅摇摇头。短头发女人说:“你干得了保安厨师还有房屋推销员吗?”见梅又摇摇头。短头发女人说:“你看看,你什么都不会,还说干什么都行。”见梅想一想说:“我可以学打字。”短头发女人说:“学打字应该去电脑培训部什么的。我们这儿要的是熟练打字员,一分钟啪啪啪至少得敲出一百五十个字。” 
  见梅出了门,走一会儿,找到另一家职介所。这次接待她的是一位红头发的女人,嘴里戳着一支香烟。红头发女人看一眼见梅,说:“找工作的?”见梅点点头。红头发女人说:“你多大了?”见梅说:“十七。”红头发女人说:“长得有点小了。你会干些什么呀?”见梅说:“我可以在羊毛市场里当售货员,我还可以在幼儿园里当老师。”红头发女人从嘴里拔下香烟,说:“你说的这两份工作我们这儿都没有。”见梅说:“我也可以干些别的。”红头发女人说:“其实你干保姆挺合适的。”见梅说:“保姆……平常都干些什么?”红头发女人说:“就是抱抱孩子洗洗碗,或者照顾照顾老人什么的。”见梅眨眨眼,眼前出现一个不认识的婴儿和一个病恹恹的老人。见梅说:“这个我不想做。”红头发女人喷出一口烟雾,笑了说:“你想做也不一定有人要。你没瞧见自己这一身瘦?要把你喂大,主人得花多少钱呀。” 
  见梅又走在街上,心里慢慢起了慌。这个城市不是猜想的那个样子,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哩。她一边紧抿住嘴一边盲目地走。她走过一个电脑市场,走过几家花店,走过一座图书馆。过了图书馆她放慢脚步。她觉得自己记起了什么。她使劲想了想,原来自己记起了胖子警察刘国梁的话。刘国梁对她说过,你要找到你爸的心脏得先找到报纸,换心脏是个大手术,记者最喜欢盯着这种事,然后弄成文字搁在报纸上。见梅想,刘国梁是个警察,警察想的就是比别人有用一些。见梅又想,我先不找工作了,我赶紧把那天的报纸找出来。 
  见梅往回走几步,进了图书馆。图书馆挺大,她找了好一会儿找到报刊阅览室。阅览室摆满报纸,一一看过去,都是近些天的。见梅迟疑一下,走向旁边的桌台。桌台后面坐着一位戴眼镜的女人。见梅说:“我要借报纸,两个月前的报纸。”戴眼镜的女人说:“别把借书证揣兜里呀。”见梅说:“我没有借书证。”戴眼镜的女人说:“没有借书证可不行。”见梅说:“没有借书证,眼下的报纸可以看,以前的怎么就不能看?”戴眼镜的女人说:“眼下的叫方便群众,以前的叫查阅资料,这不一样哩。”见梅说:“我就是看一会儿。”戴眼镜的女人说:“有了借书证你看多久都行。”见梅掀起一块衣襟,又掀起一块衣襟,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在桌台上。戴眼镜的女人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干什么?”见梅说:“我把钱押在这里。等我把报纸看完了,你再把钱还给我。”戴眼镜的女人说:“这里不是菜市场,不可以把钱拿来拿去的。”戴眼镜的女人说:“我收了你的钱,把两个月前的报纸给你,保不准就会有人来借两年前的,借了两年前又会借二十年前的。”戴眼镜的女人说:“这样就容易破了规矩,破了规矩就容易出事……” 
  见梅懊丧地走出图书馆,站在门口。太阳又白又亮,照得她直晃眼。她用劲甩甩头,把眼前的金星甩掉。然后她让自己想一想,接下来往哪边走。她想了一下想不好,就拐进旁边的小巷。小巷内人不多,声音也淡了,有点像镇子上的街道。见梅脚步闲了许多,目光也活起来。她一路走过去,看见卖棉花糖的小摊,看见两个小孩在路上拍着皮球,接着看见了一家废品回收店。回收店不大,堆满了瓶子、铁皮、纸箱子,还有几大摞报纸。见梅心里像是有一只皮球弹跳了一下。 
  见梅走进店内,见一张旧藤椅上坐着一位似乎几天没洗脸的老头,脑袋搁在肩膀上,像是睡着了。见梅想叫醒他,又怕惹他生气,就静着身子不动,眼光却在那堆报纸上溜来溜去。正有些着急,那老头儿眼睛弹了弹,嘴里吐出话来:“干……干啥呢?”见梅缩一下身子说:“找张报纸。”老头儿嘿嘿笑了,说:“是想找张擦屁股纸吧?”见梅觉得脸上热了起来,说:“不是的,我想找一张两个月前的报纸。”老头儿说:“两个月前的报纸在哪里?”见梅指着报纸堆说:“我想在这里找找。”老头儿说:“在废品站里找报纸,我这是头一回碰到,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你。”见梅说:“爷爷,你答应了吧。”老头儿说:“你管我叫爷爷了?”见梅点点头。老头儿说:“不少人说我是个善人,你觉得他们说的对吗?”见梅又点点头。老头儿高兴了,挥挥手说:“找吧找吧,但不能让我帮忙,我不认识字呢。” 
  见梅把一捆报纸搬到地上,一张一张翻过去。过一会儿,又站起身把另一捆报纸搬到地上,一张一张翻过去。老头儿坐在那里,看着见梅忙碌的样子,就问自己:这孩子到底要找些什么字儿?他想了半晌,想不出什么,又歪头瞌睡过去。 
  半小时后,见梅找到所需要的报纸。在这张日期为十月一日的报纸上,有一则题为“惊心动魄换心术”的报道,报道里写着一个叫何廷业的病人名字,还写着一家叫光大的医院。 
  下午,见梅找到光大医院。她站在院子里,看见周围有许多人走来走去。她不知道他们中的哪个人可以帮助自己。后来,她拦住了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医生说:“你有什么事?”见梅说:“我找何廷业。”医生说:“何廷业是谁呀?”见梅说:“他是病人,做了心脏手术。”医生指指手说:“你去住院部的六楼看看,那儿是心胸外科。” 
  见梅来到住院部的六楼,走进一间值班室模样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位姑娘,大约是护士。护士说:“什么事呀?”见梅说:“我找人。”护士说:“找谁?”见梅说:“何廷业。”护士说:“何廷业我知道,他早出院了。”见梅说:“出院了我也找他。”护士说:“那你得到他家里找他。”见梅说:“我不知道他家住哪里。”护士说:“你是他什么人?”见梅想一想说:“我是他亲戚。”护士说:“亲戚怎么不知道他住哪里呀?”见梅说:“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以为他住在医院里。”护士说:“医院能住一辈子吗?住一辈子医院的是植物人。”见梅不吭声了。护士说:“你去找找李医生吧,他是何廷业的主刀,手里有病人的资料。” 
  见梅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里找着李医生。这是个精瘦的厚头发的中年男人,此刻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见梅盯着他握笔的手,心想就是这只手,把我父亲的心脏摘下来,装在何廷业的胸腔里。这样想着,见梅咬住了嘴唇。李医生抬起头,看见一个女孩失神地瞧着自己的手,有些奇怪。他说:“你有何贵干?”见梅不吭声。李医生说:“就是你有啥事的意思。”见梅还不说话。李医生说:“你听不懂普通话吗?”见梅说:“我听得懂普通话。我是来找何廷业的,就是被你割去心脏又装上心脏的何廷业。”见梅说:“我从很远的一个地方来,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何廷业,可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见梅说:“我找到何廷业不是为了别的,我是为了伺候他。他做了手术,一定需要人照顾的。”李医生呵呵笑起来:“原来你挺能说话的。” 
  第二天上午,见梅按李医生说的地址找到一处住宅小区。小区看上去已有些年头,楼房不高,一幢幢相隔挺近。见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准楼号,一步步走上三楼,在一个门口停住。此前见梅一遍遍虚设过何廷业的样子。她一会儿把他定型为胖的,一会儿又定型为瘦的,跳来跳去没个头绪。现在她可以验证自己的猜想了。她吸一口气,抬手在门上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门打开,亮相的不是何廷业,而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严肃的女人。严肃的女人上下打量一下见梅,脸上有些不明白。见梅轻声说:“这是何廷业家吗?”严肃的女人说:“你有什么事?”见梅说:“我是来做保姆的。我听医院说你们家有人动了手术,动了手术一定得有人帮着照料。”严肃的女人说:“医院怎么可以这样!前几天介绍了一个记者来做什么追踪报道,现在又推荐了保姆来。”见梅说:“我不要很多的工钱。”严肃的女人说:“对不起,我们家不需要保姆。”见梅说:“我会尽心做事的,我什么都可以干。”严肃的女人说:“你到别处找找看吧,我们家没这个打算。”说着关上了门。 
  见梅站在门外,静着身子,不愿意离开。这时正是上班时间,楼上不停地有人下来,疑惑地盯她一眼,从她身旁走过。见梅不自在起来,慢慢下了楼,站到院子里,远远望着楼门,不一会儿,她目光里出现了一些不相干的人,然后,那个严肃的女人也出现了。她穿戴整齐,背着一只黑包,匆匆往外走去。她没注意到自己被人注意了。她的身影在见梅眼里很快变小,而后一拐,移向院子的出口。 
  见梅不知道自己怎么办好。她很想再上楼去敲门,但那严肃的女人肯定是何廷业的妻子,她会把刚才的敲门看成是一种打扰,说给何廷业。另外,没准儿现在何廷业正躺在床上养着,起床开门对他还是劳身的事儿。 
  见梅转一下身,在旁边一张石椅上坐下。天有些冷,空气中有寒风窜动,好在阳光很浓,晒久了,身上慢慢起了暖,像盖了一条被子。在暖意中,见梅让自己想点儿什么。她想起教室,想起同学,又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和父亲。后来,她迷糊着睡过去,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是个小孩,晃着身子朝一座山走去。走近了,那座山变成父亲。父亲伸出双手,把住她的腰举向空中,于是她的身子比山顶还高。她咯咯笑起来,她的笑声跟着云朵在空中飘来飘去。 
  不知过了多久,见梅醒过来。她觉得肚子有点饿,就起身向一家小卖店走去。她买了一包饼干,又回到石椅,慢慢吃着。这时大约已近中午,回家的人多起来。一些人从她跟前走过,消失在另一幢楼里。另一些人在她前边拐个弯,走向她盯着的那个楼门。他们当中没有那位严肃的女人。见梅想,她怎么回事?她不回家做饭,何廷业在家里吃些什么? 
  中午过去,半个下午过去,见梅还坐在那里。其间过来一位保安模样的人,问她老坐着干吗?见梅说在等人。保安说我注意你半天了,你没什么想不开的事吧。见梅说没有,我就是等人。保安说你这么小,脸上看上去怎么有些复杂。见梅说我不知道,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保安说那你等着吧,我也不问你等谁了。见梅就继续等着。她不抬头,但能感觉到太阳一点点变黄,又一点点向西移去。有一次她伸出手臂,手臂的影子已撇向一边。 
  太阳快收起来时,回家的人又多了。见梅终于看到,那个严肃的女人背着黑包走过来,手里还多出一只塑料袋。见梅盯着她,等她走近时,突然站起来。这个动作吸引了严肃的女人,她扫了见梅一眼,脚步慢下来。她说:“是你……你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家?”见梅说:“我没找别人,我一直等着你。”严肃的女人说:“一整天你就呆在这儿?”见梅点点头。严肃的女人说:“我知道眼下找工作难,但没见过你这样死心眼的。”见梅说:“阿姨,我不怕吃苦,我会让你们满意的。”严肃的女人摇摇头,不再想说什么,径直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住,回身说:“你在外边呆一天了,要不你上楼坐坐吧。”见梅赶紧跑几步,随在她身后。严肃的女人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字?”见梅说:“我叫见梅。”严肃的女人问:“多大了?”见梅说:“十七。”严肃的女人说:“你不像十七岁,你像我们班里的学生。”见梅说:“阿姨你是老师?”严肃的女人点点头:“嗯。” 
  两人上楼。严肃的女人打开门,进屋说一句什么,转头招呼见梅进去。见梅咬一下嘴唇,踏进门去。她看见一位又白又胖的男人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冲自己笑了一下。严肃的女人说:“这就是你说的病人。”见梅想,他一点儿也不像我的父亲,一点儿也不像!严肃的女人说:“看见了吧,他现在挺好的,不仅能自理,还可以干家务。”那个叫何廷业的男人站起身说:“她说的家务就是焖饭,炒菜什么的可不算。”严肃的女人说:“其实我们刚打发走一个保姆,我们觉得已经不需要了。我们不能送走一位又接纳一位。” 
  严肃的女人让见梅坐,自己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些肉菜,去了厨房。见梅跟着进去,捋了袖子要帮着洗。严肃的女人说:“你还是坐着吧,喝口水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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