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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1期-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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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释来之前已经吃过了,一口接着一口喝下滚烫的茶,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唯唯诺诺,听着她歇斯底里般的申述。
我出来办公司已经三十九岁了。三十九岁。很少有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还不认命的。我只是知道,再不出来,我就死了,活活憋死了。我又不比别人笨,为什么不?除了你自己,谁阻止得了你?只要我愿意,没有搞不定的。看准那些软蛋,拣出来捏,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们都爱面子,一般不会让你下不来台。我碰到过骗子,但也有人信得过我,和我建立了长期关系。刚开始,我只有两台机器,现在我有了二十五台机器。我的订单很多,美国,加拿大,可我最想的还是结婚,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直到出了西城花园,他耳朵里依旧响着一团往外突突乱冒的声音。几次想打断,又觉得不妥放弃了。工作的事她只字不提,好像忘记叫他来的目的了。可能他根本会错了意,她叫他来,就是要他听她说话的。她只是想说话。就是想说说话而已。
毕竟因为周穆,他在宝来电器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坐了半个钟头。女经理显然对他不甚满意。她说的模棱两可的话——回家等消息,无非是推托。这也是他多次应聘的经验。周穆关于有些人天生开窍晚的话,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可能他也是吧。开窍晚,要比别人多花掉许多时间才能弄懂一些事。反倒不急了。
路过好哇依,他突然想到应该给周穆买个礼物。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毕竟她帮了他。店堂里挤来挤去的都是些中学生,他最后看中了一个银灯笼。标价不怎么贵,可见不是真的银,有着银的成色和光泽而已。不过很漂亮。蜡烛的火光透过银的小空洞,又温暖又精致,可以放在床头当床头灯用。
他原来想去邮局寄的,不过算算寄费吓了一跳,还不如自己跑一趟呢。他倒了几次车,才在郊区找到周穆的厂子。厂房很旧了,几个工人正在拆一件新到的机器,厂门口乱得要命。如果不是停在院子里的周穆的汽车,他真怕找错地方了。他把盒子交给保安,再三请他转交,就走了。
路上,他突然又想到那个二百元薪水的招聘。周穆厂里的工人大概就是拿这个工资吧。他心里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安慰。周穆没有把他招进她这个破厂里做工人,说明她觉得他的价值比这个大。
他并没想着周穆打给他电话,也没想着她喜欢那个银灯笼。无论如何那和他没关系了。他还得继续找工作,不能再吃他父母的。确实,到她来找他,中间隔着漫长的一段时间。不知不觉天已经有点暖了,他母亲帮他把冬衣收起来,才又看见带帽的黑色棉外套,想起喊住周穆的中午。
她在电话里说灯笼收到了,问他为什么不进去坐坐,她那天在。
怕耽误你的时间,他说。这是真话。
挂断电话前,他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哪儿。她说在某酒店,有应酬,喝多了,又问他在哪儿。他看了看电脑,看了看Q上新认识的女友,只说在家,劝她少喝点。
哪能少喝呢?她笑,紧接着是一阵不可收拾的呕吐。他还在喂喂,电话断了。再打,却没人接了。
他突然坐不住。我有事情了。他打了个88,下了线。
他知道酒店的位置。离他住的地方不是很远,他走着去的,在停车场找周穆的汽车花了点时间。先是站,站累了,便坐到汽车斜对面的街沿上。
出来好几拨人了,她也终于出来了,顶着他熟悉的那头蓬乱的稻草,被几个人围着。他仍坐着,只等那些人走开,就过去。她嘻嘻哈哈笑着,手搂过离她最近的那个男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哄笑声像炸开了一大串鞭炮。
相同的待遇每个男人都享受了一遍。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否就是她所说的软蛋。车灯打花了她的脸,他甚至连她是不是周穆也不清楚了。最后一个男人也开着车走了。周穆摇晃着脑袋朝汽车钻去的时候,看见了他。
她干吗那么恼火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关上车门,发动机的尾气喷了他一头一脸。夜色下,他的脸白净而缺乏血色。
他有点难受。又坐了一会才起来,刚出停车场,周穆的汽车划过空空的车道,朝他拐过来。
周穆不能把车开得像喝酒前一样稳当,他有点怕,车翻下路基不是多余的担心。她不说话,他也不说。一言不发看着车灯把前面的道路劈开了,树叶的影子幽灵似的在眼前飘忽闪动。
他能感觉到周穆把车开出了城,往东的方向。路越来越荒凉,和车门一般高的蒿草不停地刮着后视镜。等他哆哆嗦嗦下了车,才明白她是把车开到东海荒凉的海岸线来了。这女人开起车来真不要命。他想。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好大一片海水,不过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头顶的星星,一大颗一大颗,淡而白,密密麻麻,多得让人激动。
这是他带我来过的地方,稍有空闲,我就来看看。我一向羡慕志同道合的夫妻,他们有不止一个的共同爱好。我已经想到,他跟我的一切只不过是出于他的设计。可这儿多美,美得想躺下去,变成石头。
她掖掖衣服,果然躺下去了。躺平之前难为情地笑了笑,很小很贴切地融进蒿草掩盖下的乱石。
他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虽然不大习惯。人扑向大地是需要勇气的。不过和天空平行的感觉好得让人忘乎所以。看来,人有时候应该放低自己一些。他隔了她一些距离也躺了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消失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挪过来的,他觉得已经挨着她的身体了,他几乎不敢睁开眼睛。五月份的海边,晚上的气温还是非常低的,这一大片奇形怪状的岩石,只有他们还在往外散发持续不断的体温。正在他紧张之际,他感觉周穆已坐了起来。他听到周穆说,我们走吧。
那后来有十几天的样子,对她的邀请他开始还有些犹豫,他没有在电话里说自己已经找到工作了,好像那非常难以启口似的。拖了两天,下了班闷在家里也是无事可做,便又去了。
开门的,还是讲四川话的小姑娘,她把他迎进客厅。
时间已是傍晚,斜光晚照的。七八张宫廷式样的硬木椅靠窗散放着,他想起电影里欧洲贵族最喜欢这样坐着交头接耳,选了最边上一张坐下。海边回去以后,他很少想起她,想起也只有说不清楚的难过。
电话响得很是时候。那时他正抚摸着玻璃杯上的花纹,回答她的提问。还能什么样子?老样子咯。她笑着,说已经想到自己说了句蠢话,扭过身去接电话。他觉得她侧过去的样子是不想让他听见,忙避进角落,假装浏览房间的陈设。但是她捂住听筒,直朝他摆手,那样子好像不想他继续呆在边上。他于是慌忙起身,出了客厅,朝四边胡乱看了看,往客厅左边去,那儿有一扇小门,连着一架小楼梯。
听不到了。他的耳朵里只有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鸟叫,虫子的嗡营。好像站在野外。他一点不记得怎么上去的。等他发现自己紧紧靠在一起的两个脚尖,已经站在一块空阔的镶着金色和蓝色花纹的地毯上了。四边只有一幅巨大的富贵牡丹图,镶金嵌玉的让人眼睛发花。又绕过一道走廊,看见更宽阔的一道楼梯盘旋而下时他就明白了,两道楼梯是相通的,只要往下再走几步,就会重新回到客厅,听见嘁嘁嚓嚓秘密的交谈。所以他沿着走廊毫无目标,暗暗赞叹这房子的大,就是这样,胡乱走到一扇雕刻精美的门前。
门没关,也可能关过,被风吹开了一点。他的银灯笼,挂在门把手上,很是显眼,放蜡烛的小窝里干干净净,还没用过。他把门推大了些,往里走几步,看见她丢在榻上的衣裙,她好像来不及收拾就跑下楼了。青绿的薄毛线衣像一个扭曲起来的痛苦的人,倒趴在雪白的裙子上。
他总觉房间有点怪异,再三巡视,除了没有任何装饰品,陈设过于简单了点,也没有找出别的问题。后来他就退出了,顺手带上门。他也说不上什么,好像周穆的房间不应该这样。那你说应该是怎样的?这样想着,自己也失笑了。
在门口他踌躇了一下,才回到坐过的硬木椅上。
我就要结婚了。周穆说。
找着了?他调侃道,避开她直射过来的目光。
躲是没用的,我总有办法。她微微一笑,并无羞愧之色。我想结婚,跟他。她悠然望着窗外。顺着她的方向,他的目光停在一片新发的草上,草尖毛茸茸地闪着光。
不怕他再跑了?
说不准。要是再跑了,你跟我结婚,好不好?说完大笑,他也笑,笑得有些恍惚。做这幢房子的男主人?他从来没想过。不敢想。失败归失败,他对爱情始终抱有很大的向往。
她问起他的工作,说联系好了一家,可去试试。
他其实已经打到一份零工了——是给饮料公司下属的瓶厂清洗瓶子。机器洗。他管机器。不过也许还是做不长,他不愿意多想,宁愿糊里糊涂的。代他的工友加夜班,代他的工友排队买饭,擦桌子洗茶杯,工间休息时打牌,他就坐到门口望风。
想着怎么说感谢的话,他安置名片的手有些迟钝。感觉到她在看他,羞涩地笑了笑,为自己坐在这里的荒唐,谁知道以后他还会不会再来这里,无意中给了她另一种启发。她看了看时间,说,不如在这吃饭吧。
开门的——周穆家的钟点工,已经在厨房忙上了,听说可以早点回家,脱下围裙很高兴地走了。
他没有推辞,当然也就没有说晚上还得去瓶厂加夜班。趁着上厕所,他给一个工友发了条短信,希望能代他上一个夜班。
后来他就不再想上班的事,专心对付冰箱里找出来的菜,有时讲几句网上看来的笑话,很高兴看她笑翻的样子。他剥着最后一头白白的蒜头时,她靠着花岗石灶台正给黄瓜削皮。她要做一个凉拌黄瓜。灶台上准备的另两道菜,一样是西红柿炒鸡蛋,一样是冬瓜淡菜汤。
那是把水果刀,刀身修长秀丽。她调转刀口,突然朝自己的心窝做了个刺人的动作,我有时想这样,可惜办不到。
灯光,金属器皿反射的金光,照着她鼓起来的脸颊,像上了一层浓油重彩的蜡。嗡嗡的响声从厨房角落,也可能从他脑子的某个地方钻出来,盘旋不散。他好像才醒来,又好像醒得已经过久,需要立刻倒头大睡才能弥补。看电视看累了也是这样。她还在说,他勉强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去听,意想不到她把刀子横伸过来,刀尖指向他的胸口。要不你来试试?我烦了,真的烦了,真怕这次他又骗我。
她呜咽着把刀子塞进他手里。他后来突然觉得害怕。
因为凶手的自首,他很快放了出来。
那男人,因为受贿在牢里呆了三四年,现在以赌博,跟女人恋爱度日的男人,交待得比他简单得多——她逼我结婚,还威胁我。
时间再往后推几天,他看到报纸上男人温文儒雅的照片,也看到依旧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周穆。按照男人的意思,一开始她是戒备他的。但后来呢?可能她给他的太多了,钱的,身体的,还有被激发起的希望。结婚倒更像是她必须给自己的一个交代。如果知道结婚的代价,她还愿意坚持吗?
这真难以回答。
只是他的工作又丢掉了,多少有点可惜。他母亲也是这样说的,叹着气。她来接他。找得到的,总能找得到的。他安慰说。那是个很热闹的星期天,他们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挤上一辆公交车。路上碰到了一队游行花车,不知道在庆祝什么,车子不得不停下来等。鼓乐中,几乎所有阻在车里的人都把目光探向了车窗,他茫然张望着,短暂中,像是失去了听力,甚至没有呼吸。
乡村电影
格 非
网上的水滴
瓦尔特·本雅明的著名比喻。我记得他是在谈论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时使用这个概念的。一张巨大的网撒入水中,拉起来却什么鱼都没有,惟有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普鲁斯特正是这些水滴的收藏者,它是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个个瞬间,来如春梦几多时,去如朝云无觅处。晚年的英玛·伯格曼在解释拍摄《芬妮与亚历山大》的动机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正是童年的一部幻灯机,打通了重返记忆的幽暗之路。
小时候,常听母亲说:只要一闭上眼睛,她所经历的往事就会像演电影一样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演,电影”正是记忆的另一个绝妙的比喻。的确,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电影更适合成为通往记忆之路的通道了。它是我们全部童年生活的核心和枢纽。只要打开它的阀门,那个湮灭的年代的所有气息就会扑面而来。
那是炒熟的葵花籽、南瓜籽特有的焦糊味;是尘土和雨水的气味;是女人们香浓而迷人的雪花膏的芬芳;是哒哒作响的发电机散在空气中的汽油味;是月亮、星星高远而神秘的夜晚的气息……
消 息
常常有这样的情景:清晨的时候,我们背着书包去上学。当我们走到大队部门前的大晒场边,在薄薄的晨雾中,我们隐约看见一个名叫牛高的人正在刨坑。我们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在挖坑,难道说今晚村子里要放电影?
通常,我们会立即上前将他团团围住,甚至会去帮助他将那两根巨大的毛竹埋人坑中,将四周的土踩平。牛高总是不耐烦地将我们推开。我们问他今晚是不是有电影,是什么片子?牛高从来都不屑于回答。他的沉默和傲慢不仅不会让我们生气,相反,更加激起了我们对他的崇敬。
每逢有电影的日子,我们根本无心上课。好不容易熬到第二节下课(二三节课之间差不多有二十五分钟左右的休息和广播体操时间),我们像子弹一样地冲出教室,从村东一直跑到村西。电影的消息终于被确证:那两根毛竹矗立在晒场靠近池塘的一端,上面暂时还没有银幕,那是因为电影放映队还未抵达。晒场上早已放上了一张小方桌,那是电影放映机所在的位置。围绕着这张小方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色各样的板凳和椅子。一些老人和还未到上学年龄的儿童在那里守护。但是我们的心里仍然不踏实。即将到来的快乐看似不可阻挡,按照我们的经验来说,依旧十分脆弱。
天气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南方本来就多雨,尤其是在春夏两季。有时白天阳光明媚,到了晚上却突然大雨倾盆,把我们整整一天的期待冲刷得干干净净。如果雨下得不大,放映员还会用一把雨伞罩住放映机,勉强支撑一段。若是雨量增大或一直下个不停,他们便会终止放映,让大家回家睡觉。下雪则没什么问题,反而会给观众增添某种别致的情趣。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很少出现因下雪而终止电影放映的事。除了天气之外,电影是否会如期上映,还有其他让人提心吊胆的拦路虎,它是潜在的威胁,却时常发生。我们后面会专门谈到它。
一般来说,邻村的电影消息,往往是通过那些走村串乡的商贩——比如说卖豆腐的,卖麦芽糖的,卖酒糟的,卖针线或渔网的带来。假如他们带来了电影消息,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的货就会销得比平常快一些,特别是当我们得知晚上放映的是一部战争片或双片(同一个晚上放映两部电影)时,情况更是如此。这些商人大多较为诚信,通过散布假消息来销货的事从未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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